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便听从殿外缓步响起一道脚步声,少年天子蓦地改口,抬头一脸惊喜道:“皇叔,您来了!”
跪在下方的沈喻风听闻这声“皇叔”,浑身一震。
这位被皇帝称为“皇叔”的人,是谁?
难道是那位六王爷?
然而更令他意想不到的是,那当今天子下一句赫然竟是:“皇叔,您看,这有一份账本,说是写着您勾结外敌的证据呢,可不可笑?”
沈喻风更是震惊,忍不住抬起头,满脸错愕。
那传说中的六王爷来到内殿,站在明黄色的书桌前,他不仅不是一个如红怜所描述的那般满脸暴戾的佞臣形貌,相反,他慈眉善目,嘴角噙着笑意,是个看着颇为和善的中年人,两鬓长眉如飞,双睛亮若珠玉,依稀可见年轻时的过人风采。
六王爷向那账本扫上一眼,呵呵笑道:“皇上,这些都是来自民间的无稽之谈,不足为信。”
“朕看也是,”那皇帝声音突然变得又轻又快,像个不知世事艰难的天真孩子,“这些江湖中人啊,就喜欢搬弄是非,挑拨天家的关系。”
沈喻风不禁大声道:“圣上,草民所言,句句属实,绝无虚构,还请圣上派人彻查此事!”
六王爷深深一皱眉,喝道:“大胆,天子面前岂容尔等喧哗?来人,将他拿下!”
云敛忙道:“圣上息怒,王爷息怒,这位是我的朋友,是我的错,没教他宫里的规矩,冲撞了圣上,请圣上饶过我们一次。”
“既然云卿家为他求情,那就罢了,”皇帝将账本扔到沈喻风面前,笑嘻嘻道,“云卿家就把他带出去吧,以后这种人就不要带进宫了。”
云敛躬身道:“是。”迎上沈喻风愤怒的眼神,他将人拉出鸾仪殿,“喻风,走吧。”
沈喻风像头抵死不回头的倔牛不肯动上一步,被他拉了好几次,才不甘不愿地扯着走出殿门,出了门后,连马车也不肯上,就这么拿着账本,气冲冲出了皇城。
云敛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后,突然大笑出声:“如何?我就说没用吧?”
沈喻风顿住脚步,气愤填膺道:“万没想到,这个皇帝竟是个如此昏庸之人,难怪能让六王爷这样的野心家把控朝局!”
云敛笑声更加大了。
沈喻风不悦地盯着他。
云敛见他仿佛真的生气了,收了笑声,嘴上仍挂着微微笑意:“皇帝这么做确实不对,但昏庸二字却言过其实了。”
沈喻风皱眉:“什么?”
“你没发现哪里不对吗?方才那小皇帝明明是很认真地翻着账本,为什么六王爷一进来他整个人的态度就全变了?”
沈喻风稍作回想:“你是说——”
云敛道:“我看这小皇帝虽有心想摆脱六王爷掌控,独揽皇权,可毕竟年幼识浅,只能忍气吞声,韬光养晦。”
复又笑道:“哎呀呀,我一开始还以为他赐我自由出入皇宫之权,是想把我从六王爷身边拉拢过来,可他明明知道我是六王爷的人,却偏偏我每次进宫时候都不提此事,我之前不得其解,现在看来,这小皇帝真是很能忍啊。”
见沈喻风皱眉,他笑意更是明朗:“喻风,我早说过了,依你的性子,根本不适合参与这些勾心斗角的事情,你现在退开,还来得及。”
沈喻风只是直勾勾瞪着他看,见云敛气定神闲,一脸不为所动,片刻,他才长长叹息道:“你说得对,是我太蠢了。”
这六王爷的权势之大他不是不懂,怎么就能将唯一的希望寄托在一个还不到弱冠之年的少年身上呢?只是他在看到红怜深受苦难之后,一时脑热,竟然顾不上会不会被六王爷发觉目标,直接就进了皇宫,才有了今天这么一出。
云敛深深看他,道:“怎么会呢,你是天下间最真诚的人,这些道理,你哪里是不懂?你分明是不屑懂。”
沈喻风长长叹了一口气,道:“算了。”
云敛笑得颇为愉悦,负手缓缓朝他走近,搭上他肩膀:“好啦好啦,沈庄主闹完脾气了,也该跟我回去了吧。”
“去哪?”
“当然是回我家了,”云敛一脸理所当然,“你来长安,哪回不是住我家?”
