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喻风走过去,问他道:“公子是想做什么呢?”
云敛半躺着坐在树荫下,眯着眼睛,神态惬意,道:“没什么,做一个小陷阱而已。”
他挖这几个洞无非是为了对付即将到来的天罗宫众人,想来是他昨夜在屋顶上发现了什么,沈喻风很快意会,又凑前一步:“你觉得那群人会在什么时候出现?”
被他挡住日光的云敛睁开眼来,直愣愣地看着他。
沈喻风对上他审视意味的眼神,反应过来自己语气不对,实在不像个属下的样子,下意识退开两步,“属下明白,看来今晚会有一场硬战。”
说罢也不理云敛会回些什么,直接疾步离开,来到后厨。
他有种感觉,这几天来频频在云敛面前出风头,云敛已经快要发现他的真实身份了,以后应该尽量少在他的面前出现。
他吃了早饭后,在无定观内逛了一会儿,又回到后院,见日光正盛,那群穿着紫衣的小尼姑被晒得满头大汗,在云敛命令下依旧不敢停下作息。
他于心不忍,走过去帮忙。
那群尼姑或者弃婴出身,或者从小被拐卖流浪,在无定观长到十几岁,几乎就没见过外面的人,乍一见到沈喻风这样的外来男子,个个羞赧地不敢直面,待跟他打了交代后,发觉他本人如此平易近人,开始恢复本性,叽叽喳喳地围着他聊起天来。
其中一个女尼声音软糯,娇滴滴的,十分好听,沈喻风笑道:“你有扬州口音,应该是扬州人。”
那女尼一脸惊喜道:“李大哥听得出我是哪里人?”
沈喻风笑道:“当然,你自己不知道吗?”
“不知道了,我很小就被人贩子拐走了,从来没见过自己爹娘,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人。”
沈喻风敛了笑意,问道:“从小被拐卖的日子,应该是什么样的呢?”
那女尼道:“小时候我们被一群乞丐管着,天天打我们,叫我们干活又不给我们饭吃,还有一些小伙伴双腿被他们打断,去街上跟人讨钱,讨不到钱又要被打,幸好后面遇到观主,给了我们一个栖身之地,也给了我们一个家。”
沈喻风点点头,他本只是随口问起,没想到从小孤苦无依的孩子生活比他想象中的还要苦许多。他突然心思一动,抬眼望向不远处的云敛。
按理来说,云敛是天罗宫派到云家的暗桩,那么他在进天罗宫前应也是一个孤儿,或许正跟这群尼姑一样,是被人拐卖到天罗宫,甚至可能在那里遭受过很多非人的虐待。
他想得入神,忽而听到云敛的声音在身侧阴恻恻响起:“这个洞不够深,继续挖。”
云敛冷冷盯着那个年轻的女尼,待接收到沈喻风望过去的眼神,又挑衅似的扫了他一眼:“你们倒是很有闲情逸致嘛。”
沈喻风搞不懂他怎么突然间生气了,实在无奈,拉住那名女尼道:“我来挖吧,你累了一上午,先去休息吧。”
“谁允许她下去休息的?我是叫她干活,不是叫你。”云敛皱眉,眼神更加冷了,眼睛始终死死盯着他与那女尼碰在一起的手。
那女尼遵从观主吩咐,也不敢违背观主儿子的意思,撅着嘴,走到另一边,拿起地上的铁锹继续下去挖洞。
等她下了洞,云敛半侧过头,冷飕飕瞟了沈喻风一眼,随即再度走开。
沈喻风想为她求情,但一想到早上被云敛盯着看的事情,担心主动开口会暴露太多,也只好置之不理,任由云敛耍脾气,心中方才对他所生出的一丁点怜爱在一瞬间消失殆尽,只余不满。
这一日除了挖洞,运土,什么事也没做成,在后院挖成三个大洞后,云敛又命这群女尼们搬来一些草料铺在洞顶,掩盖住洞口的痕迹。
***
天黑时分,沈喻风吃了晚饭,坐在自己的破屋中休息,听凝玉在屋外敲门,说是白沐华传唤他过去,他应了一声好,来到昨日的厅堂。
进了门,发觉白沐华依旧坐在那块蒲团上,抬眼见了他到来,神色淡淡,不给什么好脸色。
他见左右无人,叫了一句:“母亲。”
白沐华这才颜笑逐开:“嗯,我儿过来,为娘有事问你。”
沈喻风走过去:“母亲又在研究功法了?”
