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个随遇而安的人,一有凝涩之处,也不急于强行破解,而是停下来慢慢思索其中残缺之处。
***
这一番运功,直待到黄昏时分。他感到腹中饥饿难熬,停止练功,重新披上衣裳,开了房门出去。
他不识路途,于是沿着白天的来时路重新走去。
许是正值晚膳时刻,路上一个人也没有见到,云敛也不知到哪里去。
沈喻风一路走着,好不容易见到一间厢房有灯火闪烁和阵阵饭菜香味,走过去在门外问道:“请问哪里有晚膳可以用?”
无定观少有外客,正围在一桌吃饭的年轻女尼们都惊诧望向门口,有几个脸皮薄的已经开始遮遮掩掩起来,倒是那白天引他去西厢房的凝玉善于款待外客,落落大方地带他去了后厨,为他安排了米饭与一些小菜。
沈喻风道了声谢,拿起饭碗,对她问道:“你们观主住在哪个房间,在下有些事情想当面向观主致意。”
凝玉道:“观主与沈公子正在房中用膳,观主说好多年没见到公子了,今夜可能要谈到很晚,还叫我们不去打扰呢。”
“原来如此。”他点点头,不再追问下去。
独自用完晚膳,他又顺着庭院位置,回到自己所下榻的厢房。
观中女尼们似乎都习惯了早眠,不到酉时都躺下了,四下里静悄悄的,除了几盏夜灯在风中摇曳摆动外,似乎隐隐还有着一道细不可察的尖啸声。
他驻足停留,下意识往上望去,只见一道白色的身影站在屋檐上。
正是云敛。
他颇觉纳闷,既然云敛在此,那小尼姑说的观主与他正在房中用膳并长谈一夜又是怎么回事?
云敛负手而立,眼神定住,不知在望着什么东西。
“公子。”沈喻风在下面叫了一声。
云敛看也不看他:“屋里闷,我在外面站一会儿就回去,你先回去吧。”
上一次沈喻风见到他这样奇怪而警惕的举动,是在白家庄的后院,等待藤瑶前来通风报信的时候,沈喻风故意问道:“是否那伙贼人跟过来了?”
云敛听到这句话,才终于望过来,刚回了一声是,很快又换了说法:“不是,你别担心,去睡吧。”
沈喻风知道他不会告诉自己太多,既然如此,自己也不必主动问太多,惹他怀疑。
“嗯,那公子小心。”
他胡思乱想地进了屋,关上门栓,想了想,又把门栓放下。
如果今夜真有敌袭,门有没有上栓根本没有任何区别,没有上栓的门反而能为他争取到更多时间。
他刚转过身,就见得不知什么时候,一个身穿褐衣紫袍的妇人坐在他的房中。
沈喻风下意识顿住脚步,他因为想着云敛的事情,根本没有注意到房中除他之外,还有着另一道气息声。
白沐华坐在厢房中的炕上打坐,听到他进屋的声音,睁开眼来,语气不疾不徐道:“我儿,为何见了娘亲也不肯叫一声?”
作者有话说:
业净六根成慧眼,身无一物到茅庵。——出自《赠庵中老僧僧解相人术少尝游历江南晚归庵中》【作者】唐顺之 【朝代】明
第11章 无定观宇(二)
沈喻风先是一诧,旋即很快冷静下来,行了一礼,淡淡道:“原来母亲早就认出我了。”
白沐华冷哼一声:“我自己生的儿子,我会认不出来?要不是白天见你一直往后躲,娘也不会那么冷冰冰地对你!”
说到白天的事情,她语气中满是咬牙切齿,朝他狠狠地瞪上一眼,一直冷硬的语气这才难得放柔了些,“走过来点,让娘亲看看你。”
沈喻风笑开来,走到她的跟前,道:“母亲近年安好?”
白沐华勾唇一笑,眉梢间神采飞扬:“安好安好!听到负心汉死了的消息,娘亲可是快活了一整年,”看见他那张脸,又是不满地哼了一声,“在你娘面前也要装模作样?”
沈喻风无奈一笑,伸手从下颌处开始动作,缓缓揭下脸上的人皮面具,跟白沐华正正对视着。
他带着面具日久,不受日光晒照,自然恢复白皙肤色,白沐华细细地打量他,语气中满是自得:“嗯,我儿长大了,果然长得随我,又白又俊,不像沈星洲那个薄情郎。”
“母亲——”沈喻风哭笑不得。
“算了算了,不提这个人,”白沐华又开始不耐烦了,“早知道当年就该把你一起带走,不让你待在沈家那个牢笼一样的臭地方。”
沈喻风听到这熟悉的语气,又是一笑。这才是他印象中那个刚强固执的母亲,白日里的母亲冷淡疏离,分明就是在云敛面前做戏,甚至故意奚落自己的举止,恐怕也是为了把自己赶到偏僻的西厢房住下,好让她深夜来与自己见面,不让云敛发觉。
“外面那小子你打算怎么处理?”白沐华道。
沈喻风缓缓摇头:“不急,先看他到底能玩到什么时候。”
“嗯,也成,这些你自己安排就好。坐下来,跟娘亲说说,怎么突然就来了?”
