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他死了,你会杀了燕穆吗?”细雨灯光里楼观雪的眼深得如海渊,含笑望过来:“你现在有了身体,完全可以用自己的方式替天…行道、惩恶除奸。”
夏青愣了愣,皱起了眉,半晌吐槽:“最大的奸恶就是你吧。”
楼观雪别过头,闷声笑了几下,手指在栏杆上点了两下。
“夏青,看到璇珈的尸体什么感受。”
夏青手指握着栏杆,眼睫安静垂落。
雨声很大把那些讨论声都冲散,他视线穿过人群也穿过那具尸体,看到了墙角的细细斜生的一朵蔷薇花上。
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楼观雪问这话什么意思。
“她怎么死的?”
夏青换了个话题。
楼观雪:“不知道,她本就时日无多,可能是自然死去的。”
夏青几乎是福至心灵般想到一个答案,难以置信问道:“你是算到了今晚她会死,专门为她而来吗?!”
楼观雪一天到晚看那些奇奇怪怪、文字诡异的书,随随便便就是一个招鬼上身的阵法,夏青怎么都不可能再把他当成一个单纯的傀儡暴君。
楼观雪闻言看他,微笑:“我不是来陪你找刺激的吗?”
夏青:“……”
找个屁刺激!
“夏青。”楼观雪轻轻说话时,总给人格外温柔的感觉,内容却非常变态:“我有点想知道,你真正愤怒伤心起来会是什么样子?”
靠!
夏青嘴里的一句“你是不是有病”差点脱口而出,不过他憋住了,因为同一句话不想重复第三遍。
这人就是有病!全天下都知道的有病!
楼观雪慢条斯理分析:“你并不是个嫉恶如仇的人——你会救下一个少年,会进来帮他找爷爷。但是如果他爷爷真的死在里面,你也不会过于愤怒伤心,或许就像现在这样,惊讶过后带点悲悯和哀伤,也没多余的感受。”
夏青:“……”
楼观雪笑吟吟:“真有意思,你到底善良还是冷漠,是有情还是无情?”
夏青幽幽吐出口气,冷静认真地问:“楼观雪,你是不是因为自己是个变态,所以看谁都奇怪。”
楼观雪说:“我认认真真观察过的人,只有你。”
夏青木着脸:“好荣幸呢。”
下面卫流光和燕穆又争执起来。
不一会儿官府的人也赶了过来,但死的只是一个鲛人又是烟花女子,压根没人重视,估计最后连命案都算不上。
事情闹到最后的高潮,居然是卫国公听到消息气势汹汹杀了过来。
“卫流光!你把你老子的话当耳旁风?!”
卫国公老了之后依旧威风不减、音如洪钟,人未到声先至,还没进门声音先把卫流光吓了个半死。
本来还在脸红耳白争论的卫六公子跟被踩着尾巴的耗子一样。
“我爹怎么来了!”
他整个人火烧屁股就往楼上跑,想着躲一时是一时。
人群中有不少官员听到卫国公的声音,也瞬间脸色慌乱作鸟兽散。
开玩笑,这要是被抓到可不是好事。
“卫流光呢!”
“让那臭小子滚出来!”
卫国公手里拿着棍子,暴躁性子丝毫不逊年轻时候,气得胡须颤抖。
“……”
老鸨人都傻了——她刚失了摇钱树,现在哭声还调在嗓子眼,就差点被这一幕闹得两眼一白、原地昏厥。
犯太岁!这真是犯太岁啊!
燕穆站在院中,脸色阴沉,刚在楼观雪那里受了惊吓,又被卫流光怼了半天,现在满肚子的燥郁怒火没处发,眼眸阴沉恶毒,偏头就落到了璇珈的尸体上。
他抹了把脸,寒声吩咐:“给我把白布掀开。”
老鸨已经急急忙忙去安抚卫国公去了。
剩下的龟奴侍卫面面相觑,没有主心骨,只能迫于威严,去将白布掀开。
白布掀开,露出一张已经枯朽如老妪的脸。
美人迟暮,容颜老去,让燕穆连仅剩的一丝怜香惜玉心都没了。
他眼睛发红,心里怒意滔天,恨恨不休。
都是这个贱鲛!都是这个贱鲛!
害得他不但撞上卫家,还被姑姑数落到现在。
抽出手里的鞭子,不顾旁人的惊讶,燕穆脸色狰狞如恶鬼,唰得一鞭子就抽在了尸体上!
“他——!”夏青本来还在和楼观雪周旋,突然听到鞭声,人都惊了,转身就看到让他目瞪口呆的一幕。
燕穆在干什么?
