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身子可好些了?”
??“殿下!要不要看看我剑术?”
??看着那一张张略显稚嫩的笑脸,李元悯心下略有慰藉。
??这些少年皆是孤儿,往后也会被培养为广安王府的府兵。
??岭南地界毗邻交趾,常年有交趾倭夷来犯,那些倭夷往往挑着些人烟少的地儿屠村,这些皆是倭寇作乱中流离失所的孩子,幸得如今还有一处避难的地方。
??许是一向冷酷肃严的猊总掌不在,这些少年欢脱了许多,一个个朝倪英挤眉弄眼。
??倪英会意,笑嘻嘻上前,李元悯岂不知她打什么鬼主意,弹了下她的额头:“说罢,又怎么了?”
??倪英摸了摸额头,只谄媚地笑着:“这不是十五了么,街西有庙会,听说此次来了不少西域的杂耍班子,极是难得,这次不去便再没机会瞧着了。”
??话音刚落,身后的少年们屏息着,期待地盯着李元悯。
??眼瞧着那一道道充满希冀的目光集中在自己脸上,李元悯心间暗叹,罢了,猊烈一向严苛,整日将这群少年拘在后院,到底只是孩子,合该偶尔放放风才是。
??便唤来了周大武,命他遣四个府兵跟着他们,特特嘱咐不许旁生枝节,尤其是倪英。
??少年们齐齐欢呼。
??李元悯唇角扯了扯,自行回了居处。
??却不想,这一次竟是出了乱子。
第18章
??日落时分,暮色四沉。
??李元悯久未听得府中倪英叽叽喳喳的声音,心间便觉几分奇怪,只未往其他处想,以为这孩子又躲在府中哪处贪玩了。
??待晚膳时候,仍还不见倪英踪影,李元悯便有些不安,立刻遣了小厮去问,不到片刻功夫,小厮便来回话,说是倪英与那一群孩子都还未归来。
??李元悯不由皱眉,日头已经下山了,岭南地界多有流寇,巡台府早已颁布市坊宵禁令,庙会理当早就结束,何以酉时已过,这些孩子都还没回来。
??心下便起了疑,忙唤来张龙,命他速派两人前往街西庙会去探探情况,却是回来报称庙会早已结束,找了街西各处皆不见这几人踪影,连周大武派去跟着的四个府兵也不见人影。
??往日里这些少年也有贪玩的时候,但至少念着猊烈的严酷惩戒,自不敢在外头逗留太晚。李元悯心道不好,急匆匆赶往前厅,召集十来位近卫,分头去探听消息。
??他坐在前厅的太师椅上,支着额,心下不安,各般念头都转了一圈,眉头愈发紧蹙。
??待猊烈风尘仆仆带着众府兵归来,便见数名王府近卫神色凝重匆匆踏出府门。
??他皱了皱眉,掣住缰绳,随便叫了个人过来问话。
??那近卫拜首,忙一一回答了。
??猊烈眸色一紧,立时调转马头,
??“左右营听令,兵分十路,往各个街坊去找!”
??众府兵得令,依言分头行动,数百人的队伍,转瞬间便分为十纵队,井然有序分头去了。
??正待拉了缰绳,猊烈想到什么,与那近卫吩咐道:“你且去禀告广安王一声,令他在府中安心等消息,其余近卫不得再出府,守着广安王。”
??近卫得令去了。
??猊烈深深看了看府门方向,扭头叱了一声,拉着缰绳往反方向飞奔而去。
??广安王府内,四处皆已掌灯,李元悯焦急踱步。
??夜色愈发深沉,派出去的人都未探得有用的消息回来,那些孩子们至今也未找到,李元悯在前厅干等了许久,心间的忧虑愈盛。
??待戌时的梆子声传来,终于有近卫带回了消息。
??说是倪英等人冲撞了巡台大人,这会儿正拘在府台官监。
??——巡台大人,不就是那位刚刚上任的袁崇生。
??李元悯眸色一沉,感觉事情愈发棘手,又听得那侍卫道,猊烈已领了五百府兵,正与郡守军在官监前对峙着。
??“什么?”
??虽知猊烈不是那等冲动之辈,然而若是对方有意设下陷阱,一力挑衅,事态必然恶化。
??“快备马车!”
??他匆匆步出前厅,一边吩咐道:“遣两人跟随本王,速速前往府台官监,其余人等在府中待命。”
??想到什么,他停住了脚步,快速步行至案台前,疾笔写上片刻,交给一旁的近卫,“送去巡台府。”
??又吩咐道:“去后院库房将那十坛西凤酒一同带上。”
??侍卫得令,匆匆遣人去办了。
??府台官监前,火光冲天,滋啦滋啦燃烧着的火把将四处照得亮堂堂的。官监重地,自是少有人来,此地已多年未曾这般热闹了,但见黑压压的两众人马紧张地对峙着。
??郡守军参领何翦擎着缰绳,微眯着眼睛盯着眼前挺括之人:“总掌大人好大的威风,竟来劫官监了,也不怕巡台大人去御前参上一本!”
