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时“严泺”本人已经在房里躺了两日,他躺了多久,青喙就在门外跪了多久。
郁迟受得伤其实算不得太重,不是致命伤,生命危险半点也无。只是他身子骨本身就弱,距离上次寒毒发作刚过去没几日,现下更是体虚,须得养上几日。青喙在大婚当日洋洋洒洒给谢怀风去了封信,把郁迟受了什么伤,自己如何临阵脱逃写得明明白白,忐忑地等着谢怀风对他的处置,结果谢怀风回了信来,意思是叫他自己想个法子向郁迟认错。
谢怀风说不必跟他道歉,该向谁道歉就向谁道歉。
青喙想不出来什么法子,郁迟只说自己并没有怪他,但青喙不信。
他昏昏沉沉跪了两日,几次三番想起来当时的场景,想起来自己因为恐惧没法动弹的身子,想起来幻鹊那清脆的笑。青喙走不出来,他深知自己的懦弱,没法保证下一次能打败心底的恐惧。
“你还要跪几日?”
青喙猛地回神,他鼻子动了两下,被一股鲜香的气味吸引。
幻鹊嘴角噙着笑,一双眼睛笑盈盈地看着他,手里端了一碗应当是鱼粥的东西。
青喙眼神又垂下去,“少主已经用过饭,幻鹊阁主请回。”
“给你的,你两天没吃东西了吧?”
青喙咬了咬牙,拒绝的话刚到嘴边,肚子竟然咕噜噜叫了两声。他面色猛地攀上一点薄红,有些恼羞成怒般,“多谢阁主好意,在下不饿!”
幻鹊又笑了,青喙熟悉她这声笑,勾得青喙心底又颤了起来,下意识正了正因为极度疲惫而僵硬的身姿。幻鹊却猛地靠近他,幻鹊此人行事莫测,青喙对她充满防备,但属于女子的香气欺近,青喙偏开一点脸。
“初出茅庐的小子,没有你家少主半分沉稳。”幻鹊说得轻佻,她又是穿着层黑色薄纱,什么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原先以为你是那沉稳无趣的,现在看来你比你家少主有趣得多。”
一碗鱼粥搁在青喙身旁,铃铛声跳远,只剩青喙一人。
晚上郁迟开门出来,看见还跪在原地的青喙皱着眉,“如何你才能信我没有怪罪于你?”
“……”青喙哑口无言,“少爷让我想法子向公子道歉,我实在想不出来。”
郁迟似乎有些惊讶,“谢怀风?”
“我已经向少爷认罪,少爷说我不该向他道歉,叫我向该道歉的人道歉。”
郁迟心里微动,有些不太自在,“能给我看看吗?”
青喙将怀里揣着的字条拿出来,郁迟展开看了一眼,他和谢怀风许久未见,更是不知多久才能相见……甚至不知还能不能再相见,只能靠着这些手段以慰思念。郁迟反复看了几眼那熟悉的洒脱字迹,轻咳一声问青喙,“这个,能给我吗?”
青喙一愣,瞬间明白郁迟的意思,忙道,“可以,只是……”
“他没让你跟我道歉。”郁迟说。
“……啊?”
郁迟表情有些莫名,“说的不是我。”
“那,也没别人了啊。”青喙没明白。
郁迟也不是很懂,但是他就是莫名地理解到了谢怀风并没有指使青喙这么向自己道歉,谢怀风才不是那种人。郁迟虽然不明白,但他看了看青喙,想了半晌,随口建议,“或许是跟你自己吧。”
郁迟随口的一句话给青喙当头棒喝,他这两日来的昏昏沉沉突然敲了一记长钟。
郁迟留了他自己继续跪在原地发呆,自己往外面走出去。郁迟养伤这几日心里想的并不比门外跪着的青喙要少,问天凡这个人给了他太大的震撼,郁迟这两日想大婚当日的事情,想谢怀风,乱七八糟地想一通。
他甚至在想,问天凡是真的疯了吗?他真的没能认出那少女并不是他阿姐吗?但那少女却是没疯的,她明明是痛恨问天凡,恐惧问天凡,这个人将她的一生都毁了不是吗?她又为何要出来,为何要主动走向他呢?
郁迟是第一次开始认真思考这些问题,关于情爱。
那些是爱吗?问天凡对他阿姐,少女对问天凡。他完全分辨不清,他根本是未经情爱,不懂人性复杂。郁迟想起来和谢怀风同上绝命谷时谢怀风讲过的那个故事,关于书生和百灵,在问天凡的故事里,他就像是书生,他的阿姐或许是书生执念的仕途、孝义,而少女则是百灵。
书生是喜欢百灵的,但百灵越过了喜欢的那条线,它爱上了书生。
也就像他和谢怀风,谢怀风是喜欢他的,他不该再往前越过这条线,只会徒增困扰,是这样吗?
