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统还想说些什么,李隐舟已翻身上马,扬鞭远去。
……
九月的天里暑气尚未散尽,连绵的山野披上朝阳,炫出一片刺目的光。李隐舟在迎面扑来的热浪里拧紧了眼皮,慢慢驾着马仔细在视野中搜索有无那二人的身影。
直到地上出现一道不起眼的血斑。
他小心翼翼、尽量无声无息地跳下马,仔细甄别着血迹的时间,不过片刻的功夫,遥遥听见踩碎灌木的脚步声,时远时近地听不真切,似乎在搜索着什么。
“嘘。”他紧张地摸了摸马脖,试图与之交流,低低地道“别出声。”
训练有素的战马似听懂了一般,乖顺地垂着明润的眼睛。
脚步声簌簌地靠近。
李隐舟暗道一句倒霉,这么大的山里就偏偏撞上了人,这里人烟罕至鸟不拉屎,在这里搜人的多半就是许贡的门徒了。
不过这也许是另一种幸运,他们在这里探查,就说明孙策一定也在附近。
滚烫的空气中眼睫都糊上一层密密的汗珠,他转眸四望,模糊的视线忽定于马脖的铃铛上面。
马儿偏头看着他,似乎在问他想做什么。
李隐舟暗道一句抱歉,又重复一次“千万别出声”,抚摸着马脖的手猛地用力。
方才还寂静的山林里随即传来一阵清脆的铃声,幽幽地回荡着。
不远处爆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怒号:“这里没有别人,一定是孙策!他身上有铃铛,快追!”
锁定了目标的方向,错乱的脚步声骤然一致地追向马儿奔去的方向。
蹲在草丛里的李隐舟长长舒出一口气。
没想到昔年给孙策的铃铛还没换来甘宁,倒阴差阳错地救了自己一次,本来属于锦帆贼的标志居然变成了锁定孙策的标记。
不过这三个门徒也不是傻子,他们很快就会发现这那只是一匹空马,并且推断出有人来找孙策了。
必须赶紧找到孙策会合。
正凝神思索
着,眼前明亮的光线忽然被遮断,一张粗粝的大手紧紧勒住他的脸,硬生生将他往后扯去,直到没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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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头,凌统与暨艳一路闯入军营。
“小兔崽子!”凌操尴尬地提起儿子的后脖把他丢出去,“我们正在议事,你来做什么!”
凌统朝并肩而立的孙权和陆逊拼命挤着眼睛,暨艳则静静立于门口。
“诸公先商定吧。”陆逊与孙权默不作声交换过眼神,语气照旧温良谦逊,“此子是逊的故人,逊去询问吧。”
随即阔步走出门去,直到立于暨艳身前才略顿了顿,垂眸轻声道,“过来吧。”
军营里也有几位曾见过这个在将军的宴会上出尽风头的年轻人,和世家偏颇的看法不同,武将倒喜欢敢说敢做的年轻人。
也知道这少年与陆郎交好,曾被孙策赠与虎裘。
索性就当看不见这出,继续低头研究袭击的路线。
……
二人走到无人处,暨艳才把今天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陆逊。
陆逊淡然的眼神于晴空中一点点凝结,直到听到最后李隐舟先去找孙策,忽转头盯着少年沉着的脸色。
他似风淡风轻地问:“你天天与从父一起读书,从来没见过根雁翎么?”
