他作为芜湖令久在此地, 这些年耳听八方, 当然能从主公的表情中揣测出几分他在想些什么。
这一战,曹操可真是挑了个好时候。
大寒之天,军心不振, 再兼有张辽这个鬼面夜叉坐镇居巢, 时时刻刻勾起吴军两年前惨败的噩梦,军中言败气馁之声早已不胫而走, 便是蒋钦、吕蒙这样的虎将都难以压弹住一片颓靡之气, 张昭顾雍一辈更是远远来涵请与魏好。
可将数年心血经营的北岸拱手让于曹操,主公岂对得起故去的公瑾?又有何颜面见江东父老?
一片大好局势被张辽一人杀穿, 而今天下谁人不知他孙权是个笑话?
陈盛唯见他笑过之后一双眼静得可怕, 心知其如今他是骑虎难下,进退皆是错,也只得叹息一声,招呼士兵端来一碗热粥:“主公再烦恼也应顾惜身体, 否则您不进水米, 下面的人岂敢吃喝呢?”
这话是委婉地提点他拿捏主公的身份,切勿露出颓色,助长他人威风, 灭了我军意气。
孙权深看他一眼,拧紧的双手松了松。
见他听了进去,送粥的士兵极有眼力价地说道起来:“主公,今儿将士们吃的是肉桂粥,这肉桂粥是家乡的土产,吃些或许能解解乡愁。我们也问过李先生,说是加了肉桂能驱寒补气,冷天吃最好了。”
微辛的气息顺着热腾腾的气流扑上鼻尖,倒真是熟悉的味道。
想也知道这不是吕蒙蒋钦这样的猛将能出的主意,多半又是他的老朋友捣鼓了些什么。
孙权神情缓和些,唇角牵出极浅一个弧度:“可行。”
观其脸色转暖,陈盛这才暗地松了口气,鼻尖微微抽了抽。
——是挺香的。
……
“香是香,肉桂味也太重了。”凌统龇了龇牙,盘了一腿坐在案头,垂着脸看那热乎乎的肉桂粥,不由皱眉,“他找我借人,就为这?”
专程找了六百人,给将士们做饭?
他不信!
凌统眼一斜,目光逼视过去:“他让你们做了什么,前前后后告诉我,一件事也不许漏。”
跟他接头的士兵有些为难地挠了挠头。
凌统轻踹他一脚:“怎么?跟他两天比跟我两年要舒坦了?”
那士兵嘿嘿笑了一声,解释道:“先生说如今令牌在他手上,我们就得听他的命令,哪怕是对您也不能透露分毫。不然违他的命令就等同于违抗军令,到时候丢的是您的脸面。”
还挺能说会道。
凌统嗤地笑一声,心道李先生事事算尽,却不谙这军营的长短,规矩是拿来守的么?
显然不是。
违令乃家常便饭,单看吕蒙将军榜样如山,差点没把豫章郡的新任太守公气出病来,不也照样坦荡认错下次还敢?
士兵见他难得在这军机紧要的关头笑出声来,却想李先生真是神人也,连凌将军的反应都说准了。
这便将实话小声地一股脑兜出来:“不瞒将军,其实我们也不知道李先生做了什么,他把我们分成了四个小队,分别去买药、采花、摘皂荚、借肉桂来。”
凌统单手撑着案头,另一只手习惯性地拧了拧枪,隐约怀疑又被李隐舟设计了什么。
买药还可以理解,肉桂也实实在在用在了粥里。
可如今天寒地冻、花草萎谢,李隐舟寻花找皂荚的,总不能是为了洗沐吧?
他目光一沉,手腕转动,蓦地将枪尖挑起!
刹那银光闪落。
冷冰冰的尖端堪堪停在对面骤然紧缩的瞳孔之前,威胁般地上下一点。
士兵呼吸几乎一窒,片刻,才听凌统冷凝的声音:“他真的只做了这些?”
“……千真万确。”士兵紧张地一眨眼,恨不能哭给他看,“我们也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啊。”
凌统瞟他一眼,慢腾腾收回了枪。
自家的兵当然不能真打,他心疼。
但这么吓唬也没别的话,看来是问不出个所以然了。
他歪头想了一想,果断道:“给我备纸笔。”
士兵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您要写信?”
您还会写字呢?
