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好巧不巧,他这故作揶揄的话音刚落下,又有一物什从床帐后露出。
那是一头乌黑的秀发,或者说一头不准确的话,是一截女子的长发。
“段兄不觉得自己应该解释一下吗?”褚廷筠手往他床上一指,人也从椅子上站起来,绕过阻碍了内外室的屏风,朝里走去。
一袭白衣再加上一头长发,段夜自然知道他们在怀疑什么,心里顿时慌张不已,可床上的秘密,实在不宜被人知道!
他咬咬牙,干脆一跺脚,“褚兄!”
“实话告诉你吧。”段夜挡住继续往前走的褚廷筠,撇开头抿着唇,一副似是极其不好意思的模样,小声道:“床上是……女人。”
像是应和他的话一般,床帐内果真传出了女子似嗔非嗔的娇羞语气,“段哥哥,怎么还没聊完,奴家都快等不及了……”
这尾音宛如转了十八弯,旖旎拖长,听得刚执起水杯的叶淮允手腕晃了晃,险些就要将凉茶尽数倒在自己的衣裳上。
褚廷筠脸色也有点黑,想要挑开床帘的手陡然在半空转了个圈放下,打量着段夜,冷嘲热讽:“段兄可真是好兴致。”
段夜这下倒是敢说了,顺手拿起一旁木柜上的折扇,缓缓摇着遮住半张唇道:“白日里法事做得累了,夜里自然得稍加运动,放松放松。”
叶淮允:“……”
自经历过方才丁夫人屋顶上那一遭,叶淮允自以为他屏蔽狎昵之语的功力见长。他淡定放下手中没有温度的茶盏,转而走过去拉起褚廷筠的手,说道:“那段兄便慢慢享受,至于其他事,明日再谈也不晚。”
闻言,段夜瞬间眉目展颜,揖身做了个请的姿势,送他们离开。
待合上门,确认叶淮允二人已经走远后,段夜才坐回床边,隔着床帐一巴掌轻轻拍在床内的躯体上,算作刚刚险些露馅的惩罚,“你也太不小心了。”
更夫的棒槌敲过三更,今日先是做了场装模作样的法事,又上街寻了老大夫验药,夜间更是暗探了个把时辰,叶淮允整个人早已疲惫至极。
回屋时,下人早已准备好了热水盛满浴桶,他便褪了衣物坐在其中,只搭了两条手臂在浴桶边沿,任由褚廷筠替他擦拭着汗液,或按摩着手臂上酸胀肌肉。
叶淮允放松地闭了会儿眼睛,神思空明间脑中似乎总觉得有哪里不寻常,又睁开看着自己此时被褚廷筠照顾至极的皮肤表层,泛起淡淡的酡红,宛如绯色的晶莹玛瑙。
“不对。”叶淮允突然开口。
“嗯?”褚廷筠抬眼看向他的眸子潋滟出粼粼暗光,问道:“哪里不对?”
叶淮允道:“段夜。”
“他给我们开门的时候衣襟平整,头发平顺,半点没有刚从床上起来的凌乱感,可偏偏那副神情却又像是从睡梦中被吵醒的样子……”叶淮允细细回想过方才在段夜房中看到听到的所有,越发觉得不对劲。
“何况从那床上女子的声音听来,分明像是……”叶淮允顿了顿,后面的话有些难以启齿地卡在喉中,但他相信褚廷筠能听明白言下之意,又续道:“可在段夜身上,看不到半点情动的痕迹。”
“情动的痕迹?”褚廷筠闻言挑了半边眉梢,连带着眼角那点泪痣荡起春红,“是什么样的痕迹?”