暨艳垂首道:“是,从未。”
陆逊转过眼眸,凝视着空中漫卷的军旗,这次是肯定的语气:“他和许贡的门徒有染。”
暨艳沉默半响,良久方低声道:“……是。”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开组会,还是得凌晨更新,以后干脆都固定早上6点更新好了OTZ
接下来几章剧情会比较跌宕,就先预警一下吧,有个小朋友犯错了OTZ
57、第 57 章
李隐舟被生生拖进某个密不透风的暗处。
直到他的气都快被掐没了, 桎梏在脸上的大掌才松了力气,嗡嗡的耳朵里传来一声哼笑。
“你还真有胆子跑过来。”
他松下一口气,果然是孙策。
黢黑的视线中慢慢显现出模糊的轮廓, 李隐舟方发现他被拖进的是树丛掩盖的一个洞穴,半密闭的空间里, 凝滞的空气就像没拧干水分的手帕湿哒哒地勒在口鼻上, 一时半会令人觉得呼吸都很困难。
他转过身去,便见孙策扶着把剑半靠着穴壁, 危机的关头里还不忘扯出一个笑:“愣着干什么,给我治伤。”
孙策颊上豁开条一拃长的伤口, 在肌肉的牵拉中渗出乌黑的血丝。
李隐舟半跪下来替他检查,好在孙策身上套了厚厚一层坚硬的铠甲,唯有无遮无拦的脸上挂了彩, 中了一点箭上的毒。
他也不是毫无防备的莽夫, 素日出门就穿着护身的铠甲,且知道箭上有毒故不缠斗, 而是选择了躲在这里拖延时间。
那方才所见的血迹……
似看穿他疑惑的眼神, 孙策以剑朝内点了点。
顺着他剑尖的方向看过去,这才察觉到角落里蜷缩着的病弱少年,他纸一样薄的身子裹着一身血痕, 一双寂黑的眼眸在晦暗的光线中冷得触目惊心。
陆绩似早料到他会来,只转了脸低低咳嗽两声。
“放心, 他是犯病了咯血, 那三个狂徒没伤到他一箭。”孙策挑剑把他的脸拨回来, 目光却往外探了探,“先帮我治伤。”
看来这两人都没有受重伤,李隐舟暂时松了口气, 取出羊皮包里的炭粉给孙策的伤口上仔细敷了两指头,将剩下的交给他自己服下去。
“将军皮肉的伤并不严重,毒也不见得深,吃下这包解毒剂可保无虞。”
孙策蹙眉接过这黑乎乎的药剂,黯淡光线中看不清内里有什么药材:“你确定不是毒我?”
然而不等李隐舟接话,他昂起脖子,抖了抖羊皮将之尽数倾入喉咙,喉结似野狼吞肉般一滚便将整包炭粉咽了下去。
见他服下了解毒剂,李隐舟飘忽不定的心情才真切地落到了心底。
还好他今天早晨发现了陆绩留下的雁
羽,还好他让暨艳拿来了万能的解毒剂,还好他赶在了许贡的门徒之前先找到了孙策。
不禁苦中作乐,这一路的还好大概透支了今年所有的幸运吧。
尚未彻底安下心,便听见外头咔嚓一声落叶踩碎的声音。
蒸笼似的洞穴里只余李隐舟刚刚落下的呼吸声,他眼眸微动,以气声道:“我们被发现了。”
孙策朝外瞟一眼,似早料到般:“他们是三个人,肯定会分头行动,之前被你引走的两人回来了。可惜之前忌惮着毒发,没有料理掉那个落单的。”
李隐舟问:“那现在怎么办?”
孙策舔舐掉牙齿上沾着的粉末,撑着剑站了起来。
“走。”他将陆绩拎起来掼入李隐舟的怀内,“吴地多水,这里的洞穴多通着水脉,我们去里头看看。”
他选择驻军于此,对此处的地貌自然了然于心,在他镇定自若的语气中,李隐舟也冷静下来,扶着虚弱的陆绩跟着孙策往里撤。
但还得做最坏的打算,他踏着孙策的脚印一面往前走一面与他商议:“若里面是死路,我们三个能胜过他们吗?”
探着路的孙策嗤一声笑出来:“我一个人就能解决他们三个,若不是有个累赘,你以为他们能伤到我?”
