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天空,“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商星消失以后,天就变冷了。”
张昭迎着拂面的风久久地长立。
半响,才道:“可到了来年,它还会回到人们的视线中。”
长者的声音在茫茫的夜中有如旷世的空寂。
他问:“天上比商星更亮、更久的星也有很多,可你知道为什么百姓最重视商星吗?”
泪痂凝结在脸上,如一张缓缓松开的手,不再遮蔽眼睛。
张昭慢慢地、沉沉地道:“因为等它再次出现的日子,就是春耕的时候。所以即便它离开了夜空,人们也会日日夜夜地思念它。”
再明亮的星辉也终有覆灭的一日,人们日复一日地仰望星空,记住的并不是其耀眼的光辉。
而是它们曾照亮的黑夜与前路。
李隐舟凝视着那颗即将坠落的赤色大星。
夜风拂动着额发,飘舞的视线中是破晓的曦光,商星终于拖着赤色的火焰缓缓落下了天幕。
他最后望了眼天际,沉沉地闭上眼,在心底无声地祷告。
待百年以后,再次相见,一定是春天。
……
黎明到来时,前路的泥泞更加湿滑,张昭领着他穿过军营,直到一个营帐前面。
李隐舟隐约能猜测到他的用意。
张昭并不掩饰:“少主性情生僻,对部下总是疏远,他不会愿意听我的话,就请先生代劳吧。”
“某何德何能,令张公称一句先生。”李隐舟看着张昭苍老的面孔,在上面看见了许多人的影子,陆康、张机、盛宪……那些远去的身影在这一刻好像都回到了他的面前。
他忍不住道:“您不喜欢少主,为什么……”
张昭似想起什么,忽笑了一声:“其实我也很不喜欢将军,他太不守规矩了,总是给我劝酒,爱拿老夫寻乐子。少主样样不如他,但总算体贴老夫这把骨头。”
说着说着,他也闭上眼,仍笑着:“所以这次,还是选个守规矩,不闹心的吧。”
李隐舟忽然生出一种冲动,他想告诉张昭,这一次你选的人也很叛逆,很冲动,甚至不会带兵,闹出笑话,当然他也有很多功业,可却是在你的反对下进行的。他以后成天就会气你,像个永远都不服管教的孩子。
但他会陪你很长
的时间,不再让你送黑发人。
他忍了许久,终究没有说出口。
只是点点头:“好。”
张昭挥挥手踏上来时的路,孤寂的背影用力地挺了挺,随即吃痛地捶捶腰,摇着头走向忙碌的一天。
李隐舟挪回视线,推开沉沉的门。
晦暗的光线中,小小的营帐就像一个孤独的兽穴。推门片刻错出的一缕光铺了进去,映在一张冷峻的脸上,在鼻锋下落下深深的影。
浅浅的酒气萦绕在鼻尖,李隐舟越过冰雕一般一动不动半卧的青年,推开了两侧紧闭的窗。
晨曦骤然充斥了整个屋子,孙权却似浑身一烫似的拼命地往里缩着,直到一格暗影落在眼前,紧张缩小的瞳孔才停止了颤抖。
李隐舟立在他的身前,第一次以居高临下的视角看着他。
他问:“少主还想躲到什么时候?”
孙权偏过头,以手臂挡住眼睛:“你出去。”
李隐舟看着困兽般的青年,想起方才张昭难得的温和,也许自己之前的神色就和现在的孙权一样,脆弱得好像一句重话就能击碎。
他的手臂还缠着绷带,上头渗着血水,才长好的新肉又崩开了。
但若不经历剖肉见骨的痛楚,又如何能除去蔓延的腐肉?
李隐舟于是冷下声音,几乎是质问:“少主知道驻军一天要花多少粮草吗?”
回答他的是一片寂寂的沉静,细细的尘埃扑动在明亮的朝阳中,迷得青年红了眼。
孙权忽似豹子一样地扑了起来,举起拳头用力地往身前一砸。轰隆的一声巨响里,满地的军报散落成一片一片。
外头传来巡逻士兵的惊呼:“少主!”
