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大人客气了。”叶淮允回礼,负在背后的手顺势在褚廷筠腕臂上轻轻一捏。
褚廷筠只好不甘不愿地在吕飞槐尸体旁蹲下,动作和神色却无不透出认真。
吕临站在一旁,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短短半盏茶时间,却显得有几个时辰那么漫长,额上渗出的汗水凝积,快要湿了整件长袍。
叶淮允比任何人都更懂褚廷筠,见他检查尸体的动作渐渐慢下来,蹲到他身边问:“看出了什么?”
“我刚刚说什么来着。”褚廷筠耸耸肩。
——相貌生得妖孽的,十个中有九个都是祸害。
不是祸害别人就是害死了自己,眼前就是一个害死了自己的例子。
叶淮允无奈,“正经点,好好说。”
褚廷筠便道:“他没我好看。”
闻言,叶淮允情不自禁地就将视线转移到吕飞槐脸上,并且停留了一会儿。
“的确……”听着他把认同拖出长音,褚廷筠好笑反问:“还说我不正经?”
叶淮允瞬间回过神,默然用手肘撞了他一下,到底是谁先带起的话题?
“两位公子?”吕临催促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情况如何?”
褚廷筠站起来,在瞬息之间敛去与叶淮允的笑颜,沉声道:“让酒楼里所有人先出去。”
“不行!”吕临想也不想就一口拒绝,“事情没查清楚之前,一个都不能走!”
“令郎的死,和这家酒楼无关。”褚廷筠下了结论。
他的声音不大,落在空气中却足以让楼下每个人都听得清楚,霎时松了口气。
吕临狐疑看他,“你如何能确定?”
褚廷筠牵起嘴角一点阴冷笑意,“因为我知道令郎的死因。”
“是什么?”吕临顿时紧张起来。
褚廷筠坚定道:“让所有人先出去。”
他眸瞳淬冷,吕临蓦地心口一窒。
毕竟是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吕临对褚廷筠将信将疑,但他对上的那双眼睛,却又觉有某种无形的威压随视线落在自己身上,鬼使神差地,就挥手让守在门侧的官兵放人。
吕临干脆微微低头,不再与他对视,“公子现在可以说了?”
褚廷筠闲闲地倚上栏杆,不紧不慢道:“令郎虽然死了,但也还活着。”
“什么意思?”吕临不解。
这话毫无道理可言,听得在场所有人一头雾水,甚至包括叶淮允也没能立即明白他想表达的含义。
世上的人死了就是死了,活着就是活着。
怎么能同时死了,和活着?
“寻常人死后,随着体温不断降低,大致四五个时辰后肢体就会变得完全僵硬。”只听褚廷筠声音懒懒的,续道:“但现在距令郎丧命不过半个时辰,四肢却已经完全僵硬如木。”
“所以?”吕临还是没听懂,“是什么意思?”
这下叶淮允听明白了,淡淡接话:“是尸变。”
“尸变?!”不止吕临,站在周围的人皆是受惊。
“嗯。”褚廷筠应声,“所以我才事先让酒楼里所有人都出去。”
“事先……”吕临终于捕捉到他话中重点,声音颤抖,“飞槐会怎么样?”
“会醒过来,像活人一样活动。”叶淮允回答他:“但死尸不会思考,也不会认得任何人。”
“可……可……”吕临县太爷的架子再也端不住了,结结巴巴地问:“可到底为什么会……会尸变?”
这种词,他只在民间那些毫无依旧的故事话本里才看到过,过于离奇,并非常理所能解释,以至连身为父亲的吕临都一时间忘了追究吕飞槐的死因究竟为何?
褚廷筠冷笑一声,“这恐怕就要问……”
叶淮允虽然心中已经隐隐有了猜测,但此时也在等着褚廷筠的回答。可褚廷筠的话刚启了个开头,自己的手腕就骤然被他握住,连带着人也往侧边退了好几步。
再看他方才站的位置,身后栏杆轰然断开,断木残渣从半空掉到一楼地上。
而毁坏木栏的祸首,正是褚廷筠说话时那一瞬,毫无征兆从地上僵硬跳着站起来的吕飞槐。
尸变了的活死人面色枯黄,姣好容颜不复,只剩下狰狞可怖的青筋浮于皮表。吕飞槐漫无目的地挥摆着双臂,到处乱抓。
【作者有话说:这一章私设有点多了,或者说后续章节的私设都会多。然后,因为不知道“僵尸”这个词是不是敏感屏蔽词,所以就用了“活傀”来替代,但意思是差不大多的。
另外就是,想问一下大家,能不能接受大段的打戏?大概在下下章的内容里,因为剧情需要,会有打戏的场景。然后因为我很少写打戏,就想着挑战挑战自己的文笔,所以预计打戏的字数篇幅会有点长。
如果不想看大粗长打来打去的话,可以给留言给我说呀,会适度控制删减。】
第35章 活傀
“飞槐——!”吕临大声地唤他。
但,无人回应。
尸变后的活死人,是真正的六亲不认。可大抵是还能听到声音,吕飞槐随即就朝着吕临扑去。
四周官兵之多,却惊于丧尸的可怖,又碍于吕飞槐县令之子的身份,无一人敢上前。
叶淮允赶紧对褚廷筠道:“制止住他!”
