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与此同时,一种战马嘶槽、宝剑鸣匣的激烈心情蓦地翻滚,不禁生出一种只恨生于长江两岸的遗憾。这世上能有几人拨开世俗的尘屑,看透他司马懿的抱负与胸襟?
司马懿叹息一口,悠悠地道:“所以你和我的目的实则是一样的,我们都不希望子桓一党参与南征。此次南征,恐怕江东就要被丞相收入囊中,战局分明,前线看似前途光明,实则根本没有我们这些后辈说话的地方。何况丞相生性多疑,倒不如安守邺城,也许还有建功立业的机会。”
他本也犹豫。
但在周隐的推波助澜下,杨修抢先动手,曹丕一党陷入被动。何况年初司马赵温举荐曹丕反被贬官的事还摆在眼前,曹操未必愿意令这个嫡长子早早出头。
为今之计,只有以退为进。
落日沉沉,烟霞渺渺。
司马懿说了一响,激动的心绪归于宁静,他垂手闲闲拨弄凋敝的草木,不经意地往后一瞥:“先生的目的既然已经达到,为何今日还要找懿?这些心思恐怕并不是出于曹公的授意吧?”
李隐舟安静听他说了这一席话。
他道:“曹公或许的确不知道你的心思,也不知道某的来历,但他绝不是被你我戏耍的人。”
“的确。”司马懿笑得嘲讽,“曹公有心打压子桓一党,不希望他太过出挑,也渐渐扶持子建,刻意制造兄弟相争的局面,为的就是锻炼出一个不畏流血的接班人。你我二人皆不过是他手中棋子,执棋的人又如何会揣度棋子的喜怒?”
话到此处,他踱了几步,走出树底的浓荫,高挑的身子微微俯一点,几乎与李隐舟贴面相对。
两双眼贴得极近。
司马懿道:“曹公心知肚明你的戏码,但于他而言你至多算是曹植的人。他虽然有心平衡两方势力,却不会轻易相信你。所以一时半会,天牢里那两位是放不出去了。可你是江东之人,此行随军南下,未必还会回来了吧。”
和聪明人说话便极省事。
李隐舟只寥寥数语,对方已明白了他此行的来意。
曹操南下,背后的邺城由曹丕镇守,他想托司马懿借机设计救出华佗与张机。
司马懿说得口干舌燥,不由舔了舔嘴唇,眼神透出一股狐狸似的老练精道:“那我为什么要帮你呢?”
李隐舟对上他狡黠的目光,微微笑起来:“曹公若知道司马先生如此精于筹谋,未必肯让他的儿子结交这么危险的朋友吧?”
司马懿却浑不在意地笑起来。
唯有眼底懒散的情绪紧绷起来,眼圈的细小肌肉微微抽动,目光更加狭长。
“你没有任何证据,就凭一张嘴?”他也不是轻易被人拿捏的,“要陷害一个人也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李隐舟的神色平和极了,淡淡地道:“我可是江东的细作,有个内应并不奇怪。”
司马懿眼神一凛:“曹公不会信你的鬼话。”
李隐舟却笑:“那不如试试好了。”
二人贴身低语,鼻息交融,看似亲密至极,然而话中暗藏机锋,短兵相接,你来我往亮出刀光剑影。
这一刻,司马懿不得不承认自己落了下风。
光脚不怕穿鞋的,他比对方惜命,而对方却敢搏命。
况且,结交一个朋友,总比树立一个敌人更好。
司马懿的眼神和软下来,算是默认自己略输一筹。
唯独有一件事情他时至今日仍然想不明白。
索性问个清楚:“我还是不明白,你连死都不怕也要趟这趟浑水,既然无畏生死,何不干脆不做不休,下毒杀了曹公?”
第 91 章
说这话时, 司马懿负手稍微前倾了身子,狭长的眼尾挑起,透出精打细算的笑意。
他不信此人从来没动过这份心思, 尤其在捕捉到对方平静眼眸下微微流淌的波澜,更确信自己心中的想法。
二十五岁的年龄,不算年少,入世颇深。既有勇气深入敌营, 自当抛弃一切天真幼稚的想法, 绝不至于因为手软而留情。
李隐舟的目光越过他蛇信般探寻的视线,烈烈烟霞燃在天际,浸着昏黑的暮色, 如四起狼烟。
他和润的眼膜映出淡淡红光。
“仲达估错了两件事。其一, 某从来没想过毒害曹公,曹营智者如云,大战当前,曹公即便身死,他的幕僚也会制造其尚在的假象。何况曹公心思细腻,年事已高,恐怕从他第一次生病开始就已经筹备好了一切身后事,届时自然有人继位。杀他不足以救江东。”
司马懿的眼神变得有趣起来:“说得不错,杀他不是上策, 只会逼出另一个孙仲谋,你们以后会更麻烦。那么另一个原因呢?”