程火自想出了重建魔罗殿的法子这几日竟也吸纳了不少势力,天残教的覆灭算不上是一件完全的坏事。问天凡和他们本就不是一心的,现今魔教各方势力比较独立,从郁迟这个教主就能看得出来,他更像是一个没有实用的身份,大家表面对他恭敬,实则无人听他指挥。
不像前代魔尊在位时魔教各方皆归魔罗殿统领,但严泺是魔尊的孙子,魔教想重现当时的光辉也是指日可待。
程火见了郁迟身影,抬手作了一礼,“教主,可无碍了?”
郁迟应了一声,兴致并不是很高,“问天凡呢?”
程火看向天残教……现在应该叫魔罗殿的教坛,“我怕他不是真的失了神志,也怕他有什么后手,便将他关在地牢里。他大婚当日杀了那么多人,实则是想用百人尸体炼制起尸蛊,传闻此蛊能让尸体不腐不坏,甚至能自由行动。”
郁迟皱着眉,“那少女呢?”
“和问天凡在一起,她自己提出要进去。我同她说她现在自由了,可以走了,她还是跟着问天凡一起进了地牢。”
郁迟心里憋着太多的疑惑,他从一开始就摸不透人这种存在,他见过的人很少,但是又个个都复杂。一个问天凡,一个少女让他见识到完全的疯狂和难解,但程火没给他时间思考太多这些问题。
“教主,这两日我打着魔罗殿的旗号招收不少势力,关州就交给下面的人去打理吧,再不启程去津洲怕是要失去先机了。”程火拱手道。
郁迟抬眼望向天边,“好。”
作者有话说:
今晚有两章!
第51章 莲子银耳羹
稳州,落日山庄。
谢玲珑这几日都没睡过踏实觉了,自从谢怀风继任落日山庄的庄主,她也摇身一变从谢家四爷的小跟班变成了落日山庄庄主的小跟班。这意义可就完全不一样了,以前她走在庄里不管是谁见了她都笑一声,亲近地喊她一句“玲珑”,现在旁人见了她笑也不敢笑了,要行上一礼恭恭敬敬道:“玲珑姑娘。”
“少爷!我都有黑眼圈了!你为什么没有黑眼圈,我们女子命也真是苦,容颜易老啊!”谢玲珑手里捏着蘸了墨的毛笔,困得头昏,趴在桌上对着那些折子抱怨。
谢怀风面前摆着一张地图,他指尖落在上头,虚虚一划,随口纠正她,“庄主。”
谢玲珑撇嘴,是该改口叫庄主了,但她心里不愿,没人的时候总偷偷地喊少爷。庄主这二字叫出来,总让玲珑觉得以前的逍遥生活真的结束了,她家少爷再也不是无所事事的谢家四爷,她也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小跟班,大少爷故去,大嫂也跟着走了,伤心事一齐往外涌。
谢玲珑从来不知道以前谢堂风竟然每天都要处理这么多的事务!大到谢家生意上的变故,小到山下邻里矛盾,她的苍天啊!邻里矛盾报官不好吗,青天大老爷不比落日山庄的庄主管用吗?再说这个落日山庄的庄主!谢玲珑暗暗磨牙,又不得发作,她看着桌上这些折子,本该是谢怀风来看,他却不不管不顾都扔给了自己!
谢玲珑心里哼唧两声,却也知道谢怀风身上担子太多,武林大会在即,唐漠在凛州的事情又太多,谢怀风得悉数关照商议着,还有郁迟在魔教,他也得关心。他比自己累太多了,谢玲珑又恹恹趴下去,打开一本折子,看见上头说自己家的猪仔丢了三只!气得谢玲珑差点掀了桌子!
谢家二姐端着两碗莲子银耳羹进来,甜香的气味引着谢玲珑这只馋猫立时直起身来。
还冒着热气的银耳羹搁在玲珑面前,谢玲珑苦着脸,装模作样地捏了几嗓子哭声出来,“呜呜,多谢二夫人!”
谢二姐笑出来,转头轻声斥责谢怀风,“你叫她处理这些作甚,你三哥出了远门谈生意,我不是还在家里么?”
谢怀风不甚在意,“闲着也是闲着,叫她看去。”
谢玲珑吐了吐舌头,听见二夫人真的为了自己斥责谢怀风,忙眯着眼睛笑道,“二夫人您那边的折子比我多呢!我不累!”
