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小二拿了银子,喜不自禁地下去后厨吩咐了,就在这空等的间隙里,云敛一直瞪着沈喻风看。沈喻风则对他投过来的眼神视若无睹,举起茶杯,静静抿了一口,惹得云敛又怒又恨。
云敛这一单分量十足,客栈的掌柜听闻后亲自过来端茶倒水,还吩咐后厨用心烹饪,很快各色鸡鸭鱼肉、山珍海味摆满了满满一桌,甚至都摆到了沈喻风眼下。那店小二想将沈喻风请到另一桌去,还自作主张拿起他的茶壶。沈喻风只淡淡道:“无妨。”旋即手腕一动,将茶壶重新夺回,而云敛对此看在眼里,也没说些什么。
那店小二再是迟钝也察觉了眼前这两个人分明就是认识的,等菜上齐后,极有眼色地退下了。
云敛撩起幂篱,拿起筷子,尝了一口离他最近的糖醋鱼,忽而拍桌怒道:“你们店里这东西怎么这么难吃!”
店小二忙赶过来:“客官怎么了?”
云敛道:“你们的糖醋鱼不正宗,跟我在长安吃的不一样。”
店小二欲哭无泪:“客官,我们的糖醋鱼作为招牌菜都做了三十多年了,路过客人都说好,哪里就不正宗了?”
云敛挑眉道:“我说不正宗就是不正宗,这盘不要了,给我做一盘新的。”
店小二还想争论些什么,那掌柜已经来到这桌,向云敛躬身道:“公子莫恼,既然这道菜不合您口味,我们吩咐后厨再去做一道便是。”然后向店小二眼神示意一番,领着他退下了。
谁知还没等新的糖醋鱼重新被端上来,云敛又是故技重施,连连尝了几道菜,都说难吃,一定要后厨重新做一份新的端上来。掌柜的看在银两的份上尚且能好声好气地应从,但后厨和店小二可就觉得倒了大霉了。店小二在端菜上来的时候,还向沈喻风投去埋怨的一眼,心里默默念道:“爷,您劝劝您这位朋友吧。”
沈喻风哪里不懂店小二的为难?但他心里也明白,云敛故意在他面前闹事,就是在逼他主动出声,如果自己没能按捺住,着了云敛的道,这冤家肯定又要得寸进尺,紧紧跟上来,因此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主动开口。
等桌上全部菜肴都换了一遍,云敛才终于静下来吃饭,正当掌柜的和店小二松口气的时候,又听云敛叫道:“店家,给我送一壶酒来。”
掌柜的不敢得罪他,忙命店小二为他送上店里最名贵的花雕酒。
云敛接过酒,倒了一杯,然后装模作样将酒坛推倒在地。酒坛子倒在地上,摔成碎片,酒水砸了一地,店里瞬间酒香四溢。
“哎呀,真是不小心呢,摔了一坛好酒。”云敛故意对着沈喻风道。
掌柜的心疼不已,看着云敛的眼神又是犹豫,又是惶恐,他们哪里想得到在此地本本分分开店多年,怎么就偏偏遇上这样的煞星。云敛却是好整以暇,又掷了一锭黄金扔到掌柜的怀里,道:“放心,本少爷有的是钱,区区一壶花雕酒算得了什么,快,给我送上你们店里其他的好酒来。”
掌柜的看在钱的份上,只好再次端上店里的名贵好酒。
接下来云敛更是一刻都没有安分,一会儿嫌店里太吵,要将其他人轰走,一会儿嫌热,要求店家去冰窟拿冰块来降温。然而不管他如何撒泼闹事,沈喻风始终熟视无睹,泠然不动。
见自己挑衅举动屡屡遭到挫败,云敛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余光瞥见左边一桌几个年轻男人的目光从自己身上扫过,冷冷斥道:“看什么!没见过有钱人吗?”
那几个人被他这么一斥,收回目光,没再往他身上投去,彼此间对视一眼,起身结账走了。
云敛暗自琢磨:“这些人都是些软骨头的平民老百姓,怎么欺负也无法欺负到点上,该怎么办呢?”
正思忖间,这时从门外进来一对衣着朴素的爷孙女,手里拿着纸扇与抚尺,要进店来说书。他蓦地转念想道:“你沈喻风不是真君子大英雄吗?我就专门找个好欺负的,看你理不理我?”
在那爷孙俩经过时,他将人拦下:“正好,你们给本公子唱几段。”
那佝偻着的老汉拱了拱手,道:“这位公子爷,我们只说书,不唱曲的。”
云敛掏出几点碎银扔到桌上,冷冷道:“本公子要你们唱,你们就得唱!”
那老汉道:“这位公子,我们实在不会唱曲,不然我们当场给您说一段?”
