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确实痛苦,那些冤魂每一刻都在对他的魂魄进行着残忍的撕咬。他真的好疼,陪在魏泽身边的每一刻都疼得想死,可他舍不得死,他舍不得只留魏泽一个人。
于是他用玉扇刺进了自己的身体,将自己的一缕魂分了出去。他把万民的怨念,对魏泽的深情与过往,还有那道天神不灭的巫鬼之术,全数转移到了那一魂之中。
黑影原是他三魂六魄里的一魂,只是离开本体以后,成了另一个满心恶念的自己。一个极具自私、怨念、仇恨的自己,所有的恶都被留在那一魂的身上。
他看着自己的身体逐渐疲惫而后长眠,他的身体死了,终于烂成了一具白骨,与魏泽一样成了一具没有血肉的白骨。
在这寂静无声的墓穴里,他什么也做不了,他出不去,他被自己刻下的符文困在了这暗无天日的墓里。
可他并不觉得孤单,因为他能陪着魏泽,即便此时的魏泽仅仅只是一副没有生气的白骨。他开始担心,担心魏泽转世了怎么办,转世之后会不会就再也记不得他了。
但就算如此他也一样什么也做不了。
漫漫年岁,他在墓里陪了魏泽两百年,忽然有一天他感受到了魏泽。白玉制成的棺椁里响起了一阵铃音,那是他送给魏泽的镇魂铃。
魏泽醒了,他没有转世,也许是他刻画的那些符文将魏泽也困在了这里。他抬起手掌,看着自己烂得不成人样得自己。他不想魏泽看到他这副模样,于是穿上了黑袍,带上了面具跟手套,把每一寸可能裸露的地方全部遮掩。
许是魏泽本就没什么怨恨,他的身体成不了鬼魂的形态,只能感受到那股阴冷的鬼气,状似白雾。
将军墓外有一户守墓人,不知道是谁,这个守墓的人家连着祖辈整整守了他们两百年,一代接着一代。
年份实在太久了,就连宁康曾经的君主都换了好几代,甚至连姓氏都换了。朝代彻底变了,人情世故也变了,可守着这墓的人家却是一直都没有变。
直到有一天,墓的外头来了个孩子,双目失明拄着盲杖。这孩子好像尤其崇拜魏泽,打小就喜欢一个人来墓地诉说魏泽生前的事迹。
有时候也会来说说心事,这孩子似乎总是被欺负。也许是时日太久,也许是这孩子的崇拜心性太强,每次受到不公时魏泽便会出去帮他。
当然实际上魏泽也做不了什么,最多就是吓唬一下那些人。可是魏泽为什么要对那个孩子这么上心,他是为了报恩守墓之情?还是被那孩子的崇拜所打动?
他开始焦灼不安,企图要跟魏泽一道出去,可是不行,这里的符文本就是用来困他的。
魏泽总是护着那孩子,甚至可以说每天都陪在他身侧,看着他长大,看着他吃饭睡觉。
而他,每天却只能一个人在墓里,他好嫉妒,满心满眼的嫉妒。凭什么那个孩子能被魏泽这般重视对待。
忽然有一天,墓里来了个人,也是这个村的村民,一个没什么本事的神棍。这神棍也不知道从哪儿弄了些黑狗血,泼得整个墓地都是。把困住他的符文给遮盖了,他也因此获得了自由。
神棍怕他,他便谎称自己是神,是来帮他的。他教了神棍符咒,让魏泽回到墓里,他只是希望魏泽可以回到他的身边。
可那个孩子居然把这些符咒全撕了,原以为这孩子不知道魏泽的存在,不想竟是知道的,他是要跟他抢人吗!
