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干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李隐舟却放下了茶杯,轻轻揉了揉眉心,无言地勾起唇角。
半响,徐徐道:“其实士气低落是因为我军大部分还是北原陆军, 不习惯水上作战, 尽管有了荆州水师的加持,但两拨将士今夏才在新野面对面地厮杀过,如今令他们携手作战,自然难容。想必不止士兵, 那些投降的将领们也受到排挤吧。”
蒋干倒真未深思过这一层。
被他点拨几句,眼神倒顿时清醒了几分。
他道:“我只不过出身江东,那帮曹臣便拉帮结营地孤立我,而那些才投降的将士想必更无立足之地。军心涣散,身体只是次要的原因,最重要的是人心不齐。”
蒋干虽在曹营,但眼中唯有名利,以局外人的视角剖析局面,反比那些一心怀曹壮志踌躇的名士看得冷静、清醒得多。
不管在哪里,人的天性便要分个三六九等,即便是最末等的士兵,降兵和曹兵也不可能是同样的待遇。
不患寡而患不均,何况二十万浩浩荡荡的大军,军饷本来就吃紧。
李隐舟赞成地点一点头。
蒋干脑筋转得倒挺快:“所以眼下要紧的是令降军和原来的陆军速速融合、不分你我。可编整军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这个节骨眼上拆了原来的编制,恐怕会令敌手趁虚而入,况且水师和陆军原来就不是一个路数,曹公不会答应的。”
曹操当然不会蠢到这个地步。
但蒋干也是有些小聪明的。
李隐舟深知到了此时此刻蒋干早就对他起了疑心,所幸此人是个不折不扣毫无节操的真小人,就算猜出了什么恐怕也绝不敢告诉曹操,只会扯一百个谎来圆第一个谎。
他适当地叹息一声:“子翼说得极是,现在所有的将士都编好了队伍呆在大船上,更加彼此孤立各自成营,见面还记着新野会战的仇,不眼红就不错了,岂能并肩作战呢?”
叫他这么有意无意地提醒着,蒋干心头蓦地雪亮片刻,紧绷的脸色也略舒展开。
规矩是死的,可人是活的。
活人长着两条腿,还怕他们不会走路?
他脑海里拟定了主意,心领神会地微微一笑,悬着的心终于踏实下来。
……
次日倒是个放阳的晴天。明澄澄的日光透过江波映在甲板上,将一连数日的湿冷驱散开,照出交错的人影、高高的桅杆。
李隐舟端坐于案前,在略微摇晃的船舱里举目南望。
舱外稀稀疏疏地走动着两三个士兵,说笑着今天的稀奇事。
“曹公竟令所有大船彼此勾连、搭上长板,如今两船之间彼此往来方便了许多。我刚巧可以去旁边瞧我兄弟去,听说他船上水军多些,不知道有没有被欺负。”
“他们也敢?现在全军都彼此通达,论总数可是我们陆军多多了!”
“话不能这么说,大家都是混口饭吃,又没有深仇大恨,都不知道明天能不能活着见面,何必互相生事呢!”
……
终于走到了这一步。
李隐舟收回目光,视线落在窗外一艘一艘绵延不尽、气势恢宏的军舰上。
曹操最擅算计人心,可他自己也并不是神,而是一个人。
一个过于聪明的人。
聪明的人不会太相信别的聪明人,反倒是蒋干这样既没有什么气节、也无任何大局观的精明小人最易被拿捏,用起来便最安全顺手。而今曹营的赢面可谓十中有九,绝不可能背叛的就是蒋干这样趋炎附势的小人物。
曹操不会怀疑蒋干的忠心,只会怀疑他脑子究竟里有几分货。
他设计推了蒋干一把,而蒋干也演得不错。
如今舞台已经铺好。
只等一道风。
一场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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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便是腊月三十,濛濛的雪无声息地落至江心,凝成薄薄一层冰。
呵气成雾的夜里,稀薄的灯火黯淡、幽深极了,星星点点地缀在庞然巨物的军舰上,似一双双巨人的眼睛,无声息地凝视着彼岸长夜。
打仗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为了节省军耗,一切用度都打了个折扣。但这并不表示曹操就掉以轻心,越是在春节佳日,他越警惕敌人的突袭,即便在跨年的夜里,也仔细编好了班次彻夜值守。
为示以身作则,他也亲自在幽暗的夜里不眠地等候着。
丞相不睡,一干部下只能跟着熬。
李隐舟陪侍其后,困得双眼乜斜。在海昌过了几年恬淡养生的日子,偏远的角落贫穷而落后,一盏烛火都是奢侈,这些年苦中作乐,却也难得自在。
凉而薄的夜风拂过额头,将远游的思绪吹散,他立直了身子,静静等候着南岸来客。
若没有记错,历史上的黄盖与周瑜一知曹营勾连大船的举措,就迅速定下了火攻的计策。
为了赚取机会,他们会派来一个小兵递来黄盖“背叛”的消息。
正无聊地曲指算着日子,却听薄冰一碎,水波荡出清凌凌一声,划破寂静的长夜。
随即有人遥遥惊呼:“什么人敢擅闯大营!”