沈喻风跟着坐在她身边,微微沉吟,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太多,以至于他一时间竟不知从哪里讲起。
他缓了一口气,才徐徐道:“此人是长安云家少主,名叫云敛,是我从小到大最好的朋友。”
“母亲隐世多年,可能不知道近日如意山庄出现了一桩大事,江湖上有人传言山庄出现一项叫做双极功的武林至宝,我这才知道原来云敛早在多年前就被顶替,现在这个云敛其实是天罗宫的暗桩。云敛为了保护我以及山庄的人,使计将围困山庄的江湖人士引到端州来。”
白沐华认真听着,问道:“怎么引开的?”
沈喻风踟蹰一阵,顿了下,换了个不怎么令她反感的说辞:“是……是他说……双极功有一半被母亲拿到端州来。”
白沐华脸色顿变,沈喻风察言观色,解释道:“母亲,他想出这个主意,也是为了替山庄解围,绝非故意针对您老人家,当时山庄内忧外患,他当时确实没有其他办法,还请母亲不要太过气恼。”
听他不断相劝,白沐华脸色这才缓下来,不快不慢道:“这小子倒是没有说错。”
在沈喻风惊疑不定的时候,她从袖中拿出一本破旧的黄册子,“我当年离开如意山庄,确实偷了你爹一本双极功功法。”
沈喻风更加惊异:“原来这事是真的?!”
他低下头望向白沐华手上的黄册子,只见上面以毛楷小字整齐写着“如意双极功”五个字,页边与页角已经泛白发卷,显然是多年来翻阅过无数次了。
他信手接过,翻开一看,里面内容与他从小练就的阴阳双脉确实一模一样,而且边角上用了小字密密麻麻做了无数注解,字迹有新有旧,显然绝非一朝一夕所能写就。
难道说,母亲多年来隐居无定观,不是在参研佛经,而是在探求双极功的秘密?
他正满心狐疑,又听白沐华冷笑道:“这姓云的小子倒是有点本事,竟然连这种秘闻都能翻出来。”
他叹道:“母亲为什么要拿走如意山庄的东西呢?”
“哼,这是那个负心汉欠我的!”白沐华从鼻孔里发生不满的声音,“谁叫他负了我,我拿走他沈家一点东西怎么了?”
沈喻风沉默不语。
白沐华看着他道:“我问你,你到底是认沈星洲那负心汉,还是认我这个母亲?”
沈喻风道:“你们都是我的亲人,没有必要争个高下,况且逝者已矣,母亲为什么还要耿耿于怀于当年的事情?”
白沐华怒道:“谁要跟他争个高下,你真当你娘是个不识大体、只知道舞刀弄枪的蠢女人?”
沈喻风一愣:“那你们当时到底为何分离?”
“都是沈星洲这个忘恩负义的薄情郎!”白沐华狠狠地啐了一口,“呸,什么正义大侠,什么仁义君子,根本就是个假仁假义的伪君子,表面上对我恭敬有加,其实心里一直念着另一个女人!”
沈喻风皱眉道:“不是说你们当年是因为探讨武学问题发生争议而合离的吗?”
白沐华道:“哼,那不过是沈星洲为了维持自己的好名声,对外宣称的说法罢了。他们都说,你娘是无理取闹的泼妇,你爹是仁义无双的大侠,是你娘任性顽劣,吵闹着不肯跟你爹好好过日子,对不对?”
