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提着丁帆的尸体轻轻落到地上,天罗宫众人齐声叫着喊着,争着要来抢夺尸身,却在此时,山道上蓦地传来一声叹息。
沈喻风抬起头,就见前往天罗宫的山道上,忽地出现站着一名身形高大的灰袍老者,他头戴铁皮面具,负手站在天罗宫众人身后。
沈喻风微微一凛,防备起来,那老者叹了一声之后,双脚一动,错步越过天罗宫众人,来到沈喻风身前,他来得极迅猛极突然,动作却十分柔和轻缓,身上一点杀气也没有。
沈喻风察觉他的意图,没有做出什么抵抗动作,而是任由他将人夺去。
那老者抢下丁帆尸体之后,将其平放在草地上,随即长长叹息一声,声音中带着沉痛之色:“老朽来得迟了!”
藤瑶、师湛等人看清来者,都齐声惊呼一声:“蒙师傅!”
“求蒙师傅为鬼主报仇!”
那名被叫做“蒙师傅”的老者却没有表现出如他们一样的愤慨,只是对着丁帆的尸体哀叹,许久之后,转而面向天罗宫众人,沉声道:“实力不足,死于江湖人之手,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我们这就回去吧。”
天罗宫众人都惊诧起来,师湛抢着道:“可是鬼主他——我们不为他报仇吗?”
那老者叹道:“打得过还好,打不过,岂不是白白送死?”
他又转过身,对云敛道:“当年你被送到长安云家之事,我本也不赞同,天罗宫误你多年,好在恩恩怨怨俱都随着丁帆之死烟消云散,现在我要你离开,从此不用再听命于天罗宫了。”
云敛喜极而泣,连连叩跪几下:“谢谢蒙师傅!”
天罗宫众人脸上神色都有些奇怪,却是不敢说些什么,连一向气焰嚣张的师湛在他面前也一句话都不敢出声。那老者摆摆手,回头对天罗宫众人道:“丁帆已死,老朽暂代他管理天罗宫,你们现在都听我的,天罗宫暂失鬼主,元气大损,不宜再在江湖上走动,走吧,回去修养一段时间。”
他发号施令,不容置疑,似乎是要比丁帆还要厉害的人物,天罗宫众人都不敢忤逆他的意思:“是,属下遵命。”
那老者又抱起丁帆尸体,深深看了沈喻风一眼,而后扛着尸体,带着天罗宫人群上了山道。
藤瑶跟在人群中,对云敛道:“十一,保重了。”
云敛对她微微颔首。
天罗宫一行人在那老者的带领下渐行渐远,不到片刻,完全消失在沈喻风视线中。
转眼之间人去楼空,荒道萋萋,偌大的荒野只剩下两个人和一群受伤屈膝的马儿。沈喻风万万没料到事情的转变出乎自己意料,这名老者几句言辞便决定天罗宫众人的去向。从此以后,他与天罗宫之间再无恩怨。
他将受伤的马儿一一扶正,走回系着缰绳的树旁,解了绳索,径自上马。
云敛在身后叫了他一声:“喻风……”
沈喻风对云敛的呼叫应也不应,上了马后,驱着马缓缓来到云敛身边。
他刚经历一场酷战,又杀了人,前胸的伤口还带着浓重的血腥味,云敛被味道冲得连连咳嗽几声,目光却还是一刻也没有从他脸上移开,又满怀期待地叫了一声:“喻风……”
沈喻风骑着马看也不看他,就在云敛越来越失落,以为他将策马远去的时候,他又忽地自马上伸出手来,大力一拉,将云敛直接拉上马,坐到自己身后。旋即扬鞭一挥,马儿一声嘶鸣,四蹄如飞,带着二人向城里方向疾驰而去。
第19章 交心之谈
两人共骑一匹马进了城,找了个面摊吃了顿晚饭,沈喻风本准备着与云敛商量接下来的行程,没想到刚吃完外面就下起了雨,两人吃了饭后手头又没多余的银子,他只得带着云敛委屈着找了一间破庙中共度一夜。
沈喻风听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点起篝火,望向暗处那个自进城后始终不发一言的人。
方才躲雨的路上两人淋了一些雨,他内力深厚,无惧寒气侵蚀,在火堆边坐了一会儿便觉恢复过来。但云敛不同,他寒症未复,多日来被天罗宫逼着颠簸,得不到修养,身体一直时好时坏,但他不敢跟沈喻风接近,进了庙后一直瑟缩着躲在角落,就是不肯出来。
沈喻风也不多言,径自坐在破庙中央,有一搭没一搭地把柴火投进火堆,也打定主意不去理他。
但云敛一直发抖的身躯不断在他眼前晃动,到了后面,连牙齿打颤的声音都清晰地传了过来。
沈喻风听得不忍,最后只得扔下木柴,起身朝着云敛缩身之地走去。
云敛躲在角落,把脸陷在双膝中,缩成一团地发着抖,见到他落在地上的身影,仍是强自争辩道:“没事,我没事!”说着双脚挪动,又往角落里钻去。
沈喻风暗暗好笑,这人当日给他下药下得这么果决,怎到了此时反倒忸怩起来?然而现在赔罪也不是时候,他大手一抓,直接将人拉扯过来,落到自己身边。
云敛被他强迫拉着在火堆边坐下,还在坚持着往角落爬去:“我没事,我真的没事,一会儿就好的!”