“让你们唱就唱!”云敛冷着脸道,“不然我让你们在长安混不下去!”
那爷孙俩依偎着抖了一抖,那扶着自家爷爷的小姑娘更是吓得泫然欲泣。
他们见云敛穿着华贵,又是满脸煞气,心知是个不好惹的,但又实在不想随口答应。正值为难间,那店家急忙过来,拉着那老汉走到角落咬着耳朵劝了几句,那老汉才长叹道:“好罢,人穷志短,老朽唱便是。”
他向掌柜的借来一把二胡,就在云敛身旁拉了张凳子,往下一坐,然后持着弓,曲不成曲、调不成调地拉起来。
他那孙女站在他身后,抽噎着,唱起市井间最流行的《采桑子》来。
不知是真的不会,还是被云敛吓到,她的声音一顿一顿,吱吱呀呀,不像唱曲,配上二胡哀怨凄凉的拉弦声,反倒像哭丧一样,只听店里有人低叱一声:“晦气。”起身结了账走了,余下众人脸色也是好不到哪里去,陆续有人离场而去。只有云敛脸色未改,始终冷冷瞪着对面的沈喻风看。
沈喻风也听得心烦意燥,恰在此时喝尽杯中最后一口茶,干脆上了楼,来个眼不见心不烦。
云敛看到他就这么走了,登时怒气又猛地冲上来,唤来店小二,指着他离去的身影,问道:“他住在哪里?”
“客官,您的那位朋友住在二楼东侧。”店小二恭恭敬敬地回道。
“好,”他又从怀里掏出一锭二两重的白银,神情倨傲道,“二楼给我全包了。”
“这——”那店小二为难起来,“客官,我们二楼还住着人呢。”
“把他们都赶走就是了。”云敛答得理所当然,丝毫不觉得这是个棘手问题。
“这——客官——”那店小二苦笑道,“我,我不敢啊。”
云敛脱口许了一个高价格,道:“反正少爷我已经预定下了,你们无论如何都要帮我办到。”
他们正为难间,那掌柜的看到这边,明白又是云敛在故意使坏,只得亲自过来解决此事,他一是不敢得罪云敛,二是看在钱的份上,最后答应了云敛要求,将二楼住客都请走。
店里出动前堂与后厨所有伙计,上了二楼逐个敲门,好声好气地请二楼住户搬离到后院和一楼。
二楼的住客本在自己厢房住得好好的,哪能接受这等无理要求,不少人骂骂咧咧,甚至有的就在门口闹起来,知道是云敛所为后,一个个都怒气冲冲瞪着他,云敛也不在乎,他负着手,在楼梯间昂着头,专门只看沈喻风那一扇门,就等着他什么时候出来打抱不平。
外面鸡飞狗跳,怨声载道,沈喻风虽然坐在房间,还是将外面的动静听得清清楚楚,明白是云敛所为。他深深吸了口气,试图无视掉这些嘈杂声。
等到二楼住客全都被请走,沈喻风还是没有出来阻止,云敛的苦心频频落空,又不甘心,又想到来日方长,不必急在一时,他干脆上了二楼,来到沈喻风门前站着,片晌,抬步进了他左侧那间厢房。
他寒症还没完全恢复,经历今天这一出闹剧,其实自己也有点累了,进门后,寻了床榻摘了头上幂篱,就直接躺下去。
他根本不担心沈喻风会趁他睡觉时离开,离长安越近,就越靠近云家势力范围,沈喻风想到长安救人的话,根本避不开云家耳目。
这般想着,鼻间突然闻到一股腥甜的味道,一阵突如其来的倦意袭来,他就此闭上眼,沉沉地进入睡乡。
***
沈喻风听到外面终于安静,终于松了口气,同时不由大为伤神,暗叹道:今天云敛暂且安分片刻,但是难保之后不会再闹出什么事。被这冤家缠上了,未来长安之行恐怕将一路都不得安宁。他思忖片刻,收拾起行囊——他打算提早一天离开,避开云敛。
他休憩了半个时辰,天全暗了,蓦地听到外面脚步轻轻踏在木板上的脚步声,警惕起来,开了门,随意地往隔壁房门一扫,却看到有几个人鬼鬼祟祟,在云敛房间外探头探脑。
沈喻风猛然喝道:“做什么?!”