睡眼惺忪的众人登时来了精神。
不怕隔岸的找事,只怕长夜漫漫等个寂寞!
曹操松了松大氅、将眼皮一掀,一个淡淡的眼神便将躁动的人心压了下来。
他问:“什么事吵吵闹闹的?”
下头的人递进来口信进来,压着声音怕惊扰什么似的:“是个落水的吴人,看样子像是这里的百姓,偶然落进了水里,这会已经冻僵了。请丞相的意思,是留下问话,还是……”
他及时地噤了声,不敢逾越。
听来这话,摩拳擦掌的武将们纷纷失望而焦躁地磨着牙,这种琐碎小事素日也不少见,谁想到这年三十的也撞上这种乌龙。
李隐舟却是心下一跳,直觉地认定那人就是黄盖派来的小兵。
即便不是,那也是一条无辜性命。
曹操搁下笔,闭眼掐了掐额角,未立即开口下令。
李隐舟知道他正泛着头疼不能声张,未必有心情关怀一介草民,心头落定了主意,悄然半跪下去替他倒了杯热腾腾的新茶。
往上看一眼,正对上那双隐隐抽动的眼皮,便更压低了声音,几乎只有呼气的那点响动,道:“此处人多,气也闷,丞相不若出去散散心。”
曹操不紧不慢地掀开眼皮看他一眼,这人连日来倒是恪守规矩,除药炉子以外不曾指手画脚,算得上安分守己。
一个懂得闭嘴的人就不会说废话。
他略一颔首,令诸人都随他出去看一眼。
李隐舟扶他出了门,在其默许下不动声色地转身走开两步,对侍从道:“将我房中的锦囊拿来,再把丞相的狐裘送过去。”
侍从不敢懒怠,一路小跑地送了过来。
李隐舟刚好行至船头,接了两样东西,替曹操批上狐裘,趁着夜色昏昏不声不响地将锦囊掖在其袖中。
里头无他,唯有几粒曼陀罗草炼成的止痛药。
他办事干净利落,这点小动作也未曾引人注意,众人的目光都被那冻得半死的年轻人吸引了。
那人看上去不过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只是过于瘦弱些,谁想夜风一拂,偶然掀开的单薄衣衫底下却是一身翻着肉皮渗着血的森然刀口!
有人拿脚将他紧紧蜷缩的身体踢开。
众人皆倒抽一口凉气。
这人一排深深的胸肋上青紫交加竟没有一块好皮肉,脖颈上赫然是五道乌红的指痕,几乎将头颅掐断那般狠厉。
这下手的人心眼也太黑了。
就算是牢里罪大恶极的犯人也没这么凄惨。
这哪能是普通百姓?
一众窸窸窣窣的低语中,李隐舟亦垂眸打量着这个来路不明的可怜人,视线顺着被展开的细瘦身体缓缓上移,在触及那张年轻的脸颊时,眼底的颜色蓦地深了一些。
他转眸以眼神请示曹操,在其默许下俯下身,手指探去他的颈动脉。
指腹下的搏动微弱而倔强。
还有救。
他立即换了个半跪的姿势,将人翻转过来扣在膝上,用力地在他背上拍了几掌。
“咳咳……”
一股湿哒哒的凉意染上膝盖。
掌下的身子恢复了一丝意识后迅速地用力一挣,本能地脱出李隐舟的掌控。却不想仅有的力气用尽,撑着甲板的手掌一滑,整个人便咚一声重重磕在甲板上。
那双泡得肿胀惨白的眼皮努力地颤巍巍睁开,泪眼朦胧地喊了句——
“……疼。”
周围传来一阵阵嗤笑。
李隐舟不得不怀疑,这真的是吴军派来扮演叛徒的人么?