凌统脸色却不像是开玩笑。
李隐舟要借人他并不怀疑什么,可偏因他是自己人,便该将想法大大方方宣之于口,绝不该如此费尽心机藏掖此行的目的。他不是不信任李隐舟,只怕他心慈手软信错了人!
片刻,笔墨齐备。
凌统飞快拟好一则书信,匆匆一卷将之掼进士兵怀中:“去。”
士兵也不再笑语:“是给……”
凌统眯着眼看了看纷飞的雪,低道:“会稽郡,陆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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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此雪夜,魏营。
曹丕坐于案前,静静凝视眼前的棋局。
“进退皆难,下一步当如何走呢?”司马懿捏着一枚白子在二指之间,抬臂高举在眉心处苦恼地盯着,自言自语一般,“俗话说富贵险中求,不若舍了这一枚弃子换个局面,反正还有许多别的棋子可以反戈一击。”
曹丕冷冷提醒他:“孙权已经不剩可绝杀的棋子了。”
司马懿挪开棋子看他一眼:“哦?”
“鲁肃恐怕已经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吧。”曹丕复又看向棋局,“他手下大将个个衰老,后起之秀里真正能看的唯有那几个人,可惜吕蒙虽然英勇,但终归只是个将才,凌统心细,却无开疆扩土的斗志,至于那些新起的世家子弟……”
话到此处,还算平淡的语气陡地转利:“无功而立,德不配位,恐怕连吴军的士兵都不服他们。”
听他这样一番评论,司马懿两指一搓,往上抛了抛棋子,笑道:“听张辽将军说他们上次被一支小队施了围魏救赵之计,没能拿下孙权,可惜得很。”
可行此计策之人是谁?为何事后连吴军都未对其论功行赏?是因他此举触怒了谁,还是因他根本就被孙权谨慎地藏为底牌?
曹丕亦随着他的循循诱导想到此处,不觉将五指握拢紧攥着手中棋子,唇角深牵挤出一个笑容:“仲达所谓极是,有用的棋子有一枚便足够了,孙权此人绝非泛泛,我们依然得小心谨慎。”
关键的棋子一枚足矣,就如他有司马懿的相持。
即便父亲再怎么偏袒他那天真幼稚的弟弟,在世子之争上终归不能以喜好选择,而他还有司马懿在朝中装病卖傻隐忍多年,谁又知道他手中也有这张王牌呢!
孙权自然也一样。
司马懿显然也听出这话深处警惕孙权与笼络自己的两重意思,不置可否地落下一子。
“行棋要有大局之观,却也要步步为营,眼下的棋永远是最要紧的。”
曹丕颔首:“是,我们必须赢,而且必须是我赢。”
濡须大战一触即发,父亲必赢孙权。
而他,必赢曹植!
司马懿淡看他一眼,眸底闪过一瞬冷漠的笑意,只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不对。”
曹丕便停了手中动作,定定看着他。
“赢,不过是锦上添花,未必多么惹眼,更不一定能讨喜。”司马懿眨一眨眼,眸光在昏昏灯火中忽地一暗,“可要想彻底地击溃一个人就简单多了,那就是让他输,要他成为罪魁祸首。”
曹丕眼神一僵,几乎难以置信。
这话的意思,竟是不愿赢了这场仗,反而要借战败揪出曹植的致命错误,给他不可回转的一次打击!
霎时间,风雪刷地大了起来。
三两的雪花顺着窗格的缝罅在掠上眼膜,冷冰冰地融在目中,刺得他眼眶微红,瞳孔轻颤。
若暴露了,这可是……
“死罪。”司马懿似料到他所思所想,轻声将之截断,“难道少主也相信令弟成了世子,当真会兄友弟恭捧着您奉着您?恐怕昔年袁绍都没那么想过袁术。”
兄友弟恭?
曹丕冷笑一声。
当真如此亲睦、如此君子的话,曹植根本犯不着和他抢世子的位置。何况而今他们二人势同水火,将来父亲西去,杨修等人又怎么能忍他这个原本的嫡长子在世人眼中长留,成为曹植违背长幼秩序继承王位的污点?
咔。
他深思间无意识地用力握拳,狂乱的情绪紧压在指节,直将关节捏出一声脆响!
“可我们究竟该做些什么?”谈到这个地步,曹丕也迅速冷静下来,一指一指慢慢松下力气,将掌心的棋子剥出,“和孙权谈个交易?”
