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段情呀,唱给那诸公听
诸公各位,静呀静静心呀
让我来,唱一首秦淮景呀——”
秦淮歌一曲,尽付此生里。
她将那张已看不出原本模样的脸探进布套里,颤抖着闭上眼睛。
我一条贱命,死了又何足惜呢?
能替你做点事,也算我这一生临了临了,做了件好事,只盼下辈子,真的能去做你的幺妹,同你乘轿折花,焚香煮茶,我不是妓子,你也未曾为他人嫁。
***
两个月后刘府祠堂
听过岳思思的讲述后,刘府竟是死一样的沉寂。
金子晚确未想到,这花娘,竟是如此重情重义的女子,心甘情愿将自己最看重的容颜悉数毁去,奈何桥上若与她那心心念念的恩客再相遇,想必都再也认不出。
顾照鸿也是唏嘘,叹了口气:“花娘如此之人,属实世间难寻。”
岳思思惨然:“待我知道后,她只给我留了那珠钗和一封小笺。”
她又拿起了那烛台,顾照鸿的不安感又涌了上来,他仔细地环顾四周,终于视线在地面上定格,他皱起眉,鼻尖那种难以描述的味道如今也明白过来是什么了,他一把把金子晚拉到自己身后:“岳姑娘可是泼了火油?!”
金子晚因他这一下也愣了,闻言低头看去,那火油的痕迹终于门槛处,若是他刚刚踏入了门槛,这火油必定沾在他足下!
岳思思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从刘在薄的身后走了出来,哀声凄凄:“世人皆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可偏偏我那高中科举的相公,将我女儿杀死配冥婚,将我下毒埋入土。”
“世人皆道□□无情,戏子无义,可偏偏这尘世青天里万千干干净净光明人,惟有这□□戏子一人与我赴汤蹈火,宁死不辞。”
顾照鸿一直盯着她的手,见她此刻手一松,登时抓住金子晚的手腕向后撤了三步——不知岳思思究竟倒了多少的火油,烛台那微弱的火星,在霎那间蔓延成熊熊滔天烈火!
在火光的照映下,在缝隙间,他们还能看到岳思思和刘在薄的身影,岳思思突然与金子晚高声喊话:“金督主!”
金子晚张了张嘴,却又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岳思思却不管他,只是自顾自道:“金督主,人人都说你心狠手辣冷血无情,可我不信。民女只求你一事。”
话音刚落,只听一声轻微的“当——”,岳思思把一支珠钗扔了出来,“这珠钗,你拿去罢。倒也不必刻意去寻,毕竟我连那人姓甚名谁也不知。只是倘若,倘若那天真能遇上,你便同他讲——”
岳思思回忆着那张小笺上的话:“流樺楼里那场情爱不过露水姻缘,不必当真。这花娘不过一个会唱曲的妓子,也不必当真。花娘如今赎了身子嫁于良人,与他此生,再不相干了。”
金子晚心下猛震,他上前想去拿那珠钗,珠钗离着火点太近,很难接近。金子晚却不管那么多,毅然上前从地上捡起了珠钗,确保岳思思看到他揣进了怀里才后退,一字一顿:“我答应你。”
岳思思露出了,自他们见她以来,第一个真心笑容,这笑容温柔轻甜,恍若当年岳家的千金大小姐。
下一刻,她便又转过身,在刘在薄面前蹲下,如今火已经烧的越来越旺,她发声也越来越困难,不过她该对外人说的话已经说了,如今剩下的话,便只是对这刘在薄了。
“刘在薄……”她咳了两下,“我恨你薄情寡义,也恨我年少无知,把你当作春闺梦里人,如今落得如此下场,也是我咎由自取。”
“你杀你我之女,我杀你全府上下三十九口,你下地狱,我也不得好死。”
“人都道至死方休,但你可别做梦,活着我要你受罪,死了你也休想一了百了。”
“当年我囡囡的拜堂礼,还少了你这当爹我当娘的二拜高堂!”
……
那火越烧越大,比城外破庙的火都要大,如今又不够人手来扑灭,众人便只得眼睁睁地看着这火焰从祠堂开始,把整个刘府都付之一炬。
金子晚面色冷凝,他注视着那写着刘府的牌匾也被火苗吞噬,将因去捡珠钗而被热气熏伤的手缩回袖子中,不让人看到,方才道:“我未料到她会以如此方式自裁。”
顾照鸿却轻声:“她早已死去。”
死于囡囡的冥婚时,死于木屋外的泥土下,死于花娘的红嫁衣悬吊前。
剩下的只有满腔仇恨的行尸走肉,而当这仇恨结束时,这副躯壳,还有什么活着与死去之分。
***
次日桃英酒楼
金子晚敲响了顾照鸿的房门,顾照鸿打开门,见是他有些惊讶:“金督主?”