落水的青年双眼泛泪,凌乱的眼神迷茫地逡巡一周,在掠过李隐舟脸上的时候,略愕然地停了一停。
他瞪大了眼,到底忍住了没喊出声。
李隐舟脊背却已冒出了凉汗,若是顺理成章装认识倒还好了,这短短的一瞥落在曹操眼里,不知道要生出多少怀疑!
瞬间如急电闪过脑海,身体已先做出了反应,他迷惑地回视青年一眼,眼神一点点剥出不可置信的震惊。
曹操瞟他一眼:“认识?”
李隐舟深深皱眉,震撼中脱口而出:“他是黄盖的儿子,我……”
话一出口,他便知道自己言多必失,短短一句话竟然暴露出了自己的身份!
他怎么会认识黄盖的儿子?
危机感几乎爬上每一根寒毛!
李隐舟看到众人的目光转了过来,狐疑地落在他身上,眼中充斥着浓浓的兴致。
似见了肉的一群饿狼,恨不得立时扑上来,将他撕成碎片。
作者有话要说: 下面请欣赏——演员的诞生
第 94 章
李隐舟被四门面八方的目光包绕着, 蒋干却比他还紧张。
他的两个主意都跟李隐舟脱不开关系,更何况在邺城时李隐舟还刻意在丞相面前对他暧昧示好,只怕这话一出口,曹公早就猜出其真实身份了!
他瞒不住, 自己也得跟着遭殃, 若李隐舟被打成细作, 他蒋干还能活着出曹营吗?
半年前, 南征都还未启程。
李隐舟是早早地埋了线、抛出饵,如今收网的时候到了, 就吊着他蒋干的一条命在手里当护身符。
我死,你也别想活。
他终算是看透了,此人一副温良谦逊的面目,骨子里是个不折不扣的祸害!
只可惜醒悟得太晚,曹公岂能容他分辩?只怪他自己一开始小看了李隐舟,竟没想到他有胆量孤身涉险入曹营, 当真要搅翻这趟浑水。
他焦急中不由沁出一背的汗,心却似堕入了冷冰冰的江水。战战兢兢地转眸看向李隐舟,果见其含了满脸悲怆之色,浓黑的眼睫上凝了细细薄薄的雨雪, 一眨便融为一层凄楚的水色。
“隐知道他是黄盖的儿子, 是因为隐本是江东人,曾与黄盖都督有数面之缘。”李隐舟眼神一沉,横下心来,“不敢欺瞒丞相,周隐并非某的本名,某究竟姓甚名甚,恐怕丞相早已心知肚明。”
曹操掖了掖狐裘, 唇畔呵出一丝白雾,眼神便在冥冥夜色中晦暗不明。
他淡淡睨着李隐舟:“你和子翼瞒得孤好苦。”
蒋干发软的双腿瞅准这个时间噔一声磕在甲板上,满目惶恐,声抖如筛:“丞相,这,这李隐舟虽然是江东出身的巫医,但他的确一心为朝廷啊!他隐瞒身份只是怕被小人嫉恨,若他是细作,那又何必费这个周章襄助丞相呢?”
杨修立即抓住了这个关键词:“襄助?”
蒋干此刻哪里还敢邀功,哆嗦着将此前南瓜子治时疫的事情一五一十交代了。
听完这一出,杨修的目光分明地刻薄了些。
他姑且忍耐着没有发作,不管怎么说李隐舟都是宇篁馆里出来的人,一则对曹植有救命之恩,二来也扭转了丞相的顽疾,不仅有功无过,且是他家少主力荐的人才,打断骨头,也是伤了脸皮。
曹操倒笑得深长:“的确很有本事,不愧是孤看中的人。”
此言一出,已有急切的声音冒了出来:“丞相!他出身江东并非大错,可一味隐瞒却居心不良,若真的心思磊落,何不一开始就坦坦荡荡?”
甚至有人知情更多:“某听过此人的名字!他昔年是孙氏麾下的军医,必是周瑜派来的细作!丞相爱惜人才,也切莫纵了奸细啊!”
一阵阵讨伐的声音似狂澜怒涛,将连日未曾宣泄的战意一口气倾倒出来。
杀气燎烧。
雪落下时便融得细小。
极细的冰晶落在深黑的瞳孔中,折了昏昏的光,在夜中烁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