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令她失望的是,孙策只瞟了一眼迟迟到来的年轻人,随后便继续投入和部下热烈的讨论中。
等到次日才有功夫替他们接风洗尘。
孙权的手臂还在伤中,李隐舟立于他的身后默默守着。
这场宴席虽然简单随便,可席上的人个个都是名留青史的英豪。黄盖、程普等孙坚留下的旧部坐于席首,其后才是太史慈、凌操等人,还有许多尚未成名的人物,李隐舟叫不出他们的名字,但记住了那些壮志踌躇、雄心勃勃的眼神。
他们皆抛洒了满身酒气肆意尽欢,连孙策都敢调戏两句。
一众豪勇的武将里,一道青衫布衣的身影与之格格不入,一丝不苟的端正坐姿中,他慢条斯理地按住广袖,随后斟上一杯老酒。
不过看的出来此人颇受礼遇,宴饮尽欢时醉醺醺的武将提着酒壶各自碰杯,到了他面前却老实地弯了腰,规规矩矩地举起酒杯:“张公请。”
能把这帮粗人收拾得心悦诚服的张公只能是张昭了。
张昭已经不算年轻,四十过半的人生走过了半世风雨,然而双略显苍老的眼中隐隐闪着寒火,如黑夜尽头的一点星光,尽管微茫,烁烁不歇。
孙权也有礼有节地向他敬酒。
对方淡薄的目光落在孙权布着血斑的手臂上,旋即抬首看见了背后立着的年轻人,只微微点了点头算听见了,却并不举杯,声音沉沉:“少主大病初愈,应该居于吴郡静养。”
张昭并不欣赏眼前眉目发冷的年轻人,他既无军功,也无声名,甚至才闹出一场笑话,不过仗着是主公唯一的嫡弟才能站在这里,不值得他青眼相待。
孙权握紧了酒杯。
见他隐有怒意,李隐舟轻咳一声,低声道:“张公不宜饮酒,少主回去吧。”
这话倒引起了张昭的注意力。
他淡淡地问:“你怎么知道我不宜饮酒?”
李隐舟声音更低近乎耳语,却不卑不亢地:“我观察您以挽袖的动作遮掩,其实是按着肋下肝胆之处,吴地多水,所以治疗肝胆隐痛的方剂中常加川楝子、泽泻、黄芩以除湿热,而酒生湿化热,会冲淡药性。因此某冒昧猜测,您一定是不宜饮酒。”
他顿了顿,道:“为长者劝酒有悖尊老的礼仪,少主素来尊重长辈,更顾惜您的康健,所以某以为应该据实以告,就多舌一句,请张公海涵。”
张昭倒不意这个年轻人洞察入微,且说得头头是道,一番陈词给足了孙权台阶,也暗驳了张昭的话——论生病,您也该回去歇着才是。
除了能说会道,此人也是个良医,一眼便看出他的症结,对症猜药信手拈来,足见素日下了苦功。
他倒不得不多看了眼李隐舟,从未见过他出现在孙策身边,想必是孙权自己的部下。
能令人才屈服也是一种本事,甚至比统军的本事更难得
。
张昭这才以正眼看着孙权,年轻的少主这些时日必然受了不少奚落,然而长身端立,凛然气度竟不减一分。
只一瞟的功夫,他心中便有了别的看法,眼神微微松缓,道:“先生说得极是,老夫病体残躯不胜酒力,承蒙少主体贴。”
听他客气了说辞,李隐舟才微微松一口气,低头陪孙权回到自己的座次。
半响,才听孙权问:“你怕我和张公翻脸?”
李隐舟侧目看着他英挺的鼻梁和克制的眼神,知道这人高傲的自尊心受不得亲近之人看低,索性直言:“我知道少主能忍别人的偏见,但我挺小气的。”
孙权偏头看着他。
李隐舟浑不怕他冷肃的眼神,大概是知道了他之前默不吭声的维护,亦把他划到了应该护犊子的界限内。
于是笑道:“所以忍不住和张公冲撞几句,少主就容我放肆一回吧。”
当然,放肆也是分人的,张昭是讲道理的礼仪人他才敢顶嘴,要是换成甘宁那样的暴脾气,就打扰告辞了。
孙权倒越发觉得这人真实的性情暴露了出来,一改小时候那副谨小慎微的样子,如今谁的毛都敢薅一薅了。要知张昭严肃的声明远播,吴地上下人人敬畏,就连兄长也不敢和他造次。
然而对方先发制人地进行了自我批评,于是他这个被护着的少主人似乎也不能再苛责什么。
只能收回冷淡,轻描淡写地嗯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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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尘宴上的小小风波并未引起旁人的注意力,一行数人很快在城内安置下来,静静等候着孙策观察出最佳的时机。
这一日李隐舟陪着暨艳去为陆绩送药,顺便看看这孩子的近况。
他能察觉到,在和庐江类似的安宁生活中,陆绩的心绪已经平复许多,近来病况有所好转,看起来心结解开了大半。
他并不在暂居的院落中。
这倒有些稀奇,他素来孤傲,除了暨艳和陆逊很少与别人说话,连对自己都是淡淡的,怎么会一个人出去呢?
