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隐舟将这六百人拆为四队,分别置办防疫汤中的四类药,一为牡丹杜鹃,二为皂荚,三为肉桂,四才为细辛、干姜、附子三味常见的药材。前三种都是不常入药的生活用物,单用后三种药材则收效甚微。这样一来不擅医术的普通将士便根本不能琢磨透这个方子,甚至不知其意。即便对他有所提防的曹军能打探到军中动向、注意到他的小动作,也绝不可能短时间内将药方摸得请清楚楚。
听他们嘟囔一番,李隐舟搭下的眼帘便弯了一弯:“想打仗?”
士兵没料他还真搭话,有些羞赧地挠挠头:“也不是。”
怕被他误解什么似的,又急急补道:“我们不是怕死,也不是好战,只是想若是赶快打赢了就好了,赢了曹操,赢了刘备,我们以后就永远不用打仗了。”
这话咋一听简直像是做梦,恐怕连孙权都不敢如此狂妄。
李隐舟不由失笑:“想打仗只是为了将来不打仗?”
那士兵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细雪纷纷扬扬,将那浓烈的夕阳抹为一抹极绚烂的晚霞,厚厚的云层这一刻亦披上霞光,褪去整日浓重的墨色,渐变为一片瑰丽的粉、深沉的紫,映出一抹赤金的落日,最后没入一片潋滟江花中。
士兵粗犷的脸颊浸在柔光中,无限憧憬地向往着遥遥可期的远方。
“等战争结束了,以后我就回去种田,再生两个小子,一个小娘……”
呜——
号角骤然一鸣将他未尽的话横空截断,肃杀的风声刷地卷过脸侧。
士兵们松懈的神态在瞬间紧绷如弓弦,袖中剑出,将衣甲掀飞飒飒!
他们出来置办东西也始终恪守在濡须城内三十里,不敢与落在北方的曹营正面相冲,却没想这一支不打眼的小队还是引起了对方的注意力,竟突然出现在这种荒郊野岭。
“先生!”方才与他攀谈的士兵抢先架着他朝河岸处退去,借着茫茫落下的暮色与涛涛水声遮掩行踪,“我刚才看了一眼,敌军人不算多,可能只是四处探查地形的小队。我们此行不是为了交战,还是赶紧撤退为上。”
虽说着赶紧打完,快点赢,战机一响却立即条件反射地做出了判断。
凌统带兵确已很有其父的风范。
李隐舟不及感到欣慰,从着他脚步飞快踏进河岸边茂茂如林的芦苇,明亮的视野便在接天的芦花里暗了一暗。
未听见有迫近的脚步声,士兵紧张的表情才微平复一些,随着回营的脚步小心翼翼回望方才报信之处,未见有兵戈冲突,才舒一口气:“看来是避开了,我们也……”
话音悬如一线,在霎那间被脖颈处一记痛意斩断开。
他没说完的“快回去”三字生生哽在喉中,随着身体落地砰的一声,旋即在一片空阔的浪涛声中哑下。
李隐舟收了匕首,将晕厥过去的士兵细致地掩盖在植丛深处。
确保其位置安稳,他拨开一丛一丛密遮的苇杆,踩着满地细绒如雪的芦花,顺着来路一步步往回走去。
……
是夜,曹营。
勘察军生擒李隐舟的消息已在军中不胫而走,或有年轻不经事的小兵未曾历经赤壁之战,未吃过被这貌不惊人的乡野巫医连环设计的哑巴亏,都不觉好奇捉拿回来是什么人物,竟令满军将士皆露大仇得报的快意表情。
“就是他!”年长的士兵几乎咬牙切齿将旧事道出,“他在我军之中策应周瑜黄盖,令我们失了赤壁!让我们失了多少兄弟!”
昔年参战的吴军将军多已不在前线。
那便让这两面三刀的贼子血债血偿!
一路沐着磨牙吮血似的目光,李隐舟淡然直视前方,仅用目光余睱审视这森严庞大、连绵不绝的军队。
他早已料到曹军中必有人能看透他的所为,尤其那智多近妖的司马懿绝不可能错过吴军中任何一丝不同寻常的细节。以其心细胆大的处事,必已将前后考虑得清清楚楚。
若要借防疫方换曹营退军,他李隐舟一个平头百姓当然没什么地位威信。一旦给了药方,以曹操一贯处事,就地反悔杀人灭口也绝不是不可能的事。
所以唯有他亲至曹营,亲眼看着魏军退出濡须,才有可能松口给方。
而李隐舟的筹码是曹军千千万万将士的性命,魏王不得不退却一步,先拿出诚意。
司马懿既要帮他,当然也考量到了这一步。
在双方神会的配合下,李隐舟再次正大光明踏入魏军大营。
出乎意料的是,满军仇人中排在头一个要见他的竟是魏王曹操。
司马懿能看穿的,曹操必不可能忽视。
可他是否又看穿了司马懿此人?