鞭尸?
我靠我靠我靠。
他无语死了,急得团团转,却也不想坐着看这种事,丢下楼观雪,转身就往里面跑,看有没有什么合适的武器。
最后从墙上拿了一套弓箭来。
“他脑子进水了吧!”夏青吐槽。他完全没有用弓的经验,上箭都手忙脚乱,但胜在力气大,而且对五感仿佛生于天地,视觉听觉都格外敏锐。
第一箭就直接斜擦过燕穆握鞭子的手。
擦出一道血痕。
“谁?!”燕穆脸色煞白,猛地抬头,可是雨越下越大,滂沱模糊视线,加上四楼回廊上都挤满了看戏的人。他根本找不到射箭的人。
燕穆更气了,面沉如水:“是谁,给我滚出来!”
我连射箭都这么有天赋?
夏青还没震惊完,见燕穆现在这副不知悔改样子,扯了下嘴角。
他继续上箭,只是夏青的动作本来就不标准,一个不稳,箭矢掉在了地上,还差点弄伤自己。
“?”
夏青弯身想去捡。
楼观雪见此,几不可见地勾了下唇角,伸出冰凉的手从夏青手里拿过弓箭,淡淡道:“我来吧。”
夏青愣住,一句“你行吗”卡在喉咙里,但又想到摘星楼内楼观雪的那三支箭。
楼观雪见他神情也能猜出他想说的话,平静道:“放心,我从六岁开始,箭无虚发。”
夏青:“……”哦。
果然,楼观雪拉弓上箭的动作可比他熟练多了。
黑色的衣袖垂落。
冰冷的箭矢对着燕穆。
他眯起眼,下一秒,长箭破开空气撕碎雨幕,直直插入了暴躁阴毒,站在院中张目四望的燕穆的——
眼。
倏。
长箭横穿过眼球,血雾四溅。
众人都还没反应过来,院中已经响起凄厉的尖叫,痛苦至极,破开长夜。
“啊啊啊啊——!”
“世子!”“世子殿下!”
惊醒的人脸色瞬间霎白,急匆匆冲过去。
而燕穆已经因为痛苦扭曲蹲在了地上,血流满面,喉咙间发出崩溃的尖叫。
夏青也懵了。
与此同时,卫流光火急火燎跑了上来,他是想拉着夏青挡枪让他再陪自己演一出戏,敷衍下卫国公的。结果就看到了夏青身边站了个人,角度问题,他没看清脸,只见那人衣着华贵气质出众,便以为是哪个世家子弟。
卫流光当即不满,拔高声音问:“你是谁?!不知道他是我卫六的人?!”
夏青还在懵逼呢,就被卫流光这人给气回神了。
什么玩意儿哦。
夏青在楼观雪不说人话前先开口:“别问我,我不认识他。”
卫流光:“???”
卫流光:“夏青!你这就翻脸不认人了?你难道不是跟着我进来的?”
夏青凉飕飕:“不呢,我是一个人进来找刺激的。”
楼观雪没忍住,低笑出声。
卫流光正要开口,就听到那让人头皮发麻的熟悉声线。
一下子愣住,各种事情堆在一起的脑袋稍微清醒了点,他瞪大眼,终于看清楚了夏青旁边那道颀长身影的脸,这一看清,差点腿就软了。
脑袋炸开,拔高声音。
卫流光:“陛下?!”
声音大得楼上楼下都能听到。
瞬间,天地寂静。
“臭小子!!可算是让我找到你了!”
风月楼今晚当初都很热闹。下面围着燕穆转,上面围着卫国公转。
老鸨苦口婆心,生怕卫国公一个不爽抄了她的底,身边一群人也是上赶着给他熄火。
只是所有的嘈杂吵闹,都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鸦雀无声。
为那两个字。
——陛下。
陵光城内的陛下,只有那位了。
老鸨今日接连受打击,先是花魁失踪惨死,后是两个纨绔撞上,之后卫国公杀上门来,现在看清回廊尽头的人后,腿一软眼一翻,真的晕过去了。
后面的丫鬟顿时大叫:“妈妈!”