晚风一撩, 李隐舟眸间光点如野火一跳。
他微微一笑,像分享着不能说的秘密的孩子般拉拢司马懿的袖子,压低了声音,半真半假悄声地告诉他:
“——因为我们不会输。”
……
李隐舟的话司马懿并未放在心上。
狠话人人都会放, 但现实却如此残酷无情,曹公整顿了老牌的北原陆军和新得的荆州水师,会兵二十万准备南下。
而孙权,他只拨了三万兵力。
二十比三。
这是个小儿都会做的算术。
司马懿轻呵一声,捏着棋子上的手指嗒一声扣下,对着对面隐约焦虑不安的年轻友人淡淡地笑了笑:“子桓不必如此急切,其实不随军也不是坏事,做多错多,丞相喜欢安分的人。”
曹丕的眼神透过晦暗的光直视他:“周隐和你说了些什么?”
司马懿搭下眼睫,瞧着局面,想着下一步落子何处。
动手之前,先端起一杯茶抿了一口:“他希望我能救张机和华佗,他二人身上有解毒的妙药,我们可以用诈死救出他们。”
一听这话,曹丕神色更阴郁了几分。
他想起周隐刻意示好引他同进,而后却设下陷阱差点把他坑了进去,不悦之意几乎压抑不住,不由冷了眼神:“从商的贱民都知道银货两讫,他却想三方赚钱,人心不足,我们帮了他也不会有好处。”
听了曹丕的抱怨,司马懿滚动的喉咙蓦地一停。
青年的话不合时宜地萦绕在耳边——
“我们不会输。”
若此话成真了呢?
积年以来,他纵观天下制定谋略,一切都按照自己的设想行在轨迹之中,然而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若眼下这个节骨眼丞相真的败了,那么——
跟去前线的曹植讨不着任何好处,留守邺城的曹丕却可表现出该有的沉着冷静。
茶碗上的雾气缭缭散去,他的眼神透出鹰隼似的精光,缓缓压低头颅勾起一抹会意的笑。
曹丕不解这个多少沾点疯癫的友人,警惕地一瞥他:“仲达,丞相不喜欢旁人自作聪明,我们没必要替别人做嫁衣,既然已经吃了暗亏,以后只能绕开此人。”
还是太嫩了。
司马懿内心微哂,缓缓笑道:“子桓,他逼你留下,这就已经是先给了货物,现在轮到我们奉还诚意了。”
曹丕瞳孔骤然紧缩,懵懂中却也隐约参悟到了什么,凝眸深深看着亦师亦友的司马懿。
司马懿笑容淡去,抻长了半身扶袖拈起一子,越过楚河,稳稳落在曹丕面前。
“我们姑且先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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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大军整装南下,曹军一至长江,几乎与孙刘联军正面撞上。
初次小规模的碰撞中你来我往各有输赢,双方最终各自扎营在长江的南北两岸,隔江相望。
凛寒的朔风卷了湿润的水气扑面而来,浸着肌肤有种彻骨的严寒,南国的冬天是这样一把冰凉的软刀子,磨人地将皮肉一层层割开,把寒意深深注入血肉里头。
北原的将士多少有些不耐这番水土。
荆州收来的水师也在寒风里打着哆嗦。
说白了,行军打仗都是拿自己的性命替上头的人建功立业,这腊月隆冬的,谁愿意忍饥挨饿地上阵杀敌?谁不愿意缩在温暖的被窝里,喝一口热辣辣的酒,抱着自家的媳妇儿暖烘烘睡上一觉?