李隐舟被推入大帐之中时,曹操正坐于案前批阅公文。
近十年不见,他竟老得已经像是换了个人,白发苍苍、皱纹满额,浑身瘦得令人几乎有些不忍直视。唯有一双发灰的眼藏在耷下的眼皮中,依然洞悉世间秋毫万物。
李隐舟知道,曹操虽老,虽病,但壮心未歇、不死不已。
否则还有什么力量能支持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在病与药的双重折磨下活到今天,活过十年?
将烬的烛火铺出满室昏黄的光,曹操眸中映着明明一点残炬,见李隐舟来,他竟只微微地叹息道:“听闻张机先生仙逝,可惜孤未能遣人吊丧,但缅怀的心是一样的。”
在见到他的刹那,李隐舟便知道他没有撒谎。
数十年风雨恩怨,曾陪他走过天下人百般嘲笑的,被他亲手杀死了,助他登上万人之巅的,也渐一去不回。以至于他喜欢的、欣赏的、憎恶的敌手也不觉间换了新人,留他一个糟老头子在这无人的顶峰独自看天下沧桑。
何等风光。
何等孤寂。
李隐舟心头瞬时滚过许多字眼,最终只道:“师傅走得安详。”
曹操便笑了笑:“是孤羡慕不来的福气。”
两人也曾刀刃相见、血溅当场,再相会时竟谈得如此心平气和。曹操寒暄两句,扶着侍从的手步至窗前,不知是看月、看雪,还是看深夜中的千帐灯。
“孤其实当感激你。”他缓缓地道,“没有你的药,孤或许也撑不到今天。”
李隐舟注视着他瘦得嶙峋的背脊,轻道:“您是天命之人,不是某可左右的命格。”
“天命?”曹操在喉中低念着这二字,不置可否地微摇头,抬手指了指自己,又遥点着李隐舟的额头,“君与孤皆凡人,都有不能做到的事情,譬如孤这病,便是你再有本事,孤再不肯咽气,也终归拿它没有办法。”
李隐舟循着他的话,索性直截了当挑明了此次夜谈的来意:“但您后继有人,有些事情还未发生,还可以阻止。”
曹操平和地道:“你要用防疫的方子换孤退兵。”
说这话时,他满额的皱纹未动分毫,唯唇角牵出个极淡、极平常的笑。
李隐舟深看着他,没有立即接话。
曹操的笑意便深了些,一双眼中透出老而不朽的精光:“孤……偏不。”
李隐舟微皱了眉。
曹操的目光越发地长,似欲将他的心事一丝一厘地抽丝剥茧,露出深藏其中的诡计与野心。
他慢慢地踱至李隐舟面前:“若你有信心完全治住时疫,何不索性助孙权将孤的大军一举击败?是因为你自己也无法掌控它。你担心这种时疫将会秧及天下,所以不得不退而求次,也只能要孤退兵。因此你的筹码威胁不了孤,哪怕孤什么也不做,你也终究会交出药方。”
窗外的雪无声漫飞。
只方才片刻的驻足,曹操披在身上的大氅已落了霜似的一层薄雪,在灯下有种微微的森寒。
曹操毕竟是曹操。
即便没有星象的预言,没有来自后世的认知,那双精明的眼仅一瞥便轻易地抓住了命运的轨迹。
和他为敌,的确很难。
李隐舟静立片刻,听风声吹落积雪,深夜的军营中零星的脚步将雪屑碾成冰渣,在足下发出轻微咯吱的响动。
他偏首回视曹操,这才开口:“可某若还有别的筹码呢?”