他心下一惊,大步走过去。
那几个人被他喝了一声,又见他迎面而来,面色变得怪异,在沈喻风走过去前,争先恐后地溜下另一边的楼梯。
他们正是方才在楼下被云敛冷眼斥退的那几个人。
沈喻风看着他们从客栈大门离开,又侧耳听了一下异常静谧的房间,感到十分奇怪,依照云敛的警觉程度来看,不可能有这么多人在房门外,还睡得这般沉。
他突然间觉得哪里不对,一掌拍开云敛房门,瞬间,一股甜到发腻的异香扑鼻而来。
沈喻风走进去,摸索着找到火石,点亮烛火,来到云敛床边,听着被子里若有若无的低吟声——显然是咬住被子,将声音死死压了下去。
沈喻风忍不住想:“活该!明知自己身体还没恢复,还非要这么招摇过市,显摆财富,被一群地痞无赖下了药。”
他一手秉烛,一手将被子掀开,接着,一张满脸潮红的脸显现出来。
云敛双目紧闭,全身烫若火炉,嘴里不断地呻吟出声,眼角、双颊、脖颈全是染红的情欲,那股浓烈到甜腻的香味充斥在房中,连空气都似乎被这股热气灼伤。
沈喻风诧异了下,急缩回手,不对,这——这哪里是普通迷药?
分明就是市井无赖最喜欢用的那种下三流的春|药!
他目光随意一扫,看到垂挂在床帘外侧的幂篱,突然间,似恍然大悟。
要不是此刻情境过于诡异,他简直要大声笑出来:方才云敛一身白袍在客栈一楼大厅出入,戴着幂篱还一副遮遮掩掩的样子,难怪被那群地痞当做了离家出走的富家小姐,在他房里下了春|药,欲行不轨。
这人在楼下无理取闹了一场,不仅没达成称心如意的结果,反而引起了一群贼人的惦记,不过也幸好被他撞见,不然这冤家还真不知道会遭遇什么意外劫难,沈喻风叹了一声:“我去给你倒杯水。”
他退后几步,将灯烛放在一旁桌上,取过一个瓷茶杯,倒了一点凉水,突然听得身后窸窸窣窣脱衣服的声音。
(……)
作者有话说:
部/分/删/减/内/容/移/步/微/博“一醉一醒一春秋”,见1月13日微博编辑记录或搜书名
第43章 长安之行(三)
沈喻风避开他的目光,将他重新扶到榻上,道:“你先休息吧。”
他没有等云敛再开口,就直接出了客房。
他沿着木梯下了楼,那客栈老板听到声音抬头,看到是他,从柜台下取出一包鼓鼓的布包:“客官,您要的干粮,都给您备好了。”
沈喻风应道:“好。”到后院水井边打了点水,将手上的东西清洗干净,回到一楼大厅,拿起老板为他备下的干粮,见掌柜正低头拨着算盘,他稍稍思忖了下,又从怀里掏出十文钱,“老板,请再给我备一辆马车。”
“好咧。”掌柜的拿了钱,干脆地应了一声,“这就给您办去。”旋即唤了一旁正在擦桌的店小二去后院马厩牵一辆马车到前门。
沈喻风拿着那袋干粮上了楼,准备来拿打包好的行囊,一上楼,就看到云敛站在房门口,长发半挽,一身白色衣裳松松垮垮挂在身上,整个人低着头意兴阑珊,仿佛还沉浸在方才的状况中。云敛看到他上楼,双眼一亮,随即像是察觉自己的眼神过于热切一样,垂下了头。
待沈喻风走过去,他蓦地开口道:“喻风,我有话想跟你说。”
沈喻风径自越过他,淡淡道:“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说的。”
“喻风!”云敛猛一回头叫住他,“你冷静点!六王爷不会因为区区一朵雪灵芝就放过自在城众人的!”
沈喻风正色道:“六王爷不答应,我就去把人抢出来!”
云敛又道:“长安是天下脚下,城内重兵把守,到处都是权贵耳目,你独身一人,没有其他人配合,根本不可能将人抢救出来!”
沈喻风听出他的弦外之音:“你想帮我?”
云敛一顿,很快回道:“我可没这么说。”
沈喻风走回自己房间:“那就没什么好说的。”
云敛见他水火不进,道:“喻风,你——你知道的,长安是我云家地界,到时你不管是要救人,还是要打探消息,都少不了云家相助!”
沈喻风头也不回,背对着他,又道:“然后呢?”
云敛听他一直不冷不淡的,不由先急了:“你跟我和好,我就帮你救人!”
他见沈喻风一直没有回身,声音再度放低了些:“其实,你还是在乎我的,对不对?从刚才你帮我……我就知道,我们之间还是有机会的。”
“没必要,”沈喻风摇头道,“你曾经说过,我们终究不是同一路人。”
他进了厢房,动手打点行李,云敛走进去他身边,低声问道:“那本账本,在你手上,对不对?”
沈喻风动作一顿,点头:“是。”
“六王爷权倾朝廷,但未必能在皇都一手遮天,这本记载他诸多罪证的账本,就是他最大的威胁,你要救人,只能从这方面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