僵持的日子中,埋怨的声音逐渐传开。
……
这是曹植第三次从军而行。
头两次都是随父亲北伐,北原于曹氏早已是囊中之物。对年少的曹植而言,与其说是行军打仗,倒不如说是一场短暂匆忙又梦幻的旅途,他还没来及的领略真刀真枪腥风血雨的残酷,就已经提前听见了凯歌和欢呼。
而今客场作战,登上船头,临着浩瀚江波,冷风拂面吹来,却如何也吹不灭心头悸动。
“等我们收复长江以南,一定要操练出一支精锐水师。”他昂首远眺,似乎已经瞧见了胜利的曙光,而微垂下眼,便看见下头甲板上蚂蚁似的人点瑟缩地抖着肩。
不由生出不悦:“眼前就是胜利,为何士气如此衰弱?”
杨修是无暇和他吹风阔谈的,一帮谋士正与曹操紧急讨论着如何解决这问题。
李隐舟陪他巡视船舰。
曹植用了“收复”二字。
在他眼中,地方割据势力当然是乱臣贼子,而自己的父亲曹操一味忠心耿耿保家卫国,这一场战争俨然是正义的出击,当彪炳史册。
可实际上,汉朝就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身体中蔓延着层出不穷、压抑不住的疾病,它们摧垮着摇摇欲坠的王朝,也蕴藉着新的时代与希望。
是正,是邪?
李隐舟不知道历史应该如何盖棺定论,但曹植这个问题却并不难回答,他和缓地笑一笑:“因为他们大部分是中原人,不习惯坐船,而现在又是年关,思乡之情就会比寻常更深,何况如今天气严寒,人当然就懒怠了。”
这话道理简单得理所当然。
曹植心里也泛起了咕哝,似乎觉得这话答得有理有据,又有些文不对题。
居高临下地俯瞰风景,很难克制住立于人上的傲慢,年少的曹植一开始就站在这样高的位置上,自然很难体会世道艰难、人情冷暖。
李隐舟瞟着少年拧起的眉,将剩下的话咽回肚子里——
这些士兵也是人,自然有人该有的反应。
而不是一柄枪、一枚箭、一把把没有感情的武器。
……
人和的道理,少不更事的曹植尚且懵懂,但老辣精明的曹操已经察觉出微妙的劣势。
北原的士兵没有适应水战,荆州收来的水师又还都是生面孔,二十万大军看上去浩浩荡荡,实则人心涣散、士气低落。
但时机稍纵即逝。
他不能纵容孙、刘两派势力继续滋长。
何况如今依然是他们掌握了碾压性的优势。
于是召集了谋士,连续数日商讨如何解决这个当下最棘手的问题。
蒋干打李隐舟跟前走过的时候,压根也没想到此人居然还有胆量叫住他。
声音淡淡:“某观乎先生脸色,似有病气。”
自从在邺城被此人设计折腾一番,他就把李隐舟列上了绝不可交谈的黑名单中,管不住你李先生的一张嘴,我总能管好自己的脑子吧?
蒋干摇了羽扇,目不斜视地阔步往前。
却听对方微微笑道:“某恰好有一味药可以解。”
不可听,不可听。
蒋干打定主意装聋作哑。
李隐舟眼眸转了一转,声音透着无限遗憾:“也恰好可以解曹公心疾。”
蒋干的步伐止住。
忍不住回头,目光透过羽扇的一角,直勾勾逼视过去:“哦?”
作者有话要说: 蒋干:一种神秘的场外力量拉住了我的脚步
第 92 章
话一出口, 蒋干心头便泛起悔意。
这江东的小祖宗决计没安好心!
明知道对方抛来的是个香饵,可偏忍不住上前嗅一嗅。
蒋干心道只听一听作罢。
只要自己不中计,在曹氏的大船上, 他能奈我何?
他摇了羽扇吹走不着边际的想法,镇定自若地瞥李隐舟一眼,以眼神示意他说下去。
江风吹散晨岚,遥遥的渔火在薄雾中闪了一闪。
李隐舟垂眸瞧着甲板上稀稀疏疏的士兵, 见其纷纷咳嗽不止, 哆哆嗦嗦,脸上笑容淡去:“士兵们如此畏寒,不仅是因为风冷吧?若说天气严寒, 两/岸是一样的。”
蒋干的神色也淡了一分:“天气没有分别, 人却有,这不稀奇。”
李隐舟的眼神却意味深长:“你真的不觉得奇怪?”
蒋干心头一跳——这人除了性情诡诈,原本还是个巫医,且医好了曹公难愈的头疾,想必是有些真功夫在身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