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江,陆家,孙家,破虏将军……
听着怎么那么耳熟。
正当他在遥远的高中历史知识中努力抓取关键词的时候,那位丝毫没有存在感的少主才终于开口说了话:“顾邵,你忘了从祖父教的礼义了吗?”
顾邵没料到自己一族的兄弟也不帮他说话,还偏帮外人教训他,又是委屈又是气,却也不敢发作,只好嘟囔着小声反抗:“你也知道是从祖父,又不是亲祖父,摆什么少主架子呢……我看‘逊’字不适合你,趁早改名罢了,省得外人以为你多谦和好欺负呢!”
陆……逊?
李隐舟脑海里几乎劈过一道惊雷,就算是不了解历史人物,三国杀可是
从小玩到大的,卡牌游戏里那句贱兮兮的“牌不是万能的,但是没牌是万万不能的”简直是他印象最深刻的台词。
这孩子就是以后大名鼎鼎的第四任东吴都督,江东纵火天团二代目陆逊?
果然穿越必带遇见名人buff,能见到幼年体的大都督,这波不亏了。
李隐舟到底也有过皮得不行的少年时代,体内还留存着一点读书时期的中二之魂——说到底又有哪个男孩子能对三国时期丝毫没有神往呢!
脑海里兴奋的情绪一闪而过,很快被理性的冷水泼了下去。
陆逊还是个孩子,那三国对峙的时期还远远没有到来,也就是说,传闻中的医圣张仲景这会还是个无名之辈,辩证法不过是个不成熟的想法,传统的中医体系尚未成型,底层人民对医生的刻板印象,大概等于村口跳大神的半仙。
换言之,这个时期的医疗水平低得可怕,尽管有张仲景华佗这样流芳万古的名医,但更多的还是误人性命、传统迷信的巫医。
一开始他还打算趁机说出老叫花子误食蘑菇的真相,但即使是真相,也需要有话语权的人佐证,才能说服缺乏判断力的大众群体。
偏偏那些能把锅都推给神仙的巫医,才是这个时代人民心中的医学权威。
要指望他们理解食物中毒,精神症状这些理念,无异于指望牧牛听琴。前者还有经验可循,后者涉及到的神经领域又该如何解释?要让两千年前的古人接受人的行为不是被灵魂支配,而是被神经支配,听起来就像天方夜谭。
转瞬之间,李隐舟的心情就像上了趟云霄飞车,从兴奋到冷静再到失望,眼中的热切也慢慢褪去,开始平静地思考眼下的局面。
既然陆家少主是陆逊,那在江东能与陆家针锋对的孙家多半就是以后的东吴主公孙权一家了,这女孩叫阿香,也就是传闻中的枭姬孙尚香?
那她身边的二哥,**不离十,就是将来赫赫有名的孙权孙仲谋了。
顾邵虽然不在李隐舟的常识范围内,但能和这三个贵家子弟厮混在一起,想必也不是小门小户的角色。
谁能想到这村野山间的小庙里,几个还未长成的孩子,将来都成了搅动风云的大人物呢?
问题是,自己还有命活到他们大放异彩的那天吗?
正沉思间,孙尚香已经帮陆逊讥讽回去了:“阿言和太守公再是远亲,也是陆家族谱上的人,你一个姓顾的才是外孙呢,你不是最最知书达理的人吗,难道不知道亲疏有别的道理?”
这话说得气人,又偏偏难以反驳,顾邵一想到自己分明是来帮忙的,三个人却联手呛他,更觉得委屈难受,丢下一句“我出去透透气”,便甩着袖子跑出去了。
禄伯多少有些担心,这也是顾家千金万金的少主人,要是有什么差池,陆家又该如何交代?
陆逊看出他的担忧,宽慰道:“不必担心,顾邵不是任性妄为的人,眼下最要紧的是把他们两个救出去。”
李隐舟不作声色地旁观,忽然觉得这小孩还挺有意思。
不管是出于好心还是和存意和陆家作对,孙氏兄妹是想要两个人一起救出去的,如今一心向着陆家的顾邵被三人联手气了出去,陆逊再表态,自然也就没人反对了。
禄伯丝毫没有感受到套路,只觉得吵吵闹闹中一切都莫名顺理成章了起来,一边应和着抱起环儿,一边忽然想起最要紧的一件事——
“可太守公那里,要怎么交代?”
孙权冷然一笑:“他若是怕村民作乱,只管找我父兄借兵!”