曹操与他并肩而立,目光一动,笔直落在被朔风扑卷的门上。
只听脚步渐近。
小兵通传的声音一道道递了进来。
“主公,公子求见。” ,,
第128章 第 128 章
曹操已为魏王, 公子指代的自然是曹丕、曹植二人,今宵踏雪而来,那人显然已经听闻了李隐舟被羁拿一事,因此甚至不及等到天亮便冒着不敬深夜来访。
身旁的曹操忽有些无奈地搭下眼:“传。”
随着一道高瘦的剪影步入门内, 夜风挟着细雪在眼前一掠而过。李隐舟微眯缝着眼, 那张睽违数年的清俊面容渐从风雪中清晰起来, 依旧光风霁月、意气如虹。
唯刀尖似的眉峰落着薄雪,比少年时更添了几分深邃的轮廓。
曹植阔步入内,停在二人面前数步, 依礼问安:“丞相近来可大安?”
李隐舟已经许多年不听有人称曹操为“丞相”。
天下之人都已经默认他是魏王,领北原一方、睥睨天下。唯有他这个最宠爱、最欣赏的儿子依然顽固地把他刻在汉之股肱的位置上, 尊称之为“丞相”。
不知曹操听来做何感想。
他也只是随和地一点头,令人将李隐舟推出门去严加看管。
这场父与子的对话, 容不得外人置喙。
……
虽有曹操不许苛待的命令, 一大清早李隐舟还是在一瓢冷水中被泼醒了。
一夜风雪已经将其浑身上下的骨骼都冻成了冰棍, 这会被兜头这么一波,整个人活脱脱是个冰河里捞出的落汤鸡,一张煞白的脸上唯一双眼墨一般醒目, 黑亮得惊心动魄。
来人可不客气:“醒醒!公子要见你。”
李隐舟拧着眼皮从湿淋淋的视线往外瞧去, 果见昨夜的青年在熹微晨光中大步踏来,大概是没料到李隐舟被折腾得这么狼狈, 本来冷淡的神情也怔了一怔,随即皱眉:“他是吴军重要的俘虏, 你们岂可如此虐待?若出了什么岔子,你有几条命去赔军情?”
那士兵本是借机一出积年的怨恨,听曹植这样一说也自觉冲动,耷拉下脸, 不知从何处扯出一方麻布,重重甩在李隐舟湿透的肩头。
接着才低头闷不吭声地走出去。
曹植约莫是备好了一腔的话要和他谈,而今见他手脚被缚、满身冰渣,一时片刻倒有些不知该怎么开口,犹豫片刻,还是蹲下身,用粗布帮他将脸上的水渍擦干。
大概是第一回亲手伺候别人,青年下手没轻没重,李隐舟被布上粗糙的线头刮得两颊发疼,龇了龇牙:“……好了,多谢公子。”
曹植见他脸上浮出血色,将那破布扔开。
两人一坐一蹲,鼻息相近,倒没有方才那居高临下的距离感了。
“咳。”李隐舟约莫能猜出他的来意,出口打破了尴尬,“公子此来,不会是为了防疫的方子吧?”
司马懿智绝天下,杨修也不是等闲之辈,这两人都对李隐舟有充分的认识和提防,当然不会轻易放过这个机会。
不过杨修和司马懿毕竟是两路人。
他的头一个想法自然是晓之以情陈之以理,威逼利诱、软硬兼施,一定要拿下这份头功。
于是曹植亲身至于这肮脏下贱之地,李隐舟不只不觉惊讶,反而连他要说些什么都兜了些底在心中。
在其了然于心的眼神中,曹植微皱了眉:“天下苍生的祸福就在先生掌中,难道还要一错再错?”
李隐舟倒觉有趣:“天下苍生,与我何加焉?”
曹植目光一冷:“我以为先生是血性之人。”
李隐舟在捆绑里长仰了仰其脖颈松松疲惫的筋骨,笑道:“公子此来,是因为丞相不肯止战退兵吧?”
曹植缄然片刻,算是默认了。
李隐舟便道:“曹公不肯停战,即便士兵活下来,也依然要到战场上拼杀。到时候尸横遍野、流血漂橹,又与时疫何异?”
曹植喉头一滚,却没有说话。
若以其少年心性,必要讲一通捐躯赴难视死如归的区别来,可这十年来南争北战,一路踏着尸山血海,见惯人间炼狱,他已无法轻而易举说出牺牲二字。
是战争更可怕,还是时疫?
对于李隐舟言辞中抛出的这个问题,他无法回答。
李隐舟淡望着眼前蹙眉深思的脸。
这表情极似昔年孙策问顾邵是老虎可怕还是山火可怕的时候,懵懂的顾少主翻箱倒柜地折腾典籍,也未能从前人的道路中找到自己的答案。
曹植纠结一番,仍不死心:“即便你当真能说服他退兵,也决计不会有命活下,这一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