两人吃了碗银耳羹,谢玲珑看完了如山高的折子,再抬头的时候发现谢怀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在屋里了。她伸了懒腰,抬腿往院子里走。日头已经落了,庄子里刚开始点灯,他们院里还没过来点灯的人,但谢怀风一身白衣很是显眼。
谢玲珑看了会儿,木屑从她家少爷手心里一块块地飘落,他又削匕首呢。
郁迟现在在干嘛呢?
前几日郁迟他们刚到津洲,现今应该已经着手准备跟宋家交手了吧?宋家近年已经越来越没落,头几年宋家几个小辈——说是小辈,但其实也都比玲珑年纪大,最小的也比谢玲珑大上半岁——到落日山庄来做客,其中一个更是差点被谢玲珑几鞭子抽哭,练武的少年人该有的精气神他们是半分没有。
魔教想在宋家手底下抢过来津洲,应当是不难的,郁迟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谢玲珑刚想到郁迟,便看见天边扑棱棱飞过来的鸽子,她伸手接了,看见机关上头的一抹青色,“少爷,是青喙。”
“说什么?”
玲珑取了字条,展开了看那上头写的字,歪歪扭扭的字迹,和青喙平时规整的字体大不相同,玲珑呼吸一滞,睁大了眼睛去看那几个字,不可置信地抽了口气,惊呼,“少爷!郁迟受了重伤!”
谢怀风手下一顿,锋利的刀尖猛地错开木料,已见雏形的匕首上霎时染上鲜血,洇开一片血红。
-
时间已经到了五月下旬,津洲的春天时间长,已经将近六月,晚上穿着亵衣盖着薄被入睡,很可能还会在夜半被冻醒。
丑时过半,雷火楼外头巡逻的几个汉子搓了搓身上的寒气,抖落一身的困倦。
而他们身后的雷火楼已经到了这个时辰却依旧灯火通明,要是换做平时几个汉子定会抱怨几句夜里当值的不快,但今日却一句话也不敢说。
楼主和夜修罗商定了几日的计划,准备一举拿下宋家,将宋家从津洲赶出去,他们在津洲独大,却没想到出师不利。听说楼主连宋家都没进去,在半路山谷就遭遇了伏击,伏击的人很聪明,并且训练有素,他们却是轻了敌,差点尽数折损在那山谷里。
受伤最重的其实不是郁迟,而是幻鹊。
她当时被一支箭射中了胸口,整个人从空中往下坠落,就像是一只鸟被射穿,落在地上。情况太过混乱,几乎没人看到那支箭原本是冲着郁迟去的,但青喙看到了。
青喙立在郁迟床前,却心不在焉地频频走神。
“你去吧。”
青喙一愣,怕郁迟误会自己,忙单膝跪地,“公子,那支箭是往您身上去的,幻鹊将它挡了下来,此人身份可疑。”
郁迟却点头,“嗯。”
他看见了,这次遇伏可以说是所有人都没有准备,但郁迟和青喙却心里有数。魔教的人不知道五大家族内里藏着什么腌臜事,但郁迟便是为了这个来的,他到津洲来的目的就是为了试探宋家。魔教大张旗鼓地占领了关州,理所当然趁此势头北上往津洲来。
郁迟将自己和整个雷火楼当成了饵,还好钓到了他想钓的鱼。
宋家绝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虽然现在还不能确定这股伏击他们的势力是宋家的。但他们对于江湖格局的洞察和分析很是精准,必是一直在观察着,在宋家的地盘上若真存在着这样的势力又怎会容得下宋家一直坐大津洲。
并且实力相当不俗,虽然他们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才有如此伤亡,但足以说明这绝不是那已经没落的宋家能做到的事情。
幻鹊发热整整两日,她整个人被那支箭几乎捅穿,来来去去了几个郎中都不敢贸然将其拔出来。
她替郁迟挡下了这支箭,青喙连着两日频频过去看望。
“笃笃。”
“什么事?”郁迟问。
“教主,有一人自称是您的下属,我们瞧他面生,不敢贸然将他放进来。”
郁迟皱眉,抬手拿了枕边的面具系在脑后,“带他进来。”
过了不一会儿,雷火楼一人带着那人来敲门,木门应声而开,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相貌平平,郁迟从未见过的人。
“少主。”那人恭敬垂首,开口。
郁迟心里猛地一跳,隐在面具后的眸子睁大。
那人没等到他回话,一脚跨进房门,猛地单膝跪在地上,再度开口,“您吩咐的事已办妥,回程稍有耽搁,属下罪该万死。”
郁迟冷着声,“无妨,你进来吧。”
雷火楼那人见真是郁迟手下的人,也不在意,临走的时候还甚有礼貌地将郁迟的门紧紧合上。
那人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垂着头不说话。
郁迟吸了口气,强迫自己稳下来呼吸,“你……起来,跪着做什么。”
那人说,“跪都跪了,再跪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