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讨厌的就是你那些叔伯长辈,一个个迂腐得要命,说不定私底下怎么说我坏话,说我带坏堂堂的沈庄主呢。照我说,我就该把你抢过来,锁在我身边,哪里也去不得,哼哼,让你只属于我一个……”
说着说着,声音渐渐小了下去,等沈喻风迟迟听不到他的下半句,低头一看,才发现这个人就这么趴在他肩上睡着了。
他哑然半晌,只得无奈一笑,望着他沉睡的容颜,心里柔情万千。其实他还有一句话没来得及说出口——我想让他们接纳你,想让你体验到从未拥有过的世间亲情。
不过也罢,来日方长,将来有的是机会让云敛融入进来。
翌日一早,他换了衣裳,整装梳洗一番,云敛还在他床上睡着,他也不去打扰,径直拿起一旁的“明心”剑,推开房门,将要出门。
“我儿要去哪?”
他刚刚走到别院大门,就听到身后白沐华的声音。
沈喻风回头,看见他的母亲站在房门里侧,他叫道:“母亲。”
“去哪?”
“出去一趟。”
“哦,”白沐华点点头,“那去吧,小心点。”
沈喻风“嗯”了一声,看着她的脸色,倒是突然来了兴致,问道:“母亲知道我要去见谁吗?”
白沐华果然问道:“见谁?”
沈喻风笑道:“一位故人,母亲也认得的。”
白沐华还有些迷惘,呆愣问道:“是谁?”语毕似突然醒悟过来,脸色一变:“是那个,那个谁?”
沈喻风没有回答,反倒微笑道:“母亲还想念他吗?”
白沐华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片刻之后突然道:“母亲身体不适,先歇息了。”说着之后竟直接“砰”一声关上房门。
沈喻风看着那扇被她拍得粉尘飞扑的门扉,无奈失笑。虽说长辈之间的事情,他身为小辈,不宜过问太多,但从母亲这奇怪的态度来看,她与师伯的关系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生冷,或许两人尚有重归于好的那一天。至于如何重修于好,就需要他这个小辈出力了。
为了避开王府眼线,沈喻风故意绕道而行,等来到约定的崇平阁,就约莫快到正午时刻。
那“崇平阁”是处于西城门附近的一间酒楼,装点极为简朴,因这处出产的鳜鱼极为肥美,哪怕地处偏僻,也引来不少达官贵胄前来捧场,沈喻风到来时,就有酒保前来接待,待问明他的来意后,客客气气地将他请上了酒楼三楼的一处偏厅。
“师伯。”
他一进偏厅,四下扫去,就见到公冶明负手而立,站在窗棱边,遥望着底下的长安盛景。
“坐,师侄。”
公冶明今日为了与他见面,特意又换回之前的秀士扮相,头戴纶巾,身披青袍,身姿飘摇间隐有仙风道骨之貌,乍一看,便是一位极为儒雅的文人学子形象。他穿成这样,与在王府的装扮全然不同,若不是沈喻风与他相熟,恐怕也很难轻而易举认出他。
沈喻风不客气地坐下,待酒保奉上茶水,寒暄几句过后,切入正题:“师伯那天跟我说,有事要告诉我。”
“是,”公冶明点点头,道,“是有关于你父亲的事。”
沈喻风诧异问道:“我父亲?”
“是,沈兄还活着。”公冶明观察他的神情,不紧不慢地说出这么一句。
沈喻风猛然提高声音:“我父亲还活着?”