褚廷筠手执布巾沾了温热浴水,此时正擦拭着他的脚踝,忽就因那句话起了点坏心思,修剪圆润的指甲轻剐过叶淮允的脚底心,痒得人脚趾瞬间绷紧蜷起。
哪会不知道他在内涵什么,叶淮允也确实是方才瞥见自己的皮肤,在他触碰下泛起了暖色红意才福至心灵,但这并不代表他想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叶淮允索性抬起腿用力一蹬,溅起一片水花,霎时便湿了褚廷筠半身衣袍。他又趁机把左脚从褚廷筠掌心抽回,利落地起身出了浴桶,裹上浴巾。
褚廷筠一捏自己的衣袍,湿哒哒滴下一串水珠。
他眼底笑意不见,又无辜兜上一丝委屈,“淮允,我湿身了,你要负责。”
叶淮允慢慢抬眼看向撒娇本领日益见长的人,实在很难将他与战场上那个雷厉风行的冷面将军联系到一起。可自己偏就每次见着他这副没脸没皮的模样,都会止不住的心软。
叶淮允无奈叹了口气,眉眼一片柔和,“夜深了,你洗漱完也早点睡吧。”
他侧躺在床榻里侧,没过一会儿就被一个温暖而熟悉的怀抱圈进怀里。
叶淮允用手肘推了推身后人,“今晚碰到的那个女鬼武功不差,明天想法子试试看段夜。”
“嗯,好。”褚廷筠埋首在他发间,嗅过皂荚清香,沉沉应了声。
次日清晨,阳光打在白色帐幔上。
叶淮允依旧保持着昨晚睡着时的姿势,一动没有动过。
他素来睡觉规矩,可身上的被子却早已不知在何时,被褚廷筠踢到了床下。
叶淮允起身跨过褚廷筠下床,想要倒杯水喝,但想了想,又先将地上的被子捡了起来盖到他身上,才往桌边走去。而他尚捏着被角的手,突然被人一把抓住。
“去哪里?”褚廷筠低沉的嗓音响起。
叶淮允回头道:“时辰不早,该起了。”
褚廷筠瞥了眼他刚给自己盖好的被褥,戏谑道:“哪有盖了被子还起床的道理。”
叶淮允:“……”好像确实是他多此一举。
这样一想,于是叶淮允捏在被角的手反向一个用力,把尚未捂暖温度的棉被,又给他掀了。
“现在这样就可以起了。”
褚廷筠:“……”
因为昨夜说要试一试段夜到底有没有武功,两人便没有像往常那般让下人把早饭送来房中,而是去了前厅和众人一起用饭。
叶褚二人刚走到大厅外,就见段夜迎面朝他们走来,怀里抱着黑猫。
一见着两人,段夜尚未开口打招呼,那猫倒是立马从臂弯中探出头来,仰头喵了一声。
叶淮允笑笑看着这小家伙,一双淡蓝色的眼睛亮盈盈的,盯得人忍不住就想上前摸一摸它,而叶淮允也确实这样做了。
“叶兄喜欢这小家伙?”段夜看出他爱不释手的反应。
叶淮允点点头,“确是有些可爱,不知段兄是否能舍爱,将小家伙借我几天?”
“舍得自然是舍得的。”段夜有一下没一下地玩着他的猫,说着却又叹:“但我怕这小家伙离了我后寝食难安,郁郁寡欢,想来叶兄也不忍心见它受委屈吧。”
叶淮允:“……”
段夜那张嘴皮子是当真圆滑的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叶淮允倒也没坚持,只将借几天换成了借一顿早饭的时间,让段夜再也法拒绝。
而叶淮允要从他手中接过猫时,褚廷筠也故意上前一步,借着撸猫的名头,手指触过段夜拖着黑猫的手腕,在那处稍稍一停留,复又离开。
丹田空空,任督脉堵塞,显然是从未习过武的。
【作者有话说:这一卷里的私设较多,可能会有一些科学无法解释的不合理,勿怪。】
第45章 黑猫
这黑猫看着只有小小一只,抱在怀里却也有些重量。
黑猫趴在叶淮允腿上,一双修剪去指甲的猫爪时不时掀开他宽大的衣袍,伸进去挠一挠。
爪子搔过的触感酥酥麻麻,惹得叶淮允哑然失笑,连早饭也顾不上吃,只一心想着逗猫玩了。
褚廷筠坐在一旁,夹起一只蟹黄灌汤包,又用小汤匙浇上半勺香醋,亲昵地喂到他嘴边。
但叶淮允摇了摇头,他一手挠着黑猫的下巴,一手又捏着它的短耳朵,玩的不亦乐乎,丝毫没注意到褚廷筠虽面带笑意,眼神之中却尽是冷漠。
忽然,黑猫尾巴毫无征兆地直直翘起。与此同时,伴随着一声尖利高昂的“喵——”叫声,前一秒还乖巧趴在叶淮允腿上的黑猫,瞬间就蹿上饭桌,往厅外冲去。
“诶?”叶淮允反应最快,想要伸手去拦。
却不料突然发疯的猫像是不认得他了一般,爪子用力一挥,便在他手臂划出四道伤痕,渗出鲜红血液。
“淮允?”褚廷筠见状猛地心一揪,不悦情绪瞬间抛到了九霄云外,只满心满意担忧起他的伤口来。
而一旁的段夜,在黑猫飞窜出去时就已急急站起来,丢下手中筷子去追。
叶淮允抬头看去,一身白衣的少年步子并不快,像是从未快速奔跑过的样子,整个人都磕磕绊绊的,而黑猫早已窜入草丛中不见了踪影。
