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邢和金书竹对这样的处置没有异议,也都心照不宣没有提水吟玉的事。至于那些被褚廷筠散播谣言引来的江湖门派,正如叶淮允所说的那般为的一个“利”字,用从金家查抄来的家产应付了之后,也就不了了之了。
三日后,一行车马往峙阳郡而去,陆霞县令吕临亲自整冠带帽送众人出城门。
褚廷筠趁叶淮允与吕临在城门处寒暄官话时,偷偷溜出马车,跑去小巷口的婶婶那里买了不少新鲜出炉热腾腾酸角糕,准备在路上吃。这回的味道一如第一次尝的那样,酸甜可口,松软适度。
马车中,吃了小半路的人拿过帕子擦了擦手,百无聊赖地又擦起玄翼剑。
叶淮允把他手中东西全都拿走,严肃道:“肩伤没好全之前,不准用剑。”
褚廷筠抗议,“我只是擦,不用。”
“那也不行。”叶淮允把玄翼剑放在自己脚边。
“可路上很无聊啊。”褚廷筠委屈道:“你又不陪我做有趣的事。”
叶淮允闻言也不问他有趣的事是什么,直接往他手里塞了本书,“觉得无聊就多看点正经的书。”
褚廷筠“……”想看不正经的可不可以。
好似天穹云层渐渐厚了,透过的阳光微微黯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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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月圆如白镜,荒野的月光安静,马蹄车轮过处高高低低乱草横生。
江麟旭抱着胳膊,抖声道:“怎么突然这么冷?”
褚廷筠幽幽道:“今天七月半。”
“鬼……鬼节?”江麟旭突然就觉得背后刮过一阵阴风。
“嗯。”褚廷筠难得有耐心地老神在在,“听说就在今晚阎罗王会打开鬼门关,让阴间所有执念深重,没死干净的冤魂厉鬼都走出地狱自由活动,没准我们还能在路上遇到一两只。”
“义义义兄。”江麟旭扯了一件厚些的衣服披上,抖若筛糠,“别别别说了。”
褚廷筠却仿佛丝毫没察觉他的惊恐,伸手往前指了指,“看到那口井没?”
“看,看到了。”江麟旭颤着点头。
褚廷筠道:“等会儿我们经过那儿的时候你仔细听一听,有没有一个让你‘喝水吧’的声音。”
江麟旭小心翼翼地问:“如果听到了呢?”
“那就按他的要求喝。”褚廷筠道:“如果你拒绝了,那种鬼就会全身扭动开始跳舞,你也会发狂投井。”他越往后说,声音压得越低,到后来几乎已经是以气发声,与刮过背后的阴风无异。
江麟旭听着差点就从马上摔了下去。
“你别再吓他了。”叶淮允笑道:“天色太晚,今日先找个客栈歇息吧。”
峙阳郡临近蜀中,与陆霞城相距不远,一行人走了没几日就到了峙阳郡辖内。这晌戌时已过,皎月清华,的确不宜再赶路,便在城外就近找了个客栈住下。
虽然路过那口野井时,江麟旭并没有听见奇奇怪怪的声音,但被褚廷筠的鬼故事一吓唬,他直到下马两条腿仍是不住地打颤。幸好这家客栈外的灯笼大红艳艳,足够有阳间喜气,才稍稍给他壮了点胆。
叶淮允他们尚与客栈隔着一段距离,就听大堂内,诸多食客喧哗吵闹。
刚缓过气的江麟旭又是一愣,狐疑道:“不是鬼节吗?大晚上的荒郊野外怎么还这么多人?”
他说完又不大确定地问走在前头的叶淮允:“殿下,这些是人?还是鬼啊?”在他印象里好像是有某种喜欢晚上出没于客栈酒楼,专吃寒食的鬼。
“是人。”正想着,身后好似有一道轻幽声音晃过。
江麟旭眼角恰好撇过一角白袍,猝不及防,吓得他尖叫出声。
“这位公子怎么了?”来人也被他这夸张反应搞得愣了一愣。
褚廷筠指了指脑袋,对来人道:“他这里有问题。”
“原来如此。”来人笑着点了点头,表示对那处有病的人十分宽容,又道:“我是这家客栈的掌柜,几位客官可是要住店?”
“是。”叶淮允取出银子,“给我们一人来一间上房,再送些晚饭到房中。”
江麟旭这才定下心神抬眼看向这个掌柜。
熟料这一看,天!更不得了!
【作者有话说:第二个城池也走过了,接下来终于达到目的地了!搓搓手,冲鸭!
对了,褚廷筠所讲那个“喝水吧”的故事,取自日本百鬼中的狂骨。】
第39章 客栈
江麟旭觉得自己今日可能是与黄历相冲。
眼前这男子一身白衣,手摇玉扇,说话温润儒雅,还生得一副俊朗好相貌,气质丝毫不比叶淮允差,不禁让人怀疑这样宛若谪仙下凡的如玉公子,怎么会是这种荒僻之地的客栈掌柜?