目光逡巡一番,倒没见有什么异样,李隐舟正打算问问陆逊,目光却陡然停留于他读书的案几上。
暨艳看他目光凝然,不禁问:“兄长看见什么了这么惊讶
?”
李隐舟不言不语地走过去,从厚厚的竹简下抽出一枚细软的雁翎。
心下当即一沉。
作者有话要说:孙权长大后其实挺爱吐槽这帮老年人的(记仇),他说过顾邵他爹顾雍太可怕了,只要顾老爹出现大家喝酒都不敢尽兴,因为顾雍很隐忍,但是特别坚持原则,比如你酒后失态,他会默默忍着给你留点面子,然后第二天找到清醒的你疯狂嘴炮输出,所以大家都不想听他唠叨。
但是孙权就不敢当面diss张昭,据说当时东吴上下都害怕张昭,班主任实锤。
56、第 56 章
此前许贡门徒曾两次袭击他们, 一次是借孙茹之手在孙夫人的后院,另一次则是在孙权从广陵撤退的时候。
两次都是用箭。
李隐舟仔细分辨这枚雁翎,的确和射向他的那枚小箭的箭羽十分相似, 但这也不能证明陆绩就和许贡的门徒有往来,或许是他从哪里捡来的也未可知。
他紧紧握住这枚雁翎, 指节无意识地揉搓着。
细羽无声息地落下, 沾在一尘不染的竹简上。
“阿艳。”他难得严肃了神色,问暨艳, “你日日来此,知不知道公纪和什么人有往来?他这些日子出不出门?”
暨艳立于他的身后, 少年纤长的身姿投下凉凉的影子。
他踮着脚看了一眼兄长手中的雁翎,不由颦眉:“公纪素日足不出户,亦不与人往来, 这想必是别人送他的小玩意儿吧。”
“那今天呢?”
暨艳沉了声音:“我昨日和他说过会和兄长同来, 公纪之前也并未提过要出门,也许只是暂时不在。兄长究竟发现了什么?”
孙权与陆逊等人在城外大营中议事, 暨艳又在自己身边, 陆绩独自出门的概率微乎其微。如此反常的表现,他必有什么要紧的事去办。
雁翎的翅骨在手心咔一声折断。
李隐舟这才惊醒似的,迅速转身对暨艳道:“你去帮我将药箱子里那个羊皮袋子拿来, 我去将军府上等你。”
暨艳脸色一白。
他知道那个羊皮袋子里装的是解毒的一种药,且只有兄长、张先生和阿香三个人知道制备的办法, 不到严重的时候不会轻易拿出来。
于是齿关微微颤抖:“是公纪他……”
“应该不是公纪出事了。”李隐舟瞥见少年慌乱的眼神, 来不及仔细安抚, 亦不愿说破实情,先交代他做事,“快去, 暂时不要告诉别人此事。”
暨艳略镇定下来,目光凝于兄长竭力紧握的手掌,似从中看出了什么。
他瞳孔微微震颤,旋即垂下眼睫,点了头便转身飞奔回家。
李隐舟亦没时间思忖更多,将雁翎袖在怀里,拐出门抓住一个仆人问询。
他们一路轻车简从到此,所带的仆从不多,今儿当值的刚巧不是陆氏原本的家奴,对陆
绩孤傲的个性并不了解,还探头探脑地瞧了眼:“一大清早就不在了,想是出门会客了吧?”
知道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李隐舟不再纠缠,踏着风一路跑到将军府,却被护卫一枪挑至胸口。
“吴侯不在,请回吧。”
他心知这话多半是敷衍,正欲翻脸,却见凌统悠悠闲闲挎着剑转了出来。
还冲他打了个口哨:“李先生怎么来了?”