褚廷筠毫无犹豫,迅速拔出玄翼剑,朝吕飞槐攻去。
叶淮允又叮嘱道:“勿要伤人!”
褚廷筠只得在中途匆忙收了力,减下攻势。
到底是武力相差悬殊,只一招,玄翼剑鞘打在后脑,吕飞槐就重新倒回地上。
褚廷筠轻巧收招,玄翼剑入鞘,一股腥甜气却霎时冲上喉头,在胸口翻涌。
他皱了皱眉,偏过头避开叶淮允的视线单位所及,漠然咽下那口血,又在最短时间内敛去眉目间极深的烦躁,才走回叶淮允身边。
经此变故,吕临惊魂未定,被人搀扶着才勉强站稳。他对着叶淮允二人连连道谢,待缓过气儿后才终于想起来问:“两位公子刚刚说的尸变,是怎么回事?”
褚廷筠扯了扯嘴角,直接上手扯开吕飞槐上身的衣物,一块剔透白玉掉了出来。
吕临一眼就看出那是,“水吟玉?”
褚廷筠“嗯”了一声,注入内力试了试吕飞槐身上的那块水吟玉,平静地没有任何反应。
吕临看得一头雾水,“这水吟玉有什么问题吗?”
褚廷筠道:“再给我一块。”
受地势影响,陆霞城天气炎热,城中官吏富户几乎人人都买过金家的水吟玉。这晌,吕临立马拿出自己的那块递给他。
褚廷筠把玉握在掌心,与先前的每一块都相同,数条细长白虫开始缓缓往外爬。
“这,这,这……”吕临又开始结巴,吓得往后退了两步。
“就是这些蛊虫,才导致了令郎尸变。”褚廷筠道。
蛊虫入体,先致人死,再致尸变。
吕临被仆人搀扶着,气得全身颤抖,他想到花重金从金家玉铺买来数多水吟玉,却害死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当即就下令以官府之名查抄金府。
“大人。”师爷躬身提醒他:“金氏祖上有侯爵功绩,地位在官府之上,我们怕是……动不了他。”
“那怎么办?”吕临已是病急乱投医。
半弯冷月穿透苍穹上薄云苍白,淡星几许,洒入高窗,衬得吕飞槐肤色宛如鬼魅。
叶淮允扫去一眼,“不如这事就交给我二人处置。”
吕临为难道:“官府之事交给外人恐怕有些不妥。”
褚廷筠懒懒道:“没什么不妥的。”
吕临乍然被噎了一下,想起来问:“两位公子究竟是什么身份?”
叶淮允笑笑,并不答,只道:“看在我二人今晚为令郎之死查明了缘由,吕大人再信我们一次又何妨?”
吕临迟疑良晌,末了,终是点点头。
出了秀才楼,夜色浓稠深沉,城内街市逐渐安静下来,巷口转角处卖酸角糕的婶婶也已收了摊。
褚廷筠回到金府院落就开始一遍遍地洗手,叶淮允则沐浴后坐在桌边沉吟起近日种种。
褚廷筠绕过屏风时,桌边人正单手支着额,眉目安静。
银白月光在他眼睫挂上迷蒙的霜,仿若夏末初秋自夜空飘落的轻盈细雪,只一眨,便在叶淮允眼间融化了,织就成一张柔软的网,将温柔无比的人罩在里面。
褚廷筠走过去在他发顶落下一吻,轻声问:“在想什么?”
叶淮允道:“廖次。”
“不许想别的男人。”褚廷筠不轻不重地敲敲他的鼻梁,“我会吃醋。”
叶淮允:“……”
褚廷筠低笑,在他身边拖了个椅子坐下,“你继续说,廖次如何?”