金子晚有些恹恹的,他道:“顾兄若是不着急,可否等我两天再出发去解梦山庄?”
“自然,”顾照鸿问,“督主可是有什么未竟之事?”
金子晚顿了下,似是在想要不要说,终还是说了:“我让人又去了叠角村,将囡囡的骸骨挖出来,带到这里,再和花娘、岳思思的尸骨葬在一起,就埋在城外破庙后的那一片野花田里。”
等着墓立起来,也想去给她们上柱香。
“金督主是心善之人。”
顾照鸿神情复杂地看着他,心里不知是何滋味。
“心善?我不心善。”
金子晚声音冷了下来:“顾兄认为岳思思不该死么?”
顾照鸿一怔。
金子晚道:“岳思思杀了刘府上下三十九口,除了刘在薄咎由自取外,旁人无辜。纵然是她有天大的冤屈,也不应牵连他人,假如她未曾与刘在薄自焚,我也必要她死的。”
顾照鸿默然,半晌才问:“那金督主为何还要将她的故事散播于众人听?”
金子晚眉眼微垂:“人生在世爱恨怨憎,谁能说得清谁对谁错。你不能,我也不能,不如就留给世人评说。”
金子晚似乎是觉得自己说得多了,干脆拂袖转身离去。
顾照鸿摇了摇头。
这金子晚,怎就真这般倔强?
*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案完结啦!
这一案因为是人物出场所以节奏蛮快的,下一案会慢慢地慢下来,加很多伏笔和故事~敬请期待啦!
大家来聊聊天嘛,我每天宛如单机游戏呜呜呜
§ 卷贰. 赴黄泉 §
第16章
刘府那场大火烧的轰轰烈烈,烧红了半边天,桃落府的百姓又怎能不知。
金子晚授意陆铎玉放出风声,把那岳思思、花娘和刘在薄的故事原原本本地传了出去,一时之间,民众也都不免唏嘘,连着三天酒楼里的说书人都在痛骂这牲畜不如的刘在薄,有些心软的各家小姐、媳妇、婆婆甚至自发地去野花田祭奠岳思思与花娘,还有永远不会再长大的囡囡。
如今桃落府没有了主事的人,金子晚派人去从下级的县令里面选了一个代为主事,让他快马加鞭地赶过来尽快上手政务,直到正式的委派下来。
这边的事情也算告一段落了,本来桃落府的百姓听闻九万里来了都战战兢兢,见他们不但没随便抓人打打杀杀,反而还还了岳思思一个公道,将那人面兽心的刘在薄被烧死的焦炭一般的尸体悬挂于菜市口整三日后又挫骨扬灰,此番行径竟使得众人对九万里和金督主的态度有一点点的回转。
不过回转不回转的,金督主丝毫不在意。
金子晚正坐在去解梦山庄路上的马车里,用沾了墨的小狼毫行云流水,奋笔疾书。
顾照鸿掀开马车的车帘,坐了进来,见他正在写字,便问:“金督主在练字?”
如此修身养性?
金子晚头都不抬:“在告状。”
顾照鸿看了一眼——果不其然,通篇都在骂刘在薄,洋洋洒洒,前面写的还是正楷蝇头小字,后面显然是写怒了,越写越飞,一个字比第一页的五个字都大,最后落笔的一捺把纸都写破了。
顾照鸿:“……”
金督主这股子怨气。
不过也不知道是金子晚恃宠而骄还是天性如此,这可是直接写给皇上的折子,哪个臣子不战战兢兢遣词造句,这金督主可好,顾照鸿瞥见的那眼金子晚把刘在薄和田家骂得那叫一个尖酸刻薄。
顾照鸿委婉:“金督主这折子写的倒是相当……直抒胸臆。”
金子晚哼了一声:“有事就直说,没事就别写折子。这些臣子要不然就先歌功颂德十页再正事说半页,要不然就堆砌华丽词藻显摆自己那点臭书袋,折子一打开恁老长,都是先帝在位时遗留的臭毛病,盛溪云烦得要死。”
顾照鸿:“……”
顾少侠坐到了他身边,伸手去抱那只白猫,转而说起了田家:“民间这些陋习实在是害人害己,人既已死,再去弄些陪葬又有何用,更遑论是结阴亲,若非如此愚昧,想必也不会酿成如此惨祸。”
金子晚深以为然,无意识地咬着笔杆,含糊不清:“你说的对,我得把这句加上。”
然后顾照鸿就眼睁睁看着金督主把刚才写的那句结尾粗鲁划掉,加了一句抨击冥婚等愚昧行为,然后把折子剩余的纸张都扯出来,一个字一页地写:建议取缔。