李隐舟喘过一口气,倒头一次觉得他出现得如此顺眼,在护卫愣住的眼神中拨开长/枪冲到凌统面前:“将军果真不在府邸吗?”
凌统古怪地瞧他一眼,见他神色焦急,眼珠一转,把他拉到一边:“今日本来是我当值,早晨有人来送过一封信,主公看完便去了城西的方向,且不许我跟去。”
他压低了声音:“先生是否知道了什么?”
陆绩和孙策同时离府,此事不可能是巧合,何况陆绩的书卷里还出现了不合常理的箭羽。
于是梳理着呼吸,反问凌统:“现在府邸上有哪位将军在么?你父亲或者别的将军,张公也行。”
凌统抓抓头发道:“不巧,他们都去城外议事去了。最近传来战报说曹操次战告败,正准备和袁绍决一死战。父亲他们以为这是奇袭许都的最好时机,所以在军中一起议论,只等将军拍案了。”
李隐舟一身沸热的血在汗湿的衣襟中渐渐冷却,发热的脑门也清醒下来,听到此话,心中陡然生出一个从未想到过的疑窦:“可现在战局未定,曹操明知道许都现在就是他的软肋,难道就任凭将军收走?”
别人不说,他麾下的郭嘉、荀彧都是智谋过人的天才,不可能犯这么粗心的错误。
凌统却不以为意:“知道又如何?他现在骑虎难下,只能以背脊示人亡命一搏,别看他初战告捷,但袁绍也不是吃素的,他们还有的耗呢。等将军取了许都,这两人便是两败俱伤罢了。”
少年的话多少带点因崇拜而生的夸张,但并非狂言。
按孙策的步伐,假如此次北袭成功,那以后天下就是孙氏一家独大。毕竟这时的刘备还屈居人下,而曹操尚且没战胜袁绍,同时还面临着他孙策随时可能发起的突袭,可谓腹背受敌。
如果按照局势孙策的筹谋发展下去,就根本不可能形成三国鼎立的局面了。
他突然意识到,这和他印象中的历史并不一样。史书里一笔带过的十年在现实中过得太漫长,平凡的生活如流水冲淡了他前世的回忆,直到这一刻才骤然惊醒。
晨风掠过汗湿的背脊,撩动起一阵凉意的涟漪。
他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几乎是自语着:“我记得陈登上次求助的是曹操。”
凌统不知道他怎么提起这茬了:“是啊,上次少主领兵去打广陵,不就是让陈登的诡计乱了心神才退败的么?不过他的确是求助了曹操,只是援兵没来的那么快而已。先生怎么说起这个了?”
陈登出身名门望族,且爱惜声名,加上素来没有明确立场归属于哪个军/阀势力,因此他的行动并不惹人注意。
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与杀了许贡的孙策交恶,反倒是才受到过曹操的襄助,如果孙策要取许都,旧仇新账一起算,他不可能坐视不理。
所以从孙权讨伐广陵失败的那一天起,曹操就很清楚,许都并非全然薄弱之地,反而有着一层不为人知的防备——
许贡留下的恶毒淬上陈登的智慧,这三个门徒不再是只会鲁莽行事的匹夫,他们也许并不在乎谁主天下,但那个人一定不能是自己的仇人孙策。
孙策盯着曹操的后脊,而他们盯着孙策的背影。
李隐舟不知何时已屏住了呼吸,等到胸口发疼发闷的时候才回过神来,但心中仍存了一丝侥幸——那可是孙策。
是江东不灭的火光,是战无不胜的小霸王,他怎么可能败给三个不入流的匹夫?
凌统看着他五味交错的眼神不由生疑,但还没问出口,便听见一阵清脆的马蹄声扬了尘埃落下。
暨艳高举着手臂勒住缰绳,一跃从马背上跳下来,气喘吁吁地取出李隐舟交代的东西往他怀里一掼,方道:“找马费了些时间,让兄长久等了。”
李隐舟知道他也急切,不再追问这些琐事,吩咐道:“你和凌统去大营知会少主和伯言,就告诉他们今天所见,他们会知道怎么做的。”
“你一个人去找将军?”凌统盯着那个羊皮包裹,似察觉到什么,蹙眉道,“我和你一
起去。”
“不行。”李隐舟反镇定下来,“你不和他一起去,阿艳一个平头百姓通报进去会耽误时间。何况将军那边情况未知,他单枪匹马过去一定是因为有顾忌,让这些普通守卫跟去反而会打草惊蛇,伯言一定知道该怎么办,你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