……这小暴脾气,难怪以后被黑成孙十万,看着虽然成熟过人,但是一口一个父兄,说到底现在还只是个躲在孙坚孙策名声后的小孩罢了。
陆逊显然早有思量,并没理会孙权的嚣张,反问禄伯:“子不语怪力乱神,这世上若真有怪异,那什么是鬼怪,什么又是神明?”
禄伯不知何意,老老实实回答:“这庙宇里供着的,自然就是神明,在外头作恶的,便是鬼怪了。”
“村民供奉神明,是因为神明荫蔽一方,造福苍生,可若神明为恶,践踏性命,哪怕居于庙宇,又和鬼怪有什么分别呢?”
陆逊声音极轻,似在喃喃自语,但在场诸人听了,无一不为之震动。
孙尚香第一个跳起来:“说得好,既然不配为神明,那更不配被供奉着。凭什么人命就比他们轻贱了?我今儿个不仅要救了人,明天还要写信给大哥,让他带人来拆了庙,看这神仙还怎么作威作福!”
……
不愧是你孙尚香,三国杀诚不欺我。
3、第 3 章
话虽如此,也不可能真的为了村野小事请孙家动兵,何况这个时候的孙家还没成东吴之主,充其量也不过是个有点实力的地方军/阀,就连搬来庐江的一家老小都多少要看着陆家的脸色,更不可能真刀真枪地翻脸了。
禄伯为难道:“少主这话是极好的,可太守公也有他的难处,庄稼已经连年歉收了,百姓们本就心怀怨气,若不给个解释,恐怕反而会引起暴动。”
话题又回到了原点,重要的不是说服陆太守,而是替陆太守说服村民们。
一时沉默片刻,半响,孙权蹙眉道:“我听闻庐江最近来了个怪医,叫做张机,他因常和巫医争辩鬼神,且从来不求神做法,所以差点被人打成残废。但经他手的病患无不康复如初,想来也是个奇人,如今他也算小有声名,或许此事他能有一番见地。”
“此人逊也有所耳闻,的确是个奇人。”陆逊被一语点醒,恍然回忆道,“前日从父陆绩梦魇不休,便是请的这位张机先生诊治,果然几副药下去就安然无事了。”
禄伯一拍脑袋,也想起来了:“是啊,之前太守公请了多少先生都无济于事,还是张神医药到病除。如今他就在舒县坐诊看病,请他去说服太守公是再合适不过的。”
“这便是了。”孙权朝陆逊道,“事不宜迟,我们即刻动身,再不出去,只怕亭长也要起疑心了。禄伯,你去把顾邵找回来,阿言,你告诉亭长,人先带走,三日后完璧送回。”
人还没长大,气势倒是很足,指挥起陆家的人也没有丝毫外人的自觉。
李隐舟不由在心中慨叹,难怪曹操都感叹生子当如孙仲谋,七岁见老,领袖力真是天生的。
陆逊被反客为主,倒也并没有露出不冒犯的不悦,朝禄伯点点头,示意他听孙权的话。
禄伯依言将环儿和李隐舟抱出马棚,转身去庙里寻顾邵,孙权用脚尖踢了踢李隐舟的膝盖,声音沉沉:“小叫花子,你叫什么名字?”
……这就触及到知识盲区了。
虽然相处了三日,环儿一直都是哥哥、哥哥地喊他,所以原主叫什么什么名字,他还当真
一无所知。
所幸原主是个没门没户倒霉孩子,就算是信口胡说也没人知道,李隐舟悄悄给环儿低了个噤声的眼神,埋下头低声道:“我叫李隐舟。”
这是他原本的名字,寄予了医生世家最含蓄的祝福,如方舟济世,如隐士淡薄。
只可惜两样他都没沾上,没有圣人心肠,偏又入世颇深,修了一身世故在怀,没有半点慈悲存心。
就算是救环儿,摸着良心讲,也只是因为他还不至于是个人/渣。
“李隐舟?”孙权俯视着他瘦如枯草的身子,目光余暇瞟向孙尚香,眼角带了点不经意的嘲讽,“我就说只有乞儿才会取二字名,妹妹你偏不信,还要改个古怪的名字。”
孙尚香大不服气:“乞儿怎么了?他虽然是个乞儿,可也有舍生取义的风骨,要是换了哥哥你,指不定第一个就把我推出去了,你堂堂破虏将军家的二少主,我看倒还不如乞儿呢!”