白沐华嗯了一声,“你也练过双极功,告诉母亲,”她拿起手上那本黄册子,指着其中一段,“这一处应该怎么解释?实不相瞒,为娘卡在这一关已经很多年了。”
沈喻风远远看着她指着的那段文字,这正是他从小修行的阴阳双脉中的基础部分,于他而言,实不难理解,当下给他母亲一五一十地解释清楚了。
白沐华听完敛眉不语,陷入苦苦思索中,片晌,又摇头道:“不对不对,你的方法不对。此处分明是先练阴脉,再练阳脉,你怎么反其道而行之?”
沈喻风道:“母亲相信我,练下去就是了。”
白沐华照着他的指导又练了一遍,这次依旧无法畅通练下去,她本就是个没什么耐心的人,起初在沈喻风的安慰下,还能耐着性子修炼下去,但在接连四五次的打击后,她十分气馁,气愤愤地将黄册子扔在一边地上。
“不练了不练了,可能为娘跟这套功法真的无缘吧,练了多年,依旧一无所获!”
沈喻风哭笑不得:“母亲,练功之事须得循序渐进,您这样暴躁怎么会有收获呢?”
白沐华哼道:“我不信,肯定是这功法有问题,或者是沈星洲算计我!算了,为娘反正也练不来,明天我就把它给烧了!”
沈喻风还想再劝一句,忽而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尖啸声,同昨夜听到的一模一样。
只是与昨夜听到的微弱声音相比,此时充斥在观宇内外的声音尖如鸮鸣,厉若龙吟,震得人双耳发鸣,心神激荡。
“外面有动静。”他立时警惕起来,取出怀里的“泣骨”长笛,放在身前。
那道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转瞬之间,已经近在咫尺,沈喻风心道幸好那群年轻女尼习惯早睡从,应该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白沐华急忙将手上的黄册子收回袖中,抬头望向沈喻风:“看来那群人还是没被你们甩下。”
沈喻风道:“是。”走到门边,透过门缝注视着外面动静。
只见门外白光一闪,云敛从后院闪出,落到屋檐上,提着“明心”剑,神色冷峻,定定注视着无定观观门的动静。
忽然之间,响彻长夜的尖啸声莫名一顿,一瞬之后,继而又响起更大的尖声,沈喻风便看到他双眉一凛,眼中透出一股杀意,紧接着自屋顶上飞扑而下,往无定观外飘然跃去。
空中的尖啸声越来越响,不久之后,呼呼喝喝的拳脚之声自门外隐约传来,显然外面正在交战。
白沐华难得也紧张起来:“怎么回事?”
“无妨,先静观其变。”沈喻风对她做了个手势,眼睛始终注视屋外,“我相信他能应付得来。”
云敛奔出无定观,直接冲进树林中,萦绕观宇的尖啸声倏忽停下,接着就见一道红色身影在他身后紧追不放。
那红色身影冲到他身后,叮叮当当的银饰碰撞声响个不停,云敛冲到密林深处,回身抽出“明心“剑,与她打了起来。
那道身影忽左忽右,忽进忽退,像跟云敛玩闹一样,游走间还隐含着一道嘻嘻的笑声:“十一,你好会躲啊。”
此人正是前夜与云敛通风报信的藤瑶。
“藤大姑娘,”云敛游刃有余地与她对招拆招,“只有你一人来吗?”
藤瑶笑道:“你猜呢,小十一?你杀了宫中最得鬼主喜爱的五名小鬼,鬼主会轻易放你干休吗?唉,”她在与云敛对招之间,犹不忘故作哀怨之声,“谁叫鬼主知道宫中属我跟你交情最好,派了本姑娘当夜袭先锋呢,为了不负鬼主厚爱,本姑娘也少不得提枪上阵,大义灭亲了。”
云敛心知肚明,藤瑶此来对他下手绝对是天罗鬼主授意,藤瑶故意这么说,是在他面前做戏,暗示他鬼主此行所派绝不止她一人。
而这个人,位置绝对在藤瑶之上,不然藤瑶不会如此小心谨慎,一直在说些奇奇怪怪的话。
暗夜中光线缭乱,氛围凄迷,两人身影在林中交缠来去,藤瑶在与他擦身而过的同时,忽地在他耳旁轻飘飘落下一句:“快走。”
她假意被云敛击退数步,长袖一抛,使出一道障眼法,掩护云敛,可惜还没等她有所行动,远处“叮——”响起一道刺耳的尖啸声,接着一块小石子疾飞而来,将她未挥出的大红长袖击碎成道道碎布。
藤瑶气急败坏道:“病死鬼,你好卑鄙!”