而大概早就习惯了来店客人的打量,掌柜自动无视掉他痴痴的目光,接过叶淮允付的房钱道:“十几间上房没问题,但晚饭……怕是做不了了。”
“为何?”叶淮允目光掠过大堂食客桌上饭菜。
掌柜随他看去,解释道:“这些人是来砸场子的,不是来吃饭的。”
“砸场子?”叶淮允再看,倒还真觉得有些像。
整个大堂,几乎没有一个食客手上拿着筷子,反而都站在桌旁吐沫飞溅,还有学着悍妇双手叉腰,伸手到处指指点点的。叶淮允不免就好奇问:“为什么有这么多人来砸场子?”
掌柜讪讪一笑,“大概是我做的饭菜过于难吃。”
“掌柜真是个有趣的人。”叶淮允闻言失笑,“但我们一行人赶路辛劳,饥肠辘辘,晚饭还是劳烦掌柜送些上来吧。”为了打消他顾虑,又补充道:“还请掌柜放心,不论味道如何,我们都不会砸场子的。”
“行咧。”掌柜扬起嘴角,冲他们一笑。
江麟旭心想,笑起来可真是好看呀。
叶淮允和褚廷筠在一阵吐槽饭菜难吃的叫骂声中走到二楼客房。城外郊岭中的客栈环境必不会太好,但好在足够干净,还在屋内染上了熏香。清新淡袅的香气让暂时歇脚的旅客得到片刻放松,就像这家客栈的掌柜那样温华。
两人方收拾完行礼,掌柜就送来了刚烧好的饭菜,边搁下漆盘边道:“二位客官,尝尝?”
褚廷筠随意夹了一根青菜放进嘴里。
掌柜眼神期待。
而下一秒,褚廷筠很不给面子地,就当着掌柜的面把青菜就吐了出来。
掌柜:“……”他刚说什么来着。
“……”叶淮允狐疑:“真有这么难吃?”
褚廷筠用猛灌水漱口的动作回答了他这个问题。
叶淮允又问:“和秀才楼比起来呢?”
褚廷筠语调认真地评价道:“有过之而无不及。”至少那一家还勉强能咽下去。
漱完口,确定嘴里没有那味道了,褚廷筠忍不住看向掌柜问:“掌柜到底是为什么会想不通,出来开客栈?”
掌柜挠了挠头,似乎是不好意思,叹道:“实不相瞒,这客栈是家父生前的心血,可惜上个月家父仙去,只能由我接过。奈何在下不才,论读书背诗倒还懂点门道,但对打理客栈和做饭却是一窍不通了。”
叶淮允安慰他:“熟能生巧就好。”
掌柜苦笑,“但愿吧。”
叶淮允心底觉得这家客栈掌柜着实有些意思,又好奇问:“既然楼下客人来砸场子的,为何都在互相谩骂其他人,而没有一个指向掌柜你的?”
掌柜呵呵一笑,“既然饭做得不行,自然得有点其他法子来防止客人砸店。”
“我忽悠他们说,今日鬼节有饿鬼出没。”掌柜道:“这些饭菜虽然出自我的手,但很可能已经被饿鬼加入了来自地狱的调料。如果觉得难吃那便不吃,但千万不要指责做饭的人,否则很有可能会被厉鬼报复。”
“孰料我只随意一说,他们就深信不疑。”掌柜从腰间抽出一把折扇,缓缓摇着,“但大概是实在难吃的令人发指,不知怎么的互相就吵骂起来了。”
叶淮允闻言笑道:“掌柜好计谋。”
褚廷筠则对他那句“难吃的令人发指”,颇为认同地点了点头。
“这位公子过奖。”掌柜也笑,“实在不是我聪明,只是巧用寻常百姓对鬼神的信奉罢了。想必我用这样的说词来哄骗二位公子肯定行不通。”
“倒也未必。”叶淮允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哈哈。”掌柜笑得清朗,并不在多表态,只客气道:“两位客观好好休息,我就住在隔壁一间,有什么需要随时吩咐就是。”
褚廷筠当即吩咐:“把晚饭撤了吧。”
“……”掌柜:“好。”
荒野初秋的夜风阴凉,万籁寂静中时不时夹杂进风吹树叶的沙沙声。今夜虽有明月,旷原却仍旧是沉沉的漆黑,仿佛无边浓墨重重地泼在天际,弥散起一层夜雾。
似有凉风从窗户某处灌进来,吹得半边脸颊冰凉。
刚入睡不久的褚廷筠骤然睁开眼睛,顺手就想去摸玄翼剑。可他忘了自他受伤后,佩剑就被叶淮允没收了,为的就是防止他动用内力侵损根基,因此这一动反而惊醒了枕边人。
“怎么了?”叶淮允问他。
褚廷筠在他耳边压低声音,“屏气。”
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叶淮允从他的语气中听出几分异样,依言屏气。
褚廷筠拆下叶淮允发顶未摘的玉簪,正准备掷出,隔壁突然传来一声大喊:“啊——救命啊——”
是客栈掌柜的声音!