李隐舟高声回一句:“没事,不小心撞了灯。”
等小兵半信半疑地走开,他才转过脸。
孙权的声音也似裂成一片一片扎手的竹简:“我不会打仗,也不知道一日要花多少粮草,我就是个废物,根本不配继承家业。人人都说孙翊比我更像兄长,你应该去问他这个问题。”
失去父亲的那一年,他还有兄长的庇护,而如今兄长也离开了,骤然暴露在风暴中的青年才知道自己是多么渺小。
“父亲去了,兄长也去了。”他打了个酒嗝,笑得肩膀都在抖动,“我要
这大军做什么?我要天下做什么?”
混沌的酒气扑在脖上,肩头忽滴上一滴灼热的的水滴。
李隐舟想起那一年失去父亲的孙策,他一起失去的还有孙氏的旧部,还有昔日的尊荣,十六岁的孙策连悲痛的时间都没有,就必须挑起枪开始筹谋孙氏的将来。
而孙权,他是个被兄长过度保护的孩子。他还有很多孙策留下来的东西,还有张昭等一帮旧臣用尽心力替他打算,有无限的时间和将来。
有无数个春天。
李隐舟忽定了神色,咽下张昭教给他的温柔言辞,反冷冷地问:“那你见过军营里的士兵吗?”
孙权木然地点点头。
“你是不是以为你很悲惨?你失去了父亲,也失去了兄长。”他咬着牙齿,咯吱一声几乎错出血来,“但你有没有想过,你兄长麾下那么多将士,有几个父母两全,兄弟俱在?他们不能哭,因为他们还得活下去,他们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
“将军已经逝世,现在的江东在外人眼里就是一块剔骨的净肉,你想要那些士兵为你送命吗?你想要江东的百姓一起陪葬吗?”
他几乎贴着孙权的耳廓,以一种近乎残忍的语气道:“你可以继续哭,反正总有人会帮你承担的,不是吗?”
靠着他的青年身体一颤。
“可我连陈登都赢不了。”孙权的声音在耳畔,却又显得非常遥远,透着雾一样的迷茫,“我还说曹操,其实我根本不会带兵打仗。”
广陵的失败从未在他心头消散,旁人的笑话都比不上自己的怀疑更尖锐诛心。
李隐舟五指收拢,扳直了他的身子,逼他直视窗外一重一重的军帐。
“你不会用兵,公瑾可以教你,你不会用人,张公可以教你,你若担忧世家叛乱,伯言会帮你想办法,你要是害怕没有良医,我可以留在你身边。”他用力地捏紧了孙权的肩膀,“但有一样是我们都比不上你的,甚至连将军不能。你还记得吗,你在将军决定攻打许都之前就认为曹操会击败袁绍。直到现在,也没有几个人这么想。”
他压低了声音,将隐藏了很多的秘密吐露出来:“少主,只有你判断对了。”
明亮的日光越过大敞的窗,照
亮了彻夜未眠的人,在看似冰封的眼底撩起一阵悸动的涟漪。
孙权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血色,他凝了眉目,深深地注视着北方,被击碎的信心一点点重新浮上眼眸。
李隐舟知道他其实从来不相信预言,即便没有自己,孙权也能走出哀恸,承担起兄长曾背负的责任。
但若能抹平他心中的刀口,或许将来的很多悲剧就可以避免。
眼前似映出少年倔强而偏执的脸。
他看着暨艳长大,从三岁话都不能说就孤苦无依的幼童,到十三岁足能舌战群儒的少年,近十年的光阴里他们互相扶持着长大,却不知在什么时候走上了陌路。
也许是他认真地问起庐江的事情却被隐瞒的那天,也许是自己把衣衫的破口藏掖起来的时候。
他疲惫地闭上眼,在心底慢慢地梳理着真相,正准备开口将一切都告诉孙权,却听见仓促的马蹄声骤然踏破晨岚。
凌统从马上飞跌下来,箭一般冲到二人面前,小心翼翼地瞥了孙权一眼,见他虽蓬头盖面,但神色已不再颓丧,才敢拉着李隐舟的手腕往外扯去。
孙权转眸看了眼凌统,在他躲藏的视线中收回了眼神,只淡淡地道:“去吧。”
直到一路奔出军营,李隐舟才压低了声音问他:“出了什么事?”