林中落下一道平波无澜的声音:“藤大姑娘,在下若是再不出手,只怕这小子就要逃走了。”
仿佛就在眨眼之间,一个中年男子蓦地出现在两人面前。此人面白无须,五官凹陷,眼底有着掩不住的青黑之色,长袍下的躯干空空荡荡,似乎身形极为孱弱。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一件简朴无华的长袍上鎏金遍身,自上而下刺绣着一朵鲜艳之至的牡丹花。
云敛笑道:“原来师湛也来了,好哇,今晚好热闹,为了杀我一个无名小卒,鬼主真是煞费苦心了。”
藤瑶是好意助他离开不错,但他本无心离开,相比于藤瑶的恼怒,他根本不觉得有什么可恼的,甚至,这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
鬼主要杀他,自然不可能派跟他素有交情的藤瑶过来,而宫中除了能一举将他除掉的人物除了鬼主自己外,就只有师湛一人。
天罗宫不仅有罗氏鬼主,下面更有四煞坐镇,这四人当中有一个早年死于江湖仇杀,现在只剩三煞,而这三煞之中又以地位最高的“病死鬼”师湛功力最为深厚。
师湛毒术精湛,擅以百花制毒,更练有一手“裂石掌”刚猛无比,鬼主派了师湛过来,是铁了心要将他清理门户。
第13章 天罗四煞(二)
师湛却不理他,而是对着藤瑶,语气淡漠道:“藤大姑娘,我们合作杀掉这小子,到鬼主面前一起邀功,不好吗?”
藤瑶冷笑道:“我跟他打得正热,你却想来坐收渔翁之利,师煞主,这天下间可没这样的道理!”
“来时路上我便说了,藤姑娘搞不定的话,在下很乐意一效犬马之劳,哪里算得上争姑娘的功劳?”
“呵呵,本姑娘也在路上说了,我有能力将他处置掉,无须你多管闲事,你现在却反而莫名其妙出手,不是想跟我争功劳是什么?”
师湛退了一步,缓缓摇头:“罢了,我不跟你争口舌之力,先将人处置了再说。”
“说”字未落下,他便出了手,直接打向云敛。云敛疾步后退几步,以躲开他凛冽杀意。
师湛身为天罗宫四煞之首,其实力仅次于鬼主丁帆,尤其一手“裂石掌”最是老辣狠绝,只是他为人低调,世人很少知道他的功力到底到了什么程度。云敛见过他杀人的手法,不敢大意,借着幽暗的夜色,连连闪避裂石掌法。
眼见两人战得正酣,藤瑶脚步稍稍迟疑,顿了下,也跟着师湛开始围攻云敛。
左有藤瑶,右有师湛,云敛压力倍增,一边要躲避师湛的右掌,一边要闪躲藤瑶的擒拿,被激得连退数十步,气血翻涌。
他的功力本就一般,还有寒症在身,根本敌不过藤瑶与师湛其中一人,遑论两人一起上场,当下四肢发热,更加感到全身经脉一阵阵地抽痛。
三人在林中对了几招,藤瑶在错身之际,突然对云敛眨了眨眼,而后虚晃一招,诱得云敛对她出手,她转了个圈子之后,反借着这一击之力飘然退开,落在身后十步处,好整以暇地看下来。
师湛停下对云敛的攻击,朝她望过去,眼含不解。
藤瑶居高临下道:“你们打,我就不参加!”
“看来藤大姑娘也想学着在下坐收渔翁之利了。”师湛点点头。
藤瑶抿笑道:“非也,本姑娘只是突然想通了,不想跟你这种小人合作。”双眼流转,给了云敛一个眼神示意。
云敛十分明白,藤瑶是在假托不想与师湛合作,实则是在为自己留下脱身之机,给他眼神是要他快快离开,自己帮他牵制着师湛。
他读懂她的眼神含义,只在那一刹那心神交会,以眼神拒绝了她的好意。
无定观里坐着沈喻风在世上最亲的亲人,他现在不能走。
更何况里面除了沈喻风的生母外,剩下的皆是些不识武艺的弱女子。
他云敛自认不是什么爱护弱小的正人君子,在往常时候,这些年轻女尼是死是活都跟他没半分钱关系,但眼下这个灾祸是他借着沈喻风的名义引来的,如果自己一旦退缩,危及到的就是沈喻风的名声。
他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藤瑶置身事外,表面上是不想与师湛合作,实际上是想在旁观战,助云敛逃过追杀,不仅云敛知道她的心思,连师湛也心知肚明,心中冷笑,觉得藤瑶自托过大,反给了自己拿到头功的机会,当下不再客气,双掌齐出,气势夺魄,势要将云敛击毙于掌下。
云敛功夫远远不比师湛,但他心性狡猾,常有出人意料的招式,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师湛自恃前辈身份,没有强硬出手,给了云敛应对时机。
不过,云敛终究功夫比他差得多了,拿着“明心”剑也打不过身无兵器的他,很快躲闪不及,被击中一掌,呕出一口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