公冶明伸手按住他道:“师侄切勿激动,且听我说。”
“四个月前,我们在自在城分开后,我心疑你父亲之事,一路南下,跟随着批运丝绸的商贩,流落到了如意山庄。等到了如意山庄,我潜入山庄吗,在庄内打探数月,却没打听到任何异常之处。”
“我料想此事事关紧要,若我是沈兄,应也不会如此轻易透露给山庄内任何一人,所以,我去了沈家家墓。”
沈喻风心头一紧,立马就明白他接下去要说的话,果然公冶明抿唇停顿了下,开口道:“我掘了你父亲的坟。”
沈喻风倒吸一口凉气,掘人坟碑等于断人香火,是世间最为恶毒之报复手法,哪怕真的对父亲之死有所怀疑,他也从没想过能从这方面下手。师伯之行事作风,实在胆大妄为。但他也清楚知晓,若不是有十成把握,依照师伯的为人严谨程度,断不至于在毫无根据的情况下贸然去掘他父亲的坟墓。
师伯敢做出这样惊世骇俗的举止,一定是掌握了足够多的判断。
公冶明定定注视着他的脸,将他脸上一丝一毫的细微表情都看在眼里,心中赞叹其沉稳端庄性情,口中徐徐,再度爆出惊人之语:“你父亲的坟墓,是空的。”
沈喻风瞳孔紧缩。
“这也正印证了我之前的猜想,不管是他自己所为也好,还是外人谋划也罢,沈兄并没有死。他假死遁世,一定怀有其他目的。我便一直这么躲在山庄,直到两个月的一个晚上,有一道男子的黑影出现在山庄内,看着颇为眼熟。我认为那人或者可能是你父亲,于是我追踪他的行迹,就这么来到长安。”
沈喻风一脸难以置信:“我父亲也来到了长安?”
“对,”公冶明颔首应是,顿了顿,道,“就在六王爷的府里。”
沈喻风心头大震:“什么?”他听到这里,不知为何,突然一股滞涩心绪涌上心头。
公冶明道:“我探得这个消息之后,本想传个讯息给你,等你一起追上来,我们再动身,没想到等了许久也等不到你到来,我只好先行一步到了长安。等进了长安城,跟踪那道身影进了王府,于是我也改头换面,以拳师的身份进了王府,一边等着你到来,一边暗暗打探你父亲的下落。”
沈喻风听完,沉吟片刻,问道:“师伯觉得,我父亲会藏在王府哪里?”
“这我却不知了,”公冶明摇头道,“实话实说,我与你父亲交情也不算多深,何况我们已有二十年未见过面,我实在没办法在人群中一下子就认出他,所以这事还得靠你自己解决。我留在王府,主要还是为了等你。”
沈喻风脸色陡然有些苍白,缓缓摇头道:“这事真是棘手,我从没想过我父亲竟还活着——我,我有些不知如何处理。”
“嗯,师侄莫慌,”公冶明向来温和随性,见他似乎一时间接受不了,急忙安慰道,“你父亲选择遁世假死,或许是另有它意,你们是亲父子,他之所以选择不告诉你,或许正是为了你好。”
在他温言劝说下,沈喻风面容稍霁,深叹出一口气,道:“师伯说得有理,父亲这么做,一定有他自己的原因,可惜我生为人子,却不能替他分忧一丝一毫。”
“师侄有这份心,相信沈兄应该看在眼里,”公冶明伸手抚平青袍,慢慢站直身来,道,“有消息,你就遣人到崇平阁来找我吧,这里的酒保被我打点好了,会把消息转达给我的。”
“是,”沈喻风点头,“师伯有事,也可以直接到柳家巷的别院来找我。”
“柳家别院?”公冶明重复一遍。
沈喻风道:“对,母亲也在。”
“什,什么?”公冶明骤然听闻,整理衣襟的双手就这么停在半空。
沈喻风向他望去,竟见得这位素来从容不迫的长辈露出手足无措的样子。
沈喻风看着他道:“母亲是因为我的事情才来到了长安,她前几天还一直在六王爷府邸大门守着。”
公冶明摇头道:“这,这我实在不知了,王府那么大,寻常人出入都只能从后门经过,我,我怎么知道?我要是知道她跟你在一起,我怎么还敢出来见你啊?”
“这,师,师侄,”他难得吞吞吐吐起来,“你,你母亲,她,她,还好吗?”
沈喻风暗自发笑,脸上却仍装出恭敬之态,“母亲一切安好,有劳师伯挂心了。”
“那就好那就好,”公冶明连连点头,有些慌慌张张地走出偏厅,“师伯有事,先走一步,师侄不必相送。”
沈喻风还没怎么出声拦住他,他已经二话也不说,直接匆匆离开,连影子都一下子消失不见。
沈喻风实在是无奈至极,独自坐在偏厅,默默想道:“一提到师伯,母亲就翻脸,然而在师伯面前提起母亲,师伯却竟然这么别扭,唉,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让这两位长辈彻底放下嫌隙,解开心结呢?”