显然李隐舟和陆绩的战斗力是负数,不仅不能帮忙打架,还得给他添麻烦。
陆绩趴在李隐舟肩头,自半昏迷的中咬了牙,忽道:“将军不必救绩。”
“你以为我想管你?”孙策回头瞟他一眼,目光似利箭穿透重重黑暗,他冷笑一声,“敢在我的地盘上撒野,是他们活腻了罢了。”
李隐舟闻言,反坐实了心头的猜测:“所以今天的事情果然是……”
“嘘。”孙策忽定了脚步,在黑黢黢的暗影中后退一步,随即拔剑出鞘,铮一声钉入面前的岩壁中。
他压低了声音:“回去再说,现在安静点,我才能听水的方位。”
李隐舟知道轻重缓急,于是闭紧了嘴不说话,耳朵也跟着下意识地竖起来,果然隐约能听见清凌微波在外头回荡。
孙策歪着头听了片刻,随即用力拧动剑柄,把它当钉子似的一寸一寸凿进去。
落下碎石的窸窣声响中,隐有一丝亮光透了进来。
李隐舟也过去,手上没空就用脚帮着踹动裂缝。
两人齐心协力下,只听轰一声,薄薄一层岩石被破开一个大洞,炽烈的日光猝不及防洒了满怀。
瞳孔在明亮的光线中骤然紧缩,一片炫目的白茫之后,面前的景致一点点填入逐渐清明的视线——
是一道三丈余高的悬崖,似刀鞘般笔直地立着。滚落的石子顺着锋利的崖壁咕噜摔下去,扑通闷响着砸出一圈圈四散的涟漪。
还好绝路之下是水路,水路便是生路。
李隐舟低头看着宽阔一面湖泊,忽然觉得再加上一个还好,大概这辈子的幸运都被透支了。
但能换来孙策渡过此劫,也不算亏。
心头的庆幸尚来不及聚集,耳边便听见雨点似的脚步声倏然迫近,弓弦绷紧的声音似豺狼露出獠牙的一磋,咯吱一声带着冷而毒的杀意。
响动声更让三门徒确定了猎物的行踪,他们甚至无法克制兴奋的脚步,只想快一点完成使命。
山间掠过习习凉风,孙策按住腰间的铃铛,忽扯下来抛给李隐舟:“以前骗你玩的,还给你。”
李隐舟将铃铛顺手掖进怀中,联想到什么似的,低声和他道:“公纪不能潜水,就算跳下去也肯定会被看到。所以我们得分开,将军带公纪游去一边,我带着铃铛游去另一边,远一点他们就只能听铃铛了。”
说完这话,他忽然觉得周身轻快了很多。
孙策是孙权和阿香的兄长,陆绩是陆逊的从父,而他本身是个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局外人,这样的办法是最划算最稳妥的。
孙策闻言,若有所思地拔出卡在石头的剑,哐一声余响中靠近他们:“你会水吗?”
李隐舟在江东住了十年,不会也得会了,体格虽然一直差劲,但游泳是个技术活。
他坚定地点点头:“会,将军放心。”
话音刚落,一道羽箭嗖一声自隧道中破空而出,直直擦过他的耳际。
孙策高喝一声:“跳!”
李隐舟几乎来不及思索,腰间猛然被一股重重的力量一推,下意识地抱紧了怀中的陆绩。强烈的坠落感中,飒飒的风声似钢刀刮在脸上,只一瞬的功夫视线便从天空陡然转落到湖面。
心头似有急电转过,李
隐舟在这个瞬间遽然睁大了双眼——
银镜似的水面上静静倒影着刀鞘似的悬崖,崖上,一袭挺拔的身影迎风长立。
哗啦。
破碎的水花将一切画面与声音掩埋,约莫片刻的功夫,李隐舟抱着暨艳从水里探出了头。
“将军!”他高高地昂着头,视线被水光模糊为一片朦胧,唯听见孙策轻蔑的笑声。
“你是傻子么?他们是用箭的,都跳下去就是三个活靶子。”
孙策缓缓以袖拭剑,眼中映出寒芒。
他的声音渐渐没入飒沓的箭声中。
“快走,你们在只会妨碍我。”
李隐舟知道如今再不走只能给他添累赘,咬了牙一个猛子往前面的水中一扎。
头顶不时落下石子,兵刃相交传来铿锵的脆响。
陆绩的脸挨在他的肩膀上,整个身子在冰冷的水中打着哆嗦,声音愈轻,几乎不敢确定:“将军他……”
“你要相信他。”李隐舟按下他的头不许他往崖上看,拼命往前游着,不知是为了安慰他还是为了说服自己,“他身上穿着铠甲,还服下了解毒剂,何况你没听他之前说吗,没有我们两个累赘,那三个狂徒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都是因为我……”
李隐舟忽感泡得发冷的肩头落上灼热的一滴水。
他环紧了颤抖的少年,咬紧了牙关用尽力气往前挣着,直到不知过了多久,狭长的河岸出现在眼前。
几乎是连滚带爬扑腾着上岸的,李隐舟在最后一丝力气里攒了一口气,轻声道:“我知道,不是你的错。”
说完,眼前一切的亮光消失,再度堕入沉沉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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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漫长的疲惫中醒来,入目是暨艳凝然似雕塑般不动的脸。
窗格里透入漫洒的星辉,似冷霜般凝在少年的眉头,凝结成一股难以揉碎的忧愁。
见兄长醒来,他的神色才微微融开:“兄长醒了?有什么不适么?之前阿香来看过你,她说你只是太累了,睡一觉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