段夜为了追爱宠,亦是不管不顾地紧随其后。奈何长衫拖沓,荆棘遍布,他才跑了两步就跌倒在草丛里,甚是狼狈。
叶淮允侧头去看褚廷筠,想对他说出心中猜测,但他这才发觉这人竟是丝毫没有关注段夜那边,只对着自己被黑猫抓出的四道伤痕眉头紧锁。
“不碍事的。”叶淮允想要放下袖管。
这一点擦破皮的伤连痛感都没有,对上过战场的大男人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可褚廷筠偏就异常的紧张,见叶淮允似要抽手,当即呵声:“别动。”
他严肃不容驳斥的话语刚落,下一息,再开口的语气便又软了下来,叹出一口气:“我刚进军营的时候,有个副将也是不慎被猫抓伤,后来……后来他运气不好,染了鼠疫而亡。”
说着,褚廷筠也不再管跌在草丛里的段夜有没有追到猫,拉着叶淮允就往卧房走。
他从柜子里找出数多装盛着治伤药的瓷瓶,先用沸水擦拭伤口,再分别将对症的药膏涂抹在伤处周围皮肤。
叶淮允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样子,心里暖融融的,虽觉得无甚必要,但也没有阻止。只看着褚廷筠替他上完药后,又取出棉纱布,缠绕在自己那一截手臂,算作包扎。
褚廷筠边卷着纱布,边略带责怪地道:“你也忒不当心了,怎被那畜生抓了去。”
叶淮允闻言无奈,“若非你下药重了些,它也不会这么发狠。”
其实,今天早上发生的一切,都是两人昨晚事先商议好用来试探段夜的计策。
几日相处下来,他们发现段夜最是疼爱它的那只黑猫。于是便有了今早叶淮允在用饭时,刻意向段夜讨要来黑猫玩逗,而褚廷筠则趁机给猫下一点促进情期的媚药。
一旦黑猫中了药,段夜必然会去追,而两人便可伺机观察段夜跑起来的背影,与昨晚那个“女鬼”是否相同。
可方才褚廷筠给黑猫下药时,用的量过猛了,才会导致小家伙发狂抓人。
说到底还是他的错咯?褚廷筠不满地重重哼了一声,故意将包扎纱布在他伤口处一压,疼得叶淮允倒吸一口凉气。
“一整个早上,你都只顾着它,倒把我晾在一边忘得干干净净了。”
叶淮允心里一荡,这话是……吃醋了?
想两人互通心意那么久,向来都是褚廷筠满口胡话的撩拨他,这晌瞧他这副隐忍模样,叶淮允忽就起了些心思。
他用指尖抬起褚廷筠的下巴,故作轻佻状,揶揄道:“吃醋了?吃醋的话,你也像小猫那样可爱撒娇试试看?”
他本只是想逗逗褚廷筠而已,却不曾想这没脸没皮的人当即如打蛇上棍般抱住了他的胳膊,抿着唇,垂着眸,语气哀求:“殿下,臣是哪里惹您不喜了吗?您理理臣可好?”
叶淮允:“……”
褚廷筠宛如精虫入脑了一般,甚至真就学着猫咪的样子蹲在他脚边,又把头枕在他膝盖上续道:“臣实在是因爱慕殿下,一时被妒火冲昏了脑袋,才失手犯下过错,恳请殿下就原谅臣这一次吧。”
一番委屈流露的话,听得叶淮允鸡皮疙瘩都掉了一地,无奈只能伸手拉他站起来,哭笑不得地道:“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褚廷筠闻言眼睛一亮,顺着他手劲的力道起身,纤长眼睫朝他掀去,又是眉目盈盈的样子,“既然殿下没有恼臣,那臣……今晚可以侍寝吗?”
叶淮允:“……”
他就知道,褚廷筠不可能这么好说话!
叶淮允松开握着他的手,凉凉道:“晚上不盯着段夜,想什么不正经的。”
纵使从今晨他们的试探看来,段夜确实不会武功,但昨晚种种古怪行为,很难叫人轻易就消除怀疑。
他正说着,屋外有影卫的叩门声响起。
影卫呈了一纸画卷放在桌上,画中所绘,正是他们昨晚盯梢时看见与丁夫人偷情那名男子的面容。
男子体态健壮,下巴处微有肥膘下垂,显出一股子衣食无忧的富态之感,与寻常下人的精瘦截然不同。可影卫却说,昨晚他们暗暗跟踪在男子身后,发现他最终进了杂役下人的耳房。
叶淮允指尖点在桌案上沉吟思索,他总觉得这男子的样貌有些眼熟,像是在哪里见到过。
他又盯着画看了半晌无果,末了,侧头去问褚廷筠:“你觉得这人眼熟吗?”
褚廷筠漫不经心瞥了一眼后,摇摇头道:“臣心底眼底都只有殿下一人,哪里见过这样丑陋的其他男人。”
“……”怎么还没出戏,叶淮允踢了他一脚,“好好说话,我问认真的。”
褚廷筠笑笑,顿时就自如地收了那副姿态,淡然道:“是当真不眼熟。”
叶淮允皱了皱眉,褚廷筠素来记性极好,尤其是对人的相貌,更是有几近过目不忘之能。除非像上回在桐彭城时,王向山易容成另一张脸的样子稍稍迷惑视听了些,否则他只要见过一眼,就定会有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