凌统这才露出焦急的神色:“子休去找了公纪,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疯了似的跑出城了,伯言已经命人去找了,让我来找你去见他。”
作者有话要说:大概有很多小伙伴会弃文,还是很感激一路的陪伴,只是我始终不认为给历史人物“不死”是尊重和爱。
孙策出现在人们的印象中,总是炽烈的张狂的,他被神化成一个战神,一个燃烧了自我的梦想家,但大家好像都忘记他其实也有温柔的一面。
战争是双刃剑,它保护和平,又破坏和平,在必须尊重历史的前提下,我希望笔下的孙策是江东永远的保护者,是带来希望的商星,尽管终会落幕,但他的意志会通过后人重新在春天回归。
然后关于暨艳,下一章会交代始末,犯错肯定会付出代价,误会其实都有必然因素。
59、第 59 章
丹徒城外, 江流涛涛。
一艘破弃的木船上立着素衣少年。
李隐舟几乎是狂奔过去,在船下大声地喊:“你下来!”
暨艳低头看了他一眼,蓬乱的头发在江风里狂舞。
他的兄长声嘶力竭地喊:“死不是办法, 一了百了是懦夫的行径,你犯了错, 就要去弥补, 而不是去逃避。”
仲夏的朗日里,天空中抽出一丝又一丝的晴雨, 密密地交织成一张无法挣脱的网。
暨艳伸手接住一滴雨。
“公纪是清清白白的一个人,是我给他泼上了脏水, 兄长你也是。”他望着长长的江流,似乎在寻觅着江河的尽头,半响, 才恍惚地问, “若我活下来,兄长又该如何自处呢?”
李隐舟片刻无言以对。
他没有资格替孙权、替孙尚香、替所有人原谅他。
“为什么从来不告诉我?”李隐舟立于江畔, 只觉涛涛怒波一股接着一股拍向他的心门, 令他几乎站立不住,“你知道公纪走错了路,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要用这种办法?”
闻言, 暨艳空落落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似笑非笑、似哭不哭地反问他:“那兄长为何从来都不告诉我呢?我曾经也问过兄长啊。”
雨声将回答淹没。
他并不在意, 只遥遥地凝视着丹徒的城门, 目光似乎透过一扇又一扇紧闭的大门, 落在那个病弱的少年身上。
暨艳自言自语一般低声地呢喃:“肆是肆,十是十,就像黑就是黑, 白就是白。再像也终归是不一样的。”
他笑了笑,轻轻地往后一仰。
咚一声,水面被砸开一道深深的漩涡,转瞬便被滚滚逝水掩盖了过去。
……
雨一点又一点地砸落在脸上。
李隐舟在雨里站了很久。
一把伞不知何时罩在头顶,背后是一个温热的声音:“回去吧。”
“是我没有管教好他。”李隐舟望着茫茫的雨帘,声音也空阔得落寞,“我一直以为他懂事,他单纯,时常把他一个人丢在家里,让他孤零零地长大。我想他还有公纪,可公纪的事情我却不肯告诉他。”
眼前蓦地浮现出少年遥远而深切的眼神。
夜宴那天他只记挂着陆绩身上的病恙,
却没有看见暨艳心头滴血的刀口。
“他三岁就没了家人,我想给他一个安稳的环境,想让他远离仇恨和纷争。”十年的光阴流风般拂面而来,将雨水沾湿的视线吹得模糊凌乱,交织的回忆中,那个三岁的孩子懵懂地仰头问他——“要是祖母想念阿艳呢?”
一滴又一滴的雨顺着殷红的眼角滑落,落在心口上。
李隐舟忽然很想念张机。
“我不是什么好人,是师傅教会了我怎么做一个好大夫,阿艳他本来是一张白纸,是我……”
他骤然痛哭:“是我没有教会他承担。”
身后的人安静地听他失声痛哭。
直到他沙哑了嗓子哭不出声,才轻轻地道:“五岁的时候,我没有了父母,从祖父把我带去了庐江。”
仿佛已经结痂的伤口又被活生生地撕开,露出血淋淋的回忆,叫人一眼便不忍卒视。
陆逊的声音却淡如鸿雁过后丝缕的云。
“当时我很记恨他,别的孩子还在睡觉的时候,我就被他叫起来读书,别的孩子读书的时候,我已经开始学着理事。我甚至很嫉妒顾邵,凭什么他就可以无忧无虑的,就因为他有父亲,而我没有吗?”
温凉的气息扑在耳廓,大雨冲走了他常年的伪装,露出浮冰下深不见底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