“今天傍晚审问完廖次出来时,我还想不明白为什么你只是把水吟玉轻轻一放,他就像见了凶神恶煞般,怕成那样。”叶淮允道:“经过秀才楼这一遭,我倒是突然就明朗了。”
作为常信王卧底来陆霞城的心腹,廖次自然不止知道水吟玉的秘密,还比旁人更清楚蛊虫入体的后果。
这世上比死更可怕的事,要属死后不得安息长眠,成为一具无心无欲、无血无泪的行尸走肉,如傀儡般游荡在世间最阴暗无光的地方,不识何人父母妻儿,不知何为丧尽天良。
“天良?”褚廷筠无不嘲讽地道:“试验活人成傀儡,他们现在做的事有天良可言?”
试验……傀儡……
这两个词一同入耳,叶淮允陡然神思一凝,忽就怀想到了另一件事。
常信王用蛊虫把活人变成傀儡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原只想到佩水吟玉日久致人病入膏肓,到时常信王西南军队来袭,城中无可抵挡守御之人。但忽略了一点,既水吟玉消暑之效如此神奇,为何享尽四海进贡的自己,却在先前连听都没听说过?
在陆霞城这段时日,他们也发现虽然向金家购买水吟玉的世家门派众多,但地界大都在蜀中之内。
种种迹象只能说明,金邢或者说常信王,是有意隐瞒此物,不让上京甚至其他州郡知晓。
然蜀中地处战略要位,周围郡城的军队部署则是重中之重,一旦陆霞城有难,增援大军立马能来突围营救。纵使常信王手下再兵强马壮,数量也极其有限,面对数十万大辰铁骑,又还剩下几分胜算?
这两个月,叶淮允从桐彭城到陆霞城,见到的人为阴谋多了,心思也更缜密细致了些。
零散碎片混乱错杂在一起,重叠成深深浅浅的一团。褚廷筠坐在一旁,如秋水清明澄亮的眼眸盯着他姿态静默,叶淮允倏然就觉有一线灵光涌入,将纷杂头绪洗涤清明。
如果主要目的并非他先前所猜想那样,而是为了试验尸傀,那一切就说得通了。
叶淮允看向褚廷筠道:“他是想用这些傀儡来充斥军队,替他作战。”
如此,寡不敌众的问题也随之解决了,却是实打实的丧尽天良。
“古往今来,在边境封地上异想天开想折腾出花样的藩王,就算不到上百个也至少有几十个。”褚廷筠倒了一杯清茶,不冷不热地说着风凉话。
“既然要排斥异己,当初就应该手段强硬的一杯毒酒直接赐死,封什么边疆王。呵,要我说,陛下为君为政不行,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倒是一流。”
叶淮允侧眸看他一眼,淡声道:“是我向皇兄提议就藩的。”
褚廷筠:“……”
褚廷筠:“我家淮允果然是仁心仁德,重情重义。”
叶淮允:“……”
倏而,窗外滴滴答答。
初秋的第一场雨,一声声从屋檐落下,敲在含苞待放的木芙蓉,飘来一阵夹杂淡淡花香的凉爽清风。
细雨如丝,叶淮允透过霏霏雨雾出神,眼前不觉就浮现出桐彭城槐花疏影,一簇簇缀满枝桠。还有那些个煞风景的,譬如潘绣绣和王向山尸体的脑部长针。
叶淮允担忧道:“同样也是被蛊虫入脑,会不会……?”
“不会。我检查过两具尸体,是确定人已经死了才下得葬。”褚廷筠关上飘进秋雨扑面的绮户,“如果真要说问题,那可能是试验失败的两例。”
叶淮允听得他的确认,才放下心来。
对于两人而言,比起处置金家,比起处置常信王,当务之急还有件人命关天的事,那便是先押着廖次带路去林绥山找到真正的赵初阳。
而此事又有金思白在旁忧心忡忡,郁郁寡欢,更是宜早不宜晚地定在了次日清晨就出发。
素来爱偷懒的褚廷筠难得起了个大早,打了个哈欠走到窗边。
昨夜的雨在后半夜已经停了,推开窗的空气潮湿清新,带着青草最自然的味道。
立秋已过,天气逐渐开始凉爽起来,也是到摘下水吟玉的季节了。
叶淮允拿着檀木梳,认真地从发顶梳到发梢,将褚廷筠散逸凌乱的黑发梳整齐。褚廷筠身形微动,一缕还未梳的松散长发便被清爽晨风撩起,扫过叶淮允的下颔,一点难以言喻的酥麻和心悸荡漾。
簪上青玉簪,束上白玉冠。
褚廷筠眼底含笑转过身来,手臂搂上叶淮允的肩头,倾身就吻了下去。
双唇缓缓分开,叶淮允脸颊已染上了暖暖的温度,说道:“走吧,思白还在等着我们。”
十数匹骏马早早地在金府偏门候着,这趟出行的动静不小,又因带上了金思白,他们不免得编织个理由让金邢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