司马懿知他做好了觉悟,这才收拢目光笑了一笑:“和他谈风险太大,无异于与虎谋皮。”
“那……”
还能有谁?请刘备?他不趁火打劫都算客套了;请鲁肃?又恐怕被反戈一击丢了居巢。曹丕目光流转,半天未琢磨出头绪。
“少主难道忘了?”见他想偏,司马懿提点道,“我们以前可是曾和一个吴人做过一笔交易的,起初您嫌弃他太贪,后来可是深赞其智谋。”
曹丕登时明白过来:“周隐……不,李先生。”
他也听闻了此人北上投军的消息,却不知道其目的为何,更不晓得该如何与他取得联系。
在他疑惑的目光中,司马懿笑容越发有趣起来。
“他已经给出了讯号了,只是少主不够了解他。”
曹丕坐直了身子表示洗耳恭听。
司马懿这才悠悠然道:“听说吴军最近吃起了什么肉桂粥,说是要解思乡之情。少主不觉得这话耳熟得很?”
的确,似乎何时听过。
曹丕微眯其眼,似在回忆中苦苦搜寻着什么,半响,忽然挑眉。
那双有些冷肃的眼掠过一丝会意的笑。
“九点之前赤壁一战,他用南瓜子治了将士的蛊毒,一开始便用的解思乡之情的由头。”
他虽没有亲临战场,但也不缺耳目。
司马懿点一点头。
能被他看中的人,终不会太蠢。
他将躺在曹丕掌中的棋子轻轻取走,啪一声,干净利落地扣了下来。
“所以他这次来,一定是为了治某种时疫!” ,,
第127章 第 127 章
李隐舟北行至前线的目的, 竟是为了防疫!
满天的雪扑朔在无边月夜中,将早春风月的深寒凝为肉眼可见的霜白。曹丕的眼神在风雪一掠间明了又暗,片刻喃喃道:“寒暑颠倒,的确是不祥之兆, 但他如何可以得知将有大疫将行?”
司马懿亦抬头看窗外一轮明寒冷月, 修狭锐利的眼更深了深:“这自然是他的本事, 也是其敢于作为的本钱。但如此重要的消息, 他却并不多加掩饰,甚至是在暗示我们,必有其更深的用意。”
曹丕眼神一震。
此人固与他们有过不可言说的小小合作,但那次的目的是为借他们的留守邺城之际营救张机。听闻张仲景先生近来已驾鹤西去,李隐舟此番苦心孤诣又到底是为了何人?
难不成……
“他要借我们之手, 以防疫之方换我军退出濡须、停战示和?”话一出口,他自己也不敢深信似的顿了一顿,“孙权怎么可能是那样的脾气!”
以孙氏主公眦睚必报、狠厉无情的一贯作风, 若然知道大疫将行且他自己人正手握防疫的方子,又怎么会简单要求退兵?其必借此天时地利反戈一击, 一洗昔年逍遥津一战的耻辱!
“所以啊……”司马懿的目光回落在棋盘上, 挑起眉尖, 眼神竟颇有些棋逢对手的兴致, “那李先生固非我类,但此次, 也未必再是敌人。”
战场上没有永恒的敌我,只有变幻的立场。
孙权性格独断专横、行事不留情面, 李隐舟也深谙其脾性,必不曾据实相告,而反会选择铤而走险亲赴魏营。
因而这一次, 他必借时疫再为魏客,同时也将成为引燃曹丕与曹植一党暗战的星火。
只看烈火燎原后,东风又会向着何方?
片刻的沉默,主仆二人心中各是一种决战前近乎止水的寂然。
曹丕遐思一番,强自稳住心神,虚心请司马懿继续明示下一步的策略。
司马懿双手一拂稳稳摁在棋盘之上,丝毫不顾及掌下纷错的落子,笑意愈深、愈发起了兴趣:“既然他已经示出合意,我们也须尽一尽地主之谊,主动待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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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
凌统借来的士兵都曾是直属孙权的亲兵,对李隐舟也不算生疏,这几日听其吩咐干了不少稀碎的杂活,少不得有些小小埋怨。
“您若是想让我们上阵杀敌,就算是豁出命我们也愿意陪君子,可天天不是寻花就是采草,也没见您给谁熬药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