卫国公的怒火也卡在喉咙里,变成震惊,但毕竟也是活了那么久的老骨头,反应迅速,先拽着自家不争气的六儿子跪下行礼。
而后才试探问道:“陛下……陛下今夜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面对着昏厥的、惶恐的、绝望的一群人。
楼观雪轻声一笑,忽然暧昧地伸手撩起了夏青脸边的一缕黑发,收获少年冷冰冰毫不掩饰的不满后也不退缩,垂眸,懒洋洋笑道:“孤么?陪人来找刺激的。”
卫国公:“……”
卫流光:“……”
在场所有人:“……”
夏青:找你爹。
后面老鸨昏迷不醒,燕穆很快被人抬去找大夫。
卫国公拖着自己失魂落魄的儿子找了个借口,迅速离开。
所有寻花问柳的官员公子战战兢兢,根本没心情听小曲看歌舞。歌女收了琴弦,舞女褪下红纱,一瞬间天清地静,只有雨声越发响。
夏青已经麻木了:“你是非要拖着我一起声名败坏是吧。”
楼观雪微笑:“拜你所赐,早在那个侍卫被送上我的床时,我就没什么好名声了。”
夏青:“???你以为没那事之前你的名声很好?”
夏青憋着气:“为什么?”
他可不觉得楼观雪会毫无目的地做一件事。
楼观雪垂眸,如实答道:“你现在成了人,既然选择不走,那么就需要一个身份呆在我身边。”
夏青:“啥?”
楼观雪:“刚好,燕兰渝总怕我清心寡欲留不下子嗣,总对一些旁门左道蠢蠢欲动。现在有你在身边,也能先迷惑一下她。”
夏青:“???”
夏青难以置信,指着自己:“所以我现在待在你身边什么身份?”
楼观雪笑起来,颇为温柔说:“什么身份都可以。皇后要吗?”
夏青:“………………”
知道他在开玩笑,夏青还是忍无可忍:“滚。”
楼观雪颔首,从容接受他的回答,又问:“你在这种地方,找到喜欢的了吗?”
夏青终于想起了这一晚的开端,都是那狗屁的选妃之事,他硬着头皮:“哦,还没来得及呢。”
楼观雪缓缓扬起一个笑来:“那现在好好看看吧。”
于是兵荒马乱的一晚后,夏青回到了最初的初衷……
找刺激……
个屁。
眼看着好几个舞女差点把腰扭断,把脚崴掉后。
夏青捂脸:“算了,听曲,听曲吧。”
楼观雪挥手,一群人退下。
不一会儿,抱着琵琶的歌女娉娉婷婷站到了红账之后。
她是突然被叫过来的,也并不知道里面人的身份,婉声问道。
“客官要听奴唱什么?”
“你随意。”夏青有气无力。
歌女再次行礼,转轴拨弦几声,停了片刻后,便轻声唱了起来。
她声音圆润婉转,又酥又轻,掠过耳畔如羽毛扫在心头。
这一处临窗,外面就是肆意的大雨,微凉的雨丝吹进来,打在夏青的脸侧。
他被憋坏了,探出头去想要透透气。
他对音律并不通,于是歌女咿咿呀呀的唱腔只有催眠作用。
夏青看着庭院中原本摆放着璇珈尸体的那一处,见残留的鲜血被雨水一点点冲刷,碎为白沫,溅于空中。
茫茫然如同浮花浪蕊。
夏青一时间有些出神,出神久了就有些困,眼皮打架。
歌女唱了曲明快的《金缕衣》,见其中一位客官似乎有些倦意。
马上心领神会轻拢慢捻,将曲调缓下来,换了首哀沉婉转的《虞美人》。
夏青最后是在“悲欢离合总无情”的唱词中睡过去的。
第二日,街头巷尾都在说着昨日风月楼的事。
虽然唏嘘璇珈的死去,但百姓们更对陛下身边那个突然出现的少年感兴趣。毕竟这可是那么多年来唯一近陛下身的人,而能让从来不近女色的“陵光珠玉”倾心宠爱,也不知道会是怎样的风华绝代。
不过朝堂之上,全然没了这种八卦轻松。
那一箭直穿眼珠。
燕穆瞎了,人生死未卜。
风月楼那么多人,是谁射出的箭总有人知道,加上那位我行我素,本来也没想隐瞒。
新帝和太后之间本就暗潮汹涌的关系,现在更是只差最后一层薄纸。
第26章 浮屠塔(一)
净心殿内檀香袅袅, 十五连盏的铜灯焰火昏黄。
燕兰渝高坐凤榻上,脸上彻底褪了温婉的假象,面沉如水, 冰冷肃杀。
砰——!
坐于台下的摄政王双目赤红,将桌案上杯盏全部推翻于地,瓷器碎开噼里啪啦, 伴随他撕心裂肺的怒吼:“我要杀了楼观雪!我要杀了他!”
燕兰渝明显也气得不轻,指甲紧抓着扶手深深陷进去,像是要把某人戳骨扬灰。可她还是保持理智,深呼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