孩子终是长成了少年,约莫十六岁的年纪。他终于看到了那少年的脸,那是一张长得与他一模一样的脸。
一定是因为这张脸所以魏泽才喜欢他。想他柏霄本也是个清俊的少年郎,如今却变成现在这般模样。魏泽是他的,这个少年绝不能把魏泽抢走。
他原本可以自己动手,可是魏泽在那少年的身边,他动不了。
于是他撺掇了村里的百姓,企图将那个少年杀死,将这个只能当他影子的人彻底摧毁。
他如今的身体早已不比从前,他什么也做不了,巫术也好,福巫也罢,他只能这么眼睁睁的看着。于是他用了墓里的金子,这些曾经能让百姓癫狂的东西。
他把钱给了村民,让他们把那少年赶紧解决了。可他终究是忘了人性的贪婪,他们不仅没有把事情办好,居然还牵扯到了别人。
他们不仅要杀了少年年幼的弟弟,还企图强暴少年的母亲。这让他忽然就想到当初万祈国被侵略时,那些奸淫国人的禽兽。
身体里的怨恨逼得他双目赤红,他想杀了那个人……并且也这么做了。
终于,这个少年被他害得快要死了。真是可笑,他不过给了钱,不过说了些方法,做什么哪里是他能控制的。
杀害那少年亲人的并不是他,可那少年却把所有的罪责都怪在了他的头上。也罢,反正都是要走的,怪谁也无所谓。
为了不让这个少年转世,不让这个少年与魏泽再有瓜葛,他教那少年下了巫鬼之术。他扼杀了那个少年的三魂六魄,让他再也无法与魏泽相遇。
只是他没有想到,那群村民居然抢走了他给魏泽的随葬品,这里的人,竟是这般得令他失望。
这少年死后,魏泽成了厉鬼。他不敢告诉魏泽自己的身份,于是只能躲起来。
他在墓地外守着,那些村民得了他的符咒,竟把整个墓门都贴了起来。他回不去,魏泽也出不来。
他靠在墓门旁,听着里面的动静。魏泽一个人在墓里,不知道在想什么,他好像……哭了……
沧海桑田,转眼又是两百年,魏泽在里面,他一直陪在外面。
村子变成了城镇,魏泽的墓地倒塌,被人建起了楼宇。来来往往许多人,这里已不是曾经的净土。
他怕这些人会打扰魏泽,于是总是时不时地出现在楼宇里。久而久之,这楼宇便成了一座鬼宅。
而与此同时宁康出了一位将军。其实历朝历代以来宁康的将军不少,只是大多都是魏泽的后辈。而这一位不同,他与魏泽没有半点关系,出于好奇他便去看了。
不想这位将军的儿子,竟又是一个与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有了前车之鉴,他害怕又会重蹈那少年的覆辙,于是他找到宁康当时的大皇子。
这位大皇子好像尤其痛恨自己的弟弟。他教了大皇子巫鬼之术,大皇子让他当了自己私底下的谋士。
只是他又忘了,既是人自然是有私心的。大皇子帮他除了他想除的人,自然也会用巫术去完成自己想做的事。
大皇子的心思缜密,他并不急着对付将军,而是早早地在宁康布下了自己的势力。只是这些势力都是一些巫鬼之术,大皇子利用别人的性命去做了那些巫鬼娃娃,就像万祈国当年自私自利的百姓一样。
他觉得可笑,无论在哪里,无论什么人,到最后竟都会做着同样的事。
大皇子的巫鬼遍布了不少,而大多数都被放到了魏泽墓穴上的楼宇之中。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的女子,数量不少,全数制成了巫鬼。
也罢,反正只要能帮他处理掉那个人,怎么做他管不了。
年月推移,那个长得像他的孩子长大了,还继承他了父亲的职位成了一名骁勇善战的将军。
与此同时,大皇子所痛恨的弟弟竟也因为一场战事成了太子。这无异于让大皇子变得更加急躁癫狂,他决定提前动手。
可让他看不明白的是,这皇子一面要杀太子,一面又好像很舍不得下手。有时候血缘关系真是奇妙,即便恨到了骨子里却还是不敢真的下狠手。
巫鬼的事闹得满城风雨,那位长得像他的将军竟也有破解巫鬼之术的本事。他不能任其继续下去,于是将这人骗到了楼宇里想一举歼灭,不想却阴差阳错地让这将军放出了魏泽。
他俩第一次见面,便抱在了一起,将军说他跟魏泽成过亲,让魏泽不要杀他。真是可笑,与魏泽成亲的明明是他才对。
可是魏泽信了,还跟他走了……
他恨极了那个人,一直以来担心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
巫鬼之术破了,大皇子多年的窝点被一个个摧毁。于是大皇子便想了个法子,将太子跟将军都骗去万祈国,到了那里由他把这些人一并解决。
他想着这样也好,于是便同意了。
到了万祈国,他意外地发现自己的巫术得到了些许恢复,他可以变化人样,也可以布下结界。只是每使用一次巫术,便会加重他身体里的万民怨念,疼痛不停地撕扯着他。
魏泽一直陪着那个将军,他怎么也下不了手,好不容易等到了将军一个人的时候。
他便将自己变成了一个普通人,一个在几年前就已经生病去世的万祈国少主,他把那个将军骗进了结界,释放身体里的怨念撕咬他。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这个人要救他,这个人竟是不要自己命也要救他?几百年了,从他出生到他死去,在到如今。
除了魏泽以外他究竟有多久没有碰上一个这样的人了?他看着被巫鬼撕咬着的将军,竟难得的生出了一丁点愧疚。在将军奄奄一息时,他终是收回了那些恶念。
他救他,他也放过他。
魏泽终于还是喜欢上了那个将军,魏泽碰了那个人。他独自一人靠在墙外,听着他们耳鬓厮磨,扯他的心肺。
这个人,终究还是要杀的,他的魏泽,谁也碰不得。
他用当初对待那个守墓少年的手段对付了那个将军,他要他死,要他永远也见不到魏泽。
可是那人手里竟然有他的玉扇,那柄他原本送给魏泽的玉扇。魏泽怎么能给他,能把这么重要的东西给他!