顾照鸿肃然起敬。
就算当皇帝的不爱看歌功颂德长篇累牍,把奏折写成练大字的纸也是金督主独一份。
金子晚写完刚把笔放下,就看到了自己那白猫被顾照鸿摸的如痴如醉,舒服的不得了,咪呜咪呜的。
金督主狐疑:“顾兄这手法倒是娴熟。”
顾照鸿失笑,伸出手指去挠小白猫的下巴:“我那小师妹也养猫,她又经常在外面跑来跑去,大多数时候丢给我照顾。”
那猫被他摸的舒服到甚至他把手移开,它都会自己蹭过去。
金子晚:“……”
金督主面上不在意,余光却悄悄瞄着顾照鸿的手法,偷偷学。
顾照鸿心知肚明,心里好笑,还是放慢了动作故意给金子晚看。
过了一会儿,猫困倦地打了个哈欠,被顾照鸿摸睡着了。
顾照鸿轻柔地把猫送回到金子晚怀里,小白猫翻了个身,在金督主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着。
金子晚把胳膊伸出车窗外,把刚写完的大字,啊不是,奏折递出去,懒洋洋地唤:“陆铎玉。”
奏折立刻被马车外骑马的陆铎玉接过去,准备叫人送到京城去。
金子晚了了一件事,又想起了此行的解梦山庄,打听道:“所以解家人真的是被神眷顾过吗?”
顾照鸿笑:“我听金督主的语气,似是不信。”
“我从不信鬼神,”金子晚淡淡,“所有灵异事件必是有人装神弄鬼。”
“具体我也不知,”顾照鸿解释,“解家这个确实难解之谜。就像我之前说的,江湖上盛传解家人会炼长寿丹。”
“你似乎相当确定他们不会。”金子晚考究地看着他。
“当然,”顾照鸿从马车里的小桌子上的糕点里拈起一块,“之前解家曾有过一个流落在外的私生子,从不曾养在解家,活到了一百出头,被当地人认为是精怪,在活子孙寿,后来才被解家人接过去算族谱,才发现竟有着解家的血脉,也是奇事一桩。”
金子晚提了提唇角,眼睛里却没什么笑意:“活那么久又有什么好处,自己身边的人一个一个死去,大抵所爱之人都无法长厢厮守,活着也孤单。”
顾照鸿一怔:“这……我倒是未想过。但记载上,解家的夫人也都挺长寿的,这倒是有些奇怪,难不成镜景山风水如此养人?”
“荒唐,”金子晚也拈起一块糕点,慵懒地靠在马车里的靠枕上,左眼下的泪痣正好对着顾照鸿,眉眼抬阖间很难让人不注意,“那干脆让皇室迁都到镜景山上去得了,各个儿身体倍棒活到一百二,能把那帮想谋朝篡位的都熬死。”
顾照鸿失笑,咬了一口那糕点,险些被甜腻到吐出来,在嘴里吐不出咽不下,过了好半天才勉强咽下去,赶忙倒了杯水喝下去,都不怎么顶用:“金督主这糕点也未免太过甜腻了!”
配清茶都不行,配黄连还差不多。
“有吗?”金子晚奇怪地看着他,施施然吃完了手里刚才拿的那块,“我觉得还好。”
顾照鸿:“……”
不过顾照鸿发现金子晚好像食量出奇的小,小到已经远远不如正常人,而他身边的人却好像早已习惯,就像这马车里供上来的糕点,一般来说一盘怎么也要放个五六块,不同样式的再放个三四盘,他们给金子晚一盘就放两个,一共也就三盘。顾照鸿还亲耳听见陆铎玉叮嘱金子晚这三盘不能在未吃正餐前全吃了,不然正餐又该吃不下了,然后下一刻便被金督主骂了。
这能养胖起来才怪,每天吃这么点,要不是金子晚看着骨架子大,怕是会纤细的不如女子。
顾照鸿百思不得其解,也没听说这盛云帝如同楚王一般好细腰,怎这金督主一副要把自己先饿死的样子。
只是人若生的好,不论是伶仃还是丰润,都是美的。
顾照鸿的眼光落在金子晚的腰身上,觉得他如今细瘦的腰身就已经惹人心痒,若是长点肉,想必手感愈发绝妙。
这厢他在思索,那厢金子晚也属实没意思的很,猫又睡了,谁去闹它谁就要挨一爪子,他才不去自找没趣。
于是在马车外骑马的陆铎玉,又看见车窗的帘子中伸出了一只红袖素白的手,在空中招了招,连忙驱马靠近:“督主有何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