而几乎救命声响起的那一瞬,在屋外戳破窗户纸往里吹迷烟的人顷刻就逃了。两人也顾不得那么多,当即套上外袍往赶去隔壁。
褚廷筠“砰——”地一脚踢开门,他们借着廊道微弱灯光,看见客栈掌柜只着一身里衣倒在地上。
一个黑衣人右脚踩在他肚子,手上握着一柄匕首,与他喉结只有分毫距离。眼见那匕首就要刺下去,掌柜使出全身力气死死握住黑衣人持刀的手腕,垂死挣扎。
情急之下,褚廷筠手中玉簪飞出,打偏了黑衣人手中的匕首,不慎在掌柜颈侧留下一道血色轻痕。
黑衣人见有人来相助,武功似还不错,立马跳窗而逃。
褚廷筠心知这黑衣人与方才往他们房中吹迷烟之人,很可能是一伙儿的,两步冲上前还欲再追,可他的衣裳后摆却突然被什么东西扯住,难以动弹。
褚廷筠回头一看,正是掌柜用手拽着他,嘴里说道:“算了吧,别追了。”
叶淮允点亮桌上蜡烛,随意扫了一眼屋内。奇怪的是,四周并没有打斗痕迹。
而这一会儿的耽搁,那黑衣人早已跑远了,褚廷筠无奈只得放弃追出去的想法,问掌柜:“为什么不追?”
掌柜艰难地给自己倒了杯水,捂着嗓子边咳嗽边道:“他们也不是坏人,就是来找我寻仇的。”
“寻仇?”叶淮允疑惑看着他,“掌柜在江湖上还有仇家?”
“这事就说来话长了。”掌柜喝了两杯水缓过气后道:“归根到底还是因为我做饭太难吃。”
“前段时间有个什么门派掌门,和他怀胎五月的夫人路过我家客栈歇脚。结果当天晚上他夫人莫名其妙就滑胎了,那个掌门硬觉得是我做的饭菜毒死了他孩子,放下狠话说要我偿命。”
“所以掌柜的意思……”叶淮允问:“刚刚那个人,是先前的门派掌门找来报复你的?”
“嗯。”掌柜抿着唇,绝望地点头道:“应该是。”
褚廷筠指了指他脖颈伤口,“都这样了你这客栈还敢开下去?不怕丢命?”
掌柜无奈叹气,“怕啊,奈何这是亡父的家业,不能说丢就丢呀!”说着就抬手摸上自己脖颈,刺痛入骨,激得他随即倒吸一口凉气。
叶淮允见状往桌上搁了一木盒,“这是治伤药膏,掌柜且收着吧。”
“多谢。”掌柜旋开木盒,用手指挑出一点药膏往伤口抹去。不会武的读书人大多细皮嫩肉,这个掌柜就是最好的例子,边吸气边哀怨道:“要我说这些江湖人也忒野蛮,不就是做的饭菜难吃点,用得着打打杀杀的嘛,真是有辱世风。”
褚廷筠嘴角不由跳了跳,真要算起来,他出自鸾霄宫,自然也算江湖人。掌柜这话听在他耳中,莫名就有几分不舒服,拉过叶淮允的手凉凉道:“天色不早,我们先回房休息了,掌柜好好养伤。”
后半夜,除了窗户外虫豸窸窸窣窣,屋顶上野猫趴着打呼,再没有其他动静。
叶淮允翻了个身,问躺在身边同样没睡着的人:“你刚刚为什么叫我屏气?”
褚廷筠道:“窗外有人在往屋里吹迷烟。”
“廖次的人?”叶淮允怀疑。
褚廷筠摇摇头,“不确定。”
叶淮允道:“从陆霞城出来后一路上没出任何插曲,明天就到峙阳郡了,记得让暗卫加强些警惕。”
“嗯。”褚廷筠道:“加强警惕是必然的,但不用过于担心,刚刚那人也可能真是来寻掌柜仇找错房间的。”
闻言,叶淮允微微蹙眉,“他那番做饭难吃引人寻仇的说辞,你真的相信?”他顿了顿,又换了个更明朗的说法道出自己心底怀疑,“你不觉得这家店的掌柜过于不像个掌柜了吗?”
“我不信。”褚廷筠道:“但左右我们就借宿一晚,明早走后管他多不像个掌柜都与我们无关。”
他说着挥手扫灭桌上烛火,在叶淮允眉间轻轻落下一吻,闭眼道:“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