沈喻风又是一阵沉默。
他一出生便知道生身父母成见已深,从小到大都以为是两人性格不合而造成的分离,却万万没想到其中真相竟是如此。
白沐华冷冷道:“你若是不信的话,等回到如意山庄之后去沈星洲书房看看,就知道我有没有说谎了。”
沈喻风摇头道:“孩儿没有不信,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接受。”
“嗯。”白沐华勉强接受他这个说法,也不再要求他做下选择,翻起那本双极功的册子,道:“唉,想想竟然也有二十六年了,时间过得真快,我儿转眼也长得这般高大了。”
“那年我刚满十八岁,正是青春年少的时候,与你师伯二人贪玩偷溜出白家庄,去了锦州游玩,我们逛遍了城中大大小小的庙会、画舫和佛寺,玩够了才生出回家的念头。结果,就在离开锦州的那一天,在湖边遇到了沈星洲。”
“他那时候仰躺在湖边的草地上,双眼紧闭,全身衣服都湿透了,我跟师兄生怕他受了伤,便救了他,一起上路。他醒来后对我各种殷勤,百般纠缠,呵呵,也是天生冤孽,我那时候初涉江湖,对情爱之事懵懵懂懂,竟然被他所蒙蔽,着了他的道,失身于他,后来更是不顾师兄反对,主动嫁给他。等跟他成了亲,怀着身子回到如意山庄,才知道原来他心爱的女人另嫁他人,他那时候躺在河边是在求死!”
沈喻风听得又惊又怜,听她继续说道:
“那时候得知这件事我整个人的天都要塌下来了!他天天坐在书房,对着那女人的画像,一坐就是一整天,对我却理也不理!一开始,为了还没出生的你,我以为我能忍着,可后来我发现我一天、一个时辰都忍不下去了!在我生你的那一天他仍然呆在书房,甚至都没来看过我们母子一次!”
沈喻风听她越说声音越是激动,急忙搂住她肩膀,柔声安慰道:“母亲,这些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白沐华却已经陷入旧日回忆中,对他安慰的话置若罔闻,自顾自道:“我恨他!我恨死这个害了我一生的男人了!于是我为了报复他,在一次跟他吵了架之后,偷走房中的双极功功法,重新回到端州。”
“回到端州后,为了与你师伯参详其中奥秘,我特意修了一座无定观,与他隐居在此,日夜不休研讨武学,没想到,呵呵,你那师伯竟然也是个伪君子!他觊觎我从沈家得来的功法,趁我睡着时要偷我的双极功,被我发觉后赶了出去。”
她一说起当年的事情,还是忍不住狠狠拍了一下身下的床板。
沈喻风始终将她搂在怀里。听她言谈中提到的除了自己父亲外,最多的就是白家那位师伯。这位师伯他只听父亲提过一两次,按照父亲的说法是,他的这位师伯陈继容儒雅温润,学贯百家,是位真真正正的方闻之士,与白沐华口中所说的完全迥异,他也没多想,转而安慰起她道:“母亲,过去的事情就就让他过去吧。”
白沐华被他温言劝了几句,终于不再沉溺于往事之中,亲昵地拉住他的手,点头道:“嗯,这是自然,幸好我有个好儿子。”目光温柔地看着自己的儿子,脸上神色大为满足。
“母亲,以后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孩儿去做,孩儿也会经常过来端州看望母亲的。”
白沐华点点头:“我儿随时都可以来,只要你不带着外面那小子就可以。”
沈喻风不用想也知道云敛必定是跟她处不来的,笑道:“母亲是跟他说什么了?”
白沐华道:“哼,这小子有些邪气,为娘很不喜欢他。刚才我特意试探他,对于沈星洲的看法,你猜他怎么回答?”
沈喻风问道:“怎么答的?”
“这小子竟然说沈星洲文韬武略,气魄冠世,有枭雄之能,如此英年早逝真是可惜,呸,真是气死我了,为娘一听就知道这小子心思没那么单纯。”
沈喻风道:“母亲觉得他说的不对吗?”
白沐华瞪圆了眼,气冲冲道:“哪里对了,当然不对了!沈星洲阴险自私,算哪门子的英雄!这小子欣赏这种人物,将来自己也肯定会众叛亲离!”
沈喻风不太想听这样的话,轻轻地挣开她的手,别过了头。
第12章 天罗四煞
母子二人多年未见,难得有很多话要说,白沐华在他房中长谈到深夜,方自离去。
当夜风平浪静,无事发生。第二天一早,沈喻风在房中打坐运功,听到外面传来接连不断的吵闹声,其中尤以云敛的声音出现最多,他被勾起好奇心,直接披衣下床。
开门一看,只见得云敛指挥着包括凝光、凝玉在内的六七名尼姑在后院挖洞。
那洞共有三个,宽约三尺,深不可见底,被挖出的黄泥高高堆垒在洞口旁,足有座小山高,几名尼姑忙得灰头土脸,汗如雨下,只有云敛依旧一身干干净净的白衣,坐在一旁,悠悠然地使唤着众人。
昨夜白沐华离去前,沈喻风有交代过她,无论云敛接下来有什么举动,都尽量满足他的要求,以免打草惊蛇,因此这群尼姑听从观主的话,被云敛派来挖洞,都不敢有半句怨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