沈喻风将人拉过来,往身旁一按,如此来回两三次,云敛才总算安静下来,不再挣扎着要走,只是目光低垂,一直盯着火堆看,就是不看他。
沈喻风挑眉道:“你这几日都是这么熬过来的?”
云敛沉默不言。
沈喻风微哂,两人之间关系经过那日杏花林之变,好像再回不到以前了,而云敛在他面前也没有以前那么轻佻了。例如眼下这般情态,换做以往任何时刻,两人外出躲雨,不管身处何地,必定是在谈天说地,自己讲解着对武学的见解,而云敛肯定时不时地就来几句促狭的话,两人相谈融洽,谈笑风生。
不像现在,两人相对无言,连目光也不敢接触。
沈喻风莫名觉得无趣起来,他心无旁骛地堆着篝火,过了不久,随之雨声渐渐小了,身旁人的气息再掩饰不住。
越来越沉重,越来越浑浊。
沈喻风忽然觉得有些不对,问道:“怎么了?”
云敛闻声侧首,朝他望过来,火光映衬之下,却见他双眼迷惘无神,嘴唇红得几欲滴血,他眨了眨眼,片刻之后,竟然双眼一闭,直直往一边栽倒。
沈喻风手疾眼快将人接住:“……云敛?”
云敛眼皮半阖,被他连叫了几声,才幽幽然恢复神识,昏昏沉沉地靠在他身上,不住地叫道:“喻风……”
沈喻风伸手去摸他身体,发现他手脚冰凉,额头却十分滚烫,沈喻风明白过来,云敛有寒症在身,身体本就比寻常人虚弱许多,现在着了雨,受了风寒,已经烧得有些意识不清了。
若是他没有发现,只怕这人永远都不会告诉他真相。
天罗宫之事如此,现下也是如此。
他将人搂紧,低声道:“我在。”出掌抵在他后背,传了一些内力到他体内。
云敛身体在他内力运作下慢慢暖和过来,靠着他沉沉睡去,而火堆没有他添柴进去,则开始由亮转暗。
沈喻风静静看着火势越来越小,却又不敢动一下,怕将怀里的人惊醒,只好缓缓策动内力,为二人取暖。
随着火堆里最后一把木柴烧光,篝火彻底熄灭下去,破庙陷入一片黑暗,云敛仿佛感到冷了,在黑暗中眯眼瞧了他一眼,在他怀里转了个身,反过来搂住他腰身。
沈喻风又是一诧,云敛生了病,在他面前展现出以往任何时候从未有过的样子,像是对他极为依赖,极为信任一般。
云敛抱着他抱得越来越紧,发抖的身躯渐渐安稳,嘴里也不再发出呓语,就在沈喻风以为他已经睡着的时候,暗夜中忽闻他开口说道:“你是从端州出来后就一直跟着我们吗?”
“是。”
“你为什么要跟来?”
沈喻风叹道:“你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云敛却又不说话了,只是静静地抱着他,两人在凄风楚雨中相拥而眠,用身躯取着暖。
到了后半夜,云敛突然在他怀里道:“雨停了。”
沈喻风还未开口,他便先一步从他怀里抽身而出,沈喻风感到怀里骤然一空,下意识将人手腕抓住。
刚退出他怀抱的云敛顿住身形,惊异地望了他一眼,沈喻风别开眼,解释道:“嗯,确实好很多了。”随即放开他的手腕。
云敛了退到火堆另一边,眼神清明,礼节周到,好像昨夜那个虚弱可怜的云敛只是沈喻风自己的错觉罢了。
沈喻风轻嗽一声,道:“我那天听他们叫你十一,这是,你的名字吗?”
云敛冷笑道:“我是个什么东西,我只是一个卑贱的棋子,怎配有名字?”
沈喻风忙道:“你不是!”
云敛冷冷道:“当日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我是假的,真正的云敛早在十几年前就被换掉了!你不必把我当做云敛来看!”