将军用玉扇剥夺了他好不容易恢复一点的巫术,将他重新打回了原点,成了一个废物。
兜兜转转,玉扇还是回到了他手里,可是这把扇子在他手里已经成不了气候。因为他死了,成了一个孤魂野鬼,玉扇不能认他做主,这东西在他手里永远都只是一块没用的废石。
又是一百年,魏泽变得越来越强,他带领着百鬼去了万祈国,将那些害人的金山变成了鬼蜮。
百鬼称他为鬼王,来来回回无数鬼魂。魏泽每天都在记录着,帮这些去世的人折算祸福。魏泽帮他们转世,帮这些原本与他一样的孤魂野鬼弄了一个容身之所。
在这一百年间,魏泽一直沉着一张脸。不会笑,也不会哭,好像没有情感,魏泽好像……把他忘了。
生死簿上的名字每天都在变化,魏泽总是翻看着,却从不见魏泽找过他的名字。甚至,从未听他在唤一次他的名字,柏霄两个字仿佛成了一个过去。
他害怕魏泽记不得他,更不想永远只能当一个躲在暗处的野鬼,他想重新变成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能与魏泽站在一起。
也就是这个时候,他碰到一个孩子,一个年仅十二岁的孩子。过了整整一百年,他又再一次碰上了跟他长得一模一样脸的人。
那是他孩提时候的模样,他记得。
他想,与其让魏泽再次与这个长得像他的人相遇相知,倒不如将自己变成他,鸠占鹊巢。于是他等在了河边,等着这个孩子来河边放河灯,然后将他推下去。
那天是个节日,万祈国的百姓来来往往有不少。当然,他应该换个称呼,如今的万祈国早已改头换面,成了文昌县。
节日里,夜晚的街道灯火通明。人人脸上都戴着面具,五彩斑斓,他分不清谁是谁。
而那个长得像他的孩子,身边还跟着一个一样年纪的人。两人穿得一样,戴得一样,就连露在面具外的那双眉眼,也一模一样。
唯一不同的,只有那戴在手上的刻字银镯。那个孩子不仅长得与他一样,就连名字也极其相像,那是他当初胡诌的字,翔宇。
他看着那个孩子站在河边,手里捏着两只银镯,终于,他下手了。嫉妒也好,怨恨也罢,在这一刻他成了恶人。
成了一个他曾经嗤之以鼻的恶人,虽然,他已经当这个恶人很久了。
孩子死了,百姓的嘈杂声四起,他抓着那一缕还没明白过来的冤魂便跑去了黑市。
可当他看清后才知道,自己杀错了人。
这个孩子名叫孔柏,是孔翔宇的大哥,一个眉眼与他长得极其相似的孩子。
孔柏本不该这个时候死,他还有十年的阳寿未享,他只好再次带着这个孩子的魂魄回到民间。只是来得太晚了,这个孩子的身体已经被下葬了,他也没这个本事让人还阳。
于是他把这个孩子带在了身边,心口疼得受不了时,就把自己的所有遭遇与孔柏诉说。
孔柏陪着他在黑市里藏了十年,又或者说,他把自己做的这个孽,困在了身边十年。他愧疚,可也怨恨,这些心底的恶念他根本控制不住。
有时候他也会想,究竟是恶念在控制他,还是他原本就这么恶。
那个像他的孩子长大了,顺着如今文昌县的规矩,理所应当的成了魏泽的妻子。他疯了一般的尖啸着,他不能,不能在让事情重蹈覆辙。
他想杀了他,杀了那个叫孔翔宇的人,杀了那个即将占有魏泽的人。可是孔柏告诉他,想用自己的十年阳寿跟他交换孔翔宇的命,希望他不要这么做。
对于他而言,十年阳寿并不能做什么。可这话是孔柏说的,他便犹豫了,他对这个孩子始终都带着一股愧疚。
孔柏求他,他不同意,他必须杀了那个孔翔宇。
孔柏知道他手里的玉扇是把宝器,见劝说无果,便要求用自己的十年寿命换走他手里的玉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