??摇曳的火光中,猊烈面无表情,显得肃杀:“广安王府的人若是有罪,自有三堂会审,入法典籍,再行定罪,何故如此随意发落,匆匆落狱,难不成这府台官监,倒成了袁巡台的私监了!”
??何翦面色一紧,叱道:“我乃郡守军参领,自是听从地方郡守官的指挥,猊大人可不敢往末将身上泼这脏水!”
??“国法当前,有法不循,在下倒是想问问参领大人!”猊烈冷笑,一字一句道:“您是朝廷的官,还是巡台大人的奴!”
??“黄口小儿侮我!”何翦登时生怒,立时抽刀而出。
??身后刷刷刷的一片刀刃尖利之声。
??广安王府府兵们齐齐列阵,面色肃严,亦是严阵以待。
??却在这剑拔弩张之时,一辆挂有广安王府府灯的马车匆匆往这边赶来。
??片刻功夫,那马车便停在官监门口。
??猊烈抬手一挥,身后的府兵们齐齐让出一道来。
??一只纤细冷白的手探了出来,轿帘一掀,一个头束玉冠,身着月白襕衫的贵人在近卫的搀扶下自马车下了来。
??人群中顿时一阵骚动,各色目光齐齐集中在他身上,广安王府的府兵久经猊烈调·教,已不敢轻易多看他们的主子,倒是郡守军众位官兵,目中一片惊艳之色,更有甚者,眼神发直来。
??猊烈当下脸色黑沉,翻身下马,站在李元悯身后,冷冷的眼神噬人般扫了一圈,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便移开了大部分。
??“这是干嘛?”
??李元悯倒是不以为意,只视那些炙烈目光如无物,走近前去,眉梢稍抬,道:
??“原是何参领,可有段时日不见,不知一切安否?”
??“承广安王关心,一切安好。”
??何翦翻身下马,合掌虚虚一拜,抬起头来,目光不动声色往他脸上转了一圈。
??一年多未见,这广安王当真愈发……看着眼那一张勾魂夺魄的桃花面,他心间猫抓似得,偏偏面上不敢露出分毫不敬,毕竟曾是吃过亏的。
??李元悯点点头,他环顾了一周,笑道:“这阵仗看得怪吓人的,阿烈,快快让人退了,不知道的还真当以为我们劫囚的呢。”
??猊烈看了看他,李元悯微微颔首,他喉结动了动,扬起手示意,身后众兵士听命,齐齐收刀,全退去一边。
??何翦自然顺阶而下,也命身后的郡守军士退下,拥簇的官监前顿时开阔不少,何翦看了看那昳丽非常的侧脸,喉间一动,凑上前去,俯身一拜,语气甚是诚恳:
??“殿下莫要怪罪,并非末将不识好歹,只这官监重地岂能擅闯,便是贵胄也一样……这厢多有得罪了。”
??“原不是什么大事,”李元悯瞧了眼那紧闭着牢门的官监,抖了抖下摆,随意似得,“本王府上这些孩子素日里顽劣,巡台大人代为管教管教也是好事,又怎能因这区区小事为难何参领。”
??“广安王如此体恤下峰之难,末将不胜感激。”
??离得这般近,更是看清那脸上如脂似玉的白腻肌肤,一缕似有似无的幽香钻入鼻间,更是激得他喉间一片干涩,何翦呼吸不由粗重了几分,目光至那薄唇上移,蓦地背后一凉。
??那人身后一双几要吃人的骇怖目光,何翦心下一跳,立时将目光移开了来。
??轻咳一声:“即是如此,末将这便告退了。”
??“何参领留步,”李元悯唇角微微一扯,“方才本王送了拜帖至巡台府,何参领若无要事何不一同前往。”
??“十坛上好的西凤清液,”李元悯虚虚一指马车,唇边的笑意更深了,“何参领可莫要辜负了!”
??“这……”
??何翦迟疑片刻,稍稍看了他一眼,眼睛微眯,当即拜首:
??“那末将恭敬不如从命。”
第19章
??月色洒在青石板道上,路面跳动着晶莹的光,马车晃晃悠悠压过,转瞬间卷起几缕尘土。
??“殿下。”
??一道低沉的嗓音响起,猊烈撩开了轿帷进了来。
??李元悯正靠着轿窗小憩,见是猊烈,眉眼当即舒展,月色下,如水若岚。
??“是阿烈啊。”
??这张脸猊烈已经看了七年,可猝然入眼,仍叫他忍不住短了呼吸。
??他从来便知道他生得美,随着年岁渐长,这份夺人心魄的美丽一分更甚一分,长在自己那颗干涸枯裂的心间,盛开出绵延的馥郁芬芳来。
??这份解他干涸的馥郁,有时,他甚至希望不要如此鲜妍欲滴。
??——太多豺狼了。
??只要瞧见落在他身上的那些居心叵测的目光,他的心间便充满了可怕的暴虐。
??撕碎他们!内心最角落的狂兽嘶吼着。
??他自小被当成异类孤独活着,在掖幽庭时更被人当成凶畜一般看待,他当然是人,可每每此时,他觉得自己便是了,但凡有人觊觎他的花儿,便暴虐地想露出獠牙,用最锋利的齿尖、最猛烈的力量,瞬间将他们撕碎为齑粉!