沈喻风还不太愿意,被他径直拉着走了:“走吧走吧,放心,云家多的是房子给你住。”
***
因为从皇帝这里下手的方法行不通,他顿时失去接下来的所有行动计划,只好跟着云敛出了皇宫,回到云家。
刚回到云家,云敛就被生意上的事情绊住,只好临时叮嘱管家好好招待沈喻风,急急出门而去。
沈喻风不以为意,他小时候在云家住过数月,对云家并不陌生,大大方方就在云家住下,一边苦思营救红怜之法,一边防备着六王爷派人暗中下手抢夺账本,然而兴许是那六王爷不敢在天子脚下动手,又兴许是忌惮他的功夫,在云家的这几天竟然一直风平浪静,没有人来深夜暗袭。
更意外的是,这几天竟然不断有朝廷命官或是皇亲贵族来云家下拜帖,甚至谁也不找,就专门指名找他。他十分不解,但是问起这些人的来意,他们却又支支吾吾,令他始终得不到明确答案。
甚至有一次连年事已高的当朝丞相都乘着轿子,巍巍颤颤地来到云家,找他问了些关于自在城的事情。
他不愿透露更多内幕出去,但也不好冷面将人赶走,只好随口应和几句,好将这些权贵打发走。
他一开始满头雾水,待丞相走后,他坐在院子里细细思索,忽然间脑子转了过来:这群权贵可能是知道了他手握六王爷账本的事情,来他这里探听消息。
当云敛处理了生意上的事情,终于回到云家时候,他将此事向他说了一遍,最后自己纳闷了一句:“他们怎么会知道此事?”
云敛哂道:“兴许是哪里走漏了消息吧。”
沈喻风猜测道:“或许是六王爷所为?”
难道是那六王爷想试探他的动机?
“我哪知道?”云敛满不在乎地回道,“下次再有人来,就叫管家帮你把人赶走好了。”
然而后来实在因为上门的人太多,连云敛也被闹得烦不胜烦,到了第五天深夜,索性命人直接收了几件衣裳,叫沈喻风跟他一起出去。
“去哪儿?”沈喻风怔怔问道。
云敛状似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现在云家已经暴露目标,难道我们还要继续留在这里吗?”
第45章 救人计划(一)
沈喻风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云敛竟然直接带他去了柳家借宿。
柳家在长安也是一方商贾大户,柳家家业浩大,主宅就坐落在长安城东最宽阔的一条巷道上,沈喻风在云敛的带领下,来到柳家大门,依旧一脸严肃,不肯下马。
云敛察觉到他的异常,回头问道:“怎么了?”
沈喻风在马身上俯望他道:“为何要带我来柳家?”
云敛似是愣了下,笑道:“你是怕见到什么人吗?”
“没有,”他急忙否认,顺势跳下马身,“我只是不懂,依照你云家在长安的财力与地位,多的是院子,为什么要来柳家躲避风头?”
云敛摇头笑道:“没办法,我回云家前在街上遇到含烟,她知道了你的事情之后,一直说着要跟你见一面,我想着既然都是旧相识,那就干脆带你来柳家住喽,反正柳家比云家清静许多,不必怕外人来打扰,怎么,”他微微一挑眉,“你该不会不想见她吧?”
沈喻风微抿了唇,又否认道:“没有。”
他强按捺下心头浮躁的情绪,跟着云敛大方进了柳家。
他们来的不是时候,柳家父女都双双外出,只留下了家里管事的接待他们。
听闻他们来意后,管事的大方地把柳家往西二里巷子的一处别院拨给他们,说是小姐事先交代的,让他们安心暂时住下,不必有后顾之忧。
云敛也仿佛事先知道了一般,问了那别院的具体方位,拿了钥匙后,就离开柳家。
走出柳家大门,沈喻风终于松了口气,一旁的云敛察觉他波动的心绪,怪道:“我就奇怪了,明明你跟她也是认识的,怎么好像一说到要见面就如临大敌似的?”
沈喻风确实多年来形成了心结,虽已经跟云敛断了情分,但一想到他与柳含烟之间的婚约之事,仍是觉得心里像堵了一块大石头,不过这些情绪他是不可能向云敛袒露的,只是摇头:“没事,你想多了。”
云敛闷笑几声,没有多问,他们再度上了马,骑了数息,到了柳家别院。
此处别院位于长安西大街尽头,开了大门就是一处流水小桥,水中有亭,院中立阁,既有桃源之幽,又有巷道之便。
即使是沈喻风对柳含烟的存在感到无比不自在,也不得不承认,柳含烟的确是个心细如发又善解人意的女子,选了这样一个幽中取静的好地方给他们暂住,显然是已经考虑到了他们的处境。
这样的女子,当然值得拥有美满的婚姻,她跟云敛才是绝配,自己有什么资格去妄想更多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他怔怔地想着,竟也没有注意云敛已经开了别院大门,径自走进去,等发觉沈喻风立在门前,没跟上来,云敛不禁转头:“怎么了?”