这兄妹两个一口一个乞儿,丝毫没有顾及旁人的感受,骨子里的傲慢倒是如出一辙。
孩童的口无遮掩最能直观地体现出一个时代的风色,英雄辈出、群星璀璨的光辉下,作为幕布的普通人民仍然生活在灰色的等级压制下,成为历史车辙下被碾碎的一粒微不足道的灰尘。
李隐舟倒也不气不恼,平心而论,孙家兄妹都是他的救命恩人,身份和他本就云泥之别,瞧不起他才是正常的。
“行了,阿言你先去通知亭长,我们即刻出去。你……”孙权干脆无视了孙尚香的话,朝李隐舟挑了挑下巴,“把禄伯的衣服穿上。”
孙权一说他才反应过来,禄伯裹给他的衣衫已经被他自己剥了下来,这会半个身子浸在凉丝丝的春雨里,彻骨的凉寒此刻后知后觉地透入胸膛,冻得他打了个哆嗦。
他马上把衣衫裹好,在这个年代感冒可不是一件吃吃药就能过去的小事,多少风流人物出生入死笑傲战场,最后却败给了一场小小的风寒。
他顺便摸了摸环儿的额头,确认她体温如常,才将人搀扶起来,悄悄在她耳边道:“妹妹,再忍忍,我们得救了。”
————
皓月当空。
庐江的月,似乎总比别处更柔和些,或许是被南国绵
软的云彩擦去了尾尖的锋芒,或许是被水乡润泽的水气溶去了冰凉的光,北方孤冷的月色一到江东,也成了温柔缱绻的酣梦。
张机立于渺渺如雾的夜色中,忽然有一种遗世的孤独袭上心头。
行医数十载,万里江山已行半,然而抬首望月,竟然没有一个知己可以思念。
他摸着自己已经霜白的胡须,第一次感受到了自己的老态,从前总觉得还有时间去探寻世间的玄妙,如今却开始害怕后继无人了。忙忙碌碌半生,难道就如落雨入江河,终究无法惊起一丝波澜?
就在他凝神静思的时候,一个粗哑的声音不客气地闯进安宁的夜色。
“张机!张机!快出来!”
他眉头一皱,有些被打扰的不痛快,但怕深夜来访的是危重的病人,还是整理好心头的情绪,快步走过去开了门。
门栓才刚打开,外头的人便风风火火地推开了门,张机冷不防,一把半老的骨头差点被推翻在地。
偏生那人还毫无冒犯的知觉,堆着一张皱巴巴的笑脸,朝身后的几个半长不高的少年道:“几位少主,就是这里了。”
孙权眯着眼睛适应了一下马车外的光线,从怀里摸出两块碎银子,往那人怀里一丢,“知道了,你先回去吧刘亭长。”
刘亭长小心赔着笑:“这……三日过后,可得让小人有个交代啊。”
孙权眉头微皱,略有些不耐烦,禄伯忙把刘亭长拉开,悄声道:“太守公爱护百姓,不会让你为难的,你只管放心去。”
刘亭长摸着掌心的银子,到底把一颗惴惴不安的心按了回去,弯腰跟几位少主道了别,赶着马车趁着月色便回乡了。
张机冷眼旁观,倒不觉得他们有什么急事,心头更是不悦,冷笑一声,将门板往外一推,送客。
“张先生且慢。”一个略带稚气的声音呼住了他,他垂头一看,原来是前日所见陆家的少主人,手上的动作略微停了停。
陆逊弯着眼睛笑了笑,倒显得很乖巧:“先生已经闭门,原不该叨扰,只是我们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情,想让先生指教一二。”
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陆家是出了名的礼义人家,待人接物挑不出半点错处,张机也无意为难
,这才收敛了怒意,一掌推开了门,淡淡道:“请进来说吧。”
孙权倒也不客气,撩开袍子便跨进了门,顾邵还在别扭的情绪里,也闷不做声地把自己塞进角落里。
陆逊朝禄伯道:“阿香和那妹子已经睡了,你且在马车上好好看着,有孙兄在这里,你不用担心。”
禄伯应了一声,知道自家少主最是精明能干的,并不担心,却颇心疼他的年少懂事。
陆家看着兴旺大族,于儿女上却总是不济,太守公老来得子,如今嫡子陆绩才年方二岁,还不醒事,太守公又忙于政务,家里事情多有赖这个父母早亡的少主人分担,小小年纪被逼得聪敏过人,实在是伤神折寿。
他心中叹息一口,面上仍旧只是笑,见少主和李隐舟进了门,小心将门虚掩上,确定马车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背靠着冰凉的石板,静静守着屋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