??猊烈拳头紧紧捏着,骨节泛白,却压抑着,轻声道:
??“你身子方愈。”
??这是一句突如其来的话,然而李元悯如何不明白,只宽慰道:“昨日便好了,今日又憩了大半日,已是无妨……这场酒宴终归都要去,还不若早些。”
??月色下,他看着青年那张略显冷硬的脸,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
??猊烈喉结一动,坐了过去。
??李元悯抬头看了看他,软声道:“今夜,你不得跟进去,便在外头守着,可晓得?”
??猊烈不语。
??李元悯叹气:“如若做不到,你便也不必跟去了。”
??沉静半晌,猊烈低哑的声音才传来:“我知道了。”
??再行一炷香的时间,马车的速度便减缓下来,车身蓦地晃了一晃,李元悯便知已是到巡台府了,瞧着身侧青年沉默不语的模样,他叹了口气,忍不住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背,如同儿时一般。
??“乖一点。”
??猊烈半垂着眼眸,并没有回答他,只撩开轿帷,扶他下了马车。
??虽说藩王乃一方之主,然手中权柄式微,已比不得开朝,自成祖以来诸地藩王皆被削权,只冠着一个名头而已。
??尤其岭南之境,此地历来未作封地,巡台府高度集权,掌管辖内政令,总领各属地,治理民生,征收赋税,清讼案,察奸佞等等,权力极大,加之岭南地处偏远,山高皇帝远,这巡台说是地方上的土皇帝也不为过了。
??他抬眸望了一眼那森严宏伟的巡台府,目中幽深,半晌,却是展颜一笑,邀了何翦一同前往,猊烈跟在身后。
??未及通报,府门上方的金漆兽面锡环一颤,大门开启,里面匆匆赶来一人。
??他身着靛蓝二品公服,不出四十的年纪,身材略为干瘦,八字胡,面皮微黄,面上倒是带着受宠若惊的浮夸。
??“哎唷!竟不知是广安王来了!”
??来人便是刚刚上任不久的巡台袁崇生。
??待瞧清了眼前人的样子,袁崇生眼中闪过一丝惊异,但很快恢复了常色,双手一揖:
??“下官有所怠慢,望广安王宽恕则个。”
??“袁巡台言重,”李元悯忙作势托住他的手肘,虚虚扶起。“本是本王唐突,不说一声便来了,也不知有无扰了巡台大人的清净。”
??“殿下这话可叫下官惶恐,”袁崇生一脸愧色,“本当是下峰要前去贵府拜见的,却不想此地诸事繁杂,竟是连轴转了多日,火红蜡烛两头烧,着实脱不开身,望殿下莫要怪罪。”
??李元悯笑道:“何罪可怪。”
??他上下打量了一眼,赞道:“这般晚了,袁巡台公服未除,想必是刚从公务脱身便赶着来见本王了,窥一斑而知全豹,也便晓得巡台大人素日里的辛苦,本王又如何怪罪,何参领,你说是也不是。”
??何翦忙从后方上来,小心窥了一下袁崇生的脸色,亦是笑着拜首道:“广安王说的是,巡台大人昼干夕惕,勤勉之至,着实令下峰见之惭愧。”
??三人皆笑,场面一派愉悦平和。
??“来人!”李元悯指了指马车,“将那十坛西凤酒搬下来。”
??话音方落,似是意识到什么,面上便稍稍带了迟疑:“本王自作主张带了府中的藏酒来了,竟还没问袁巡台是否有雅兴品鉴一番?”
??“此乃下官之幸!”袁崇生受宠若惊,“殿下如此厚待,下官感激涕零,今儿十五,月色正圆,不若去府中栈台一叙,一边赏月,一边品酒,岂不人间乐事。”
??“如此甚好,那便请巡台大人带路吧。”
??气氛融洽,在袁崇生的引领下,一行人进了巡台府。
??猊烈深吸一口气,也跟着进了去。
??待穿过前庭,绕过重新修缮的宏伟连廊,便到了巡台府的后院,短短一段时日,后院已是大为改观,院墙往外扩了不少,一座新修的栈台矗立湖面之上,丹楹刻桷、绣闼雕甍。月色洒落,烟波浮动,竟有几分蓬莱画作的神韵。
??三人说笑着踏上了栈台,近卫皆止步踏跺之下,猊烈守在影壁处,暗沉的目光始终不离远处那个月白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