沈喻风这才回神:“没什么。”
进了别院,两人各选了一间厢房,就此住下,沈喻风心里还是放不下红怜之事,第二天一早,又将方家兄弟也叫了过来。
方家兄弟这几日并没闲着,而是找了机会,把长安城大大小小的牢狱探过一遍,然而都没发现红怜与施凤亭的下落,不知道六王爷那日在大街上游行一番后,究竟是把人押送到了哪个大牢,竟然把人藏得这么深。
云敛听他们讲述之后,道:“唯一的可能就是,六王爷瞒过大理寺与刑部,将人押解在了自己的府邸。”
沈喻风也点头:“我也这么想,六王爷在皇城只手遮天,要瞒过众多耳目将人扣留在自己的府邸,简直轻而易举。”
方家兄弟不由失声:“那现在怎么办?”
沈喻风也觉此事棘手得很,摇头道:“我先想一下。”
但是该如何做呢?
小皇帝已经明摆着站在六王爷那边,不可能再给予他们任何帮助,而朝廷中这群权贵,或是置身事外,或是如那老丞相一般居心叵测……总之,在没有全盘掌握长安的局势前,他们谁也不敢信任,只能靠自己。
正想着这事,突然,大门传来咚咚的敲门声,屋里四人一并惊觉。
“应该是含烟来了。”云敛起身。
方家兄弟互相对视一眼,向沈喻风拱手道:“沈庄主,我们先告辞。”
沈喻风知晓他们是为防人多嘴杂,将事情泄露出去,也没有挽留他们,任由他们绕过别院后门,溜了出去。
那敲门声响了一阵之后,云敛过去开了门。
沈喻风在椅子上站起来,柔声道:“柳姑娘。”
柳含烟穿着一身水莲长裙,纤腰摆摆,在云敛的带领下进了屋子,身后还跟着一名十五六岁的婢女,手上提着一个食盒。
柳含烟笑道:“这是厨房做的一点芙蓉酥,我带了一点过来给你们尝尝。”
沈喻风道:“多谢了。”
柳含烟微笑道:“客气了。”命婢女将食盒放在桌上,又问道,“在这里还住得习惯吗?”
沈喻风闻着食盒中传出的酥油香味,颔首:“还可以。”
柳含烟又转过来对云敛道:“这处别院久无人居,一应器具并不齐全,不过好在离柳宅不远,你们有事便唤门口买枣糕的小周来柳家找我,若我不在,便找管事的转达给我,也是一样的。”
她这么客气,沈喻风也不好冷面相对,拱手道:“多谢柳姑娘。”
柳含烟与二人客套地说了几句,目光落到桌上四个摆开的茶杯上,极有眼色道:“不打扰二位商议要事了,含烟先告退。”
她领着那婢女转身走出房门,走到门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转身道:“云公子,沈庄主,这两天,不过都被我们回绝掉,放心好了,你们现在住在这里,会很安全。”
沈喻风身形一顿,怀疑自己听错了一般,云敛却是态度自然,点头道:“好,我知道了。我送送你。”
他将人送出别院大门,折返回来,见沈喻风还一动不动地站着,怔怔瞅着桌上的食盒看。
“在看什么?”云敛奇怪问道。
沈喻风摇头:“没什么。”
他只是想不明白,从头到尾,柳含烟都表现地落落大方,甚至连一点可挑剔的地方都没有,但是就是这样才让他感到奇怪,云敛与柳含烟的关系并不如他所以为的那般亲密,甚至两人往来称呼,都不像将要完婚的新婚夫妇,反倒像只是普通的朋友一样。
不过他很快清醒过来,不由自嘲,他们两人早已恩断义绝,云敛娶谁不娶谁,跟自己有什么关系?自己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拈酸吃醋?
他缓了口气,将心思重新放到营救红怜上面。收摄心神,想了想,蓦地,从怀里取出那柄“明心”剑。
“你打算劫狱?”正打开食盒的云敛动作一停。
沈喻风没想到自己只是做出抽剑这一动作,就让云敛察觉出自己心内的想法,有些讶异,但旋即很快道:“是,既然皇帝那边走不通,我就用自己的方法救人。”
“你别冲动!”云敛按住他拿剑的手,急声道,“你知道这里是长安,是皇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