沈喻风语气笃定道:“我没有把你当做任何一个人来看,你就是你,不会是其他任何一个人。”
云敛住了口,抿着唇不再说话,两人好不容易恢复一丝温度的关系又因为这个话题而再度陷入冰冷对峙中。
过了许久,外面的雨彻底停下,传来一阵啾啾的鸟叫声。
“对不起,我不该朝你发火。”云敛忽然开口。
沈喻风深吸一口气,刻意使自己转开视线,道:“现在把真相告诉我吧,你的身份来历,与天罗宫的关系,还有,当年云家发生的事情。”
云敛缓缓点头:“既然你已经追来了,那将一切告诉你也无妨。”
“当年云家少主无故失踪,云家为了找到幼子,悬赏千金,那时候远在川蜀的天罗宫也听到风声,想来分一杯羹,他们那时急需在川蜀站稳脚跟,需要大量财富,而云家富甲一方,便成了他们最好的下手目标,于是一个长达十几年的阴谋便酝酿下了。”
“他们从各地掳拐了十多名六七岁的男孩,养在宫中,从早到晚,训练他们的一言一行,稍不顺意,便是用鞭子盐水惩罚。为了更好模仿云家少主,他们在我们身上进行无数改造,我身上的一切都是假的,包括身份,包括名字,也包括——”他忽地转过身来,直直看着沈喻风,“我脸上这颗痣。”
沈喻风呼吸一滞。他怎么也没想到,云敛连脸上这颗最具特色的红痣也是假的,天罗宫为了让他成功假扮云敛,竟然还在他脸上动了手脚。
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需要经受什么折磨,才能在脸上植入一颗痣。天罗宫为了逼迫他假扮云敛,究竟又对他进行了怎样惨无人道的改造。
而当年被掳到天罗宫遭受酷刑的,却远远不止他一个人!
他攥紧拳头,只恨白天里让丁帆死得太轻易。
只听云敛又道:“我们越是不听话,他们就越是毒打我们,甚至只要我们一想逃跑,就把我们扔进寒潭,我身上的寒症就是在那时种下病根的。”
沈喻风听闻半晌,才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一句:“剩下的那些孩子了?”
云敛冷笑道:“自然是死了,那般的酷刑,哪有几个孩子受得住的,是我命贱,才好死不死活了下来,前面的十个都死了,我是第十一个,他们就叫我十一。”
沈喻风愣了好半晌,道:“我以为十一就是你的名字。”
云敛嗤笑道:“呵,名字,我怎么配有名字,我的一切都是从别人身上偷来的。”
沈喻风又是沉默,两人不再出声,等到外面天色逐渐发亮,沈喻风才再度开口道:“为什么当日不告诉我呢?把事情告诉我,我们一起解决。”
云敛别过头,低声道:“我不敢。”他的声音变得又细又低,“喻风,对不起,我不敢让你知道,我的过去是多么不堪的一个人。”
沈喻风哑声道:“这不是你的错。”
他看着云敛低垂的面容,正色道:“以后遇到这种事,记得告诉我,不要一个人扛着。”
云敛叹了一声,仿佛没听到他的话似的,顿了顿,又接着方才的话题道:“这些年来,我为了协助天罗宫,挪用不少云家财富,送给丁帆,使得天罗宫得以立足,日渐壮大。前些日子,江湖传闻如意山庄藏有双极功,丁帆也对功法产生兴趣,知道云家与沈家有交情,便指使我来偷取双极功……后面的事情,你也知道了。”
第20章 一代高手
沈喻风点点头,他将当年云家少主失踪、天罗宫崛起之事前后联系起来,确实与云敛所言没有出入,又问道:“那么,那个真正的云家幼子现在又在哪里?”
云敛语气淡漠道:“也死了。”
沈喻风又是一惊,云敛继续说道:“他不是失踪,而是被人连夜带走的,可惜他娇生惯养,受不住奔波,在路上病死了。那个带走他的人知道我们在找人代替他,后来也来过一次天罗宫。”
沈喻风又惊又疑:“带走云家少主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云敛看着他道:“你不会想知道的。”
沈喻风陷入沉思中,云敛失踪那年,云家还不是长安首富,名声远没有现在响亮,那时与云家有交情就只有那么几个人,而能从云家带走云家少主,这个人一定与云家有某种关系。
这个人,到底是谁?
他想到这里,突然间,一个难以置信的念头莫名在脑中升起,失声道:“那人是我父亲,对不对?!”
他父亲早知道现在的云敛是假的,却还愿意将他扶持上云家少主之位,思来想去,最大的可能便是云家少主的失踪与他父亲有关,而他父亲或是为了掩人耳目,或是问心有愧,才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