转而念头一转,又念起方才师伯跟他说的父亲之事,轻松的心绪顿时被沉重的事实所代替。
第69章 父子相见
于是他回到柳家别院后,将这件事作为饭后趣事说与云敛听了。这其中自然免不了将公冶明白天得知白沐华的反应也告诉了他。云敛听完笑道:“你这位师伯倒是位情种。”
“或许吧,我想,等此事处理完后,一定要找机会让师伯跟母亲见个面,帮他们解开误会,”沈喻风道,“分开了二十年,有些事情再拖下去,只能徒增遗憾。”
云敛斜乜他一眼,啧啧几声:“沈庄主可真是个大好人啊,连长辈的事都能劳动您来操心。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来操心操心我呢?”
“又怎么了?”沈喻风咂摸了下他这句话,迟钝如他,也意识到他语气中的不满。
云敛冷哼一声:“我今天在屋子里都憋了一整天了,不出去吧,实在憋得慌,出去吧,又怕被你娘看见,问我怎么从你房间出来。”
他瞪了沈喻风一眼:“你早上出门也不跟我说一声,害我一整天都在想着怎么应付你娘。”
沈喻风听着他故作抱怨的声音,瞥过来的眼里却满是狡黠的眸光,无奈笑道:“知道了,今夜就带你去王府。”
云敛一听登时打起精神:“那好。”
两人吃完饭,稍微歇息了不久,很快迎来夜幕降临。沈喻风跟白沐华打了声招呼,带着同样改头换面的云敛出了别院。
他们这次是两人同行,其中一人病势还没有彻底好转,沈喻风为了小心行事,干脆舍弃凭轻功偷潜进府的计划,而是先自己进入王府,打晕守门仆从,然后大摇大摆地放下后门门闩,将躲在门边的云敛放进府来。
沈喻风拉住云敛走在凉亭边,问道:“我们要从哪里开始找?”
云敛思忖了下,道:“你上次来,是怎么见到王妃的?”
沈喻风不解道:“我们要去找那位王妃?”
“先看看吧,”云敛道,“不是说要查清她跟蒙师傅之间的关系吗?”
沈喻风点头道:“也是。”他紧紧牵着云敛的手,依照上次的印象,沿着熟悉路径,带着他到了王妃所住的那所幽深简朴的小院。
然而一到院门的花圃前,沈喻风猛地止住脚步,把云敛拉至身后,悄声道:“里面有人。”
云敛也压低声音:“是谁?”
院子中隐隐有着另一道高手气息,时隐时现,飘飘忽忽,如投石入海一般,沉稳绵长,不起一丝波澜。沈喻风细细听过一阵,道:“有点熟悉,但我不确定。”
云敛扯着他的衣袖,低声道:“我们先避开吧。”
“嗯。”两人回退几步,躲到花圃后的树荫下。
沈喻风藏身在树丛黑暗中,依旧心绪翻涌,细想了一下,门内这道气息令他觉得耳熟,主要是因为对方一呼一吸与他的如意双极功有一定相似之处。对方如果不是练有贯通百家的吐纳之法,便是如他一般,也练了与如意心法一样的双脉之能。
等到月上中天,院门那道声音逐渐变小,两人再稍等片刻,就看到一道身影从院门里走出来,朝着另一方向离开。
云敛道:“果然是他?”
沈喻风看清那道身影,还真就是那时时来与王妃“私会”的蒙师傅。
只是跟以往不一样,这次沈喻风不是先见到人再感受对方气息,而是先察觉气息,再见到本人,因而他这次是第一次发现对方的呼吸节律与他一样。
他想得有些入神,这次反倒是云敛拉着他:“那人走了,我们进去吧。”
沈喻风“嗯”了一声,在走进小院之前,不知为何,突然下意识回头看了那身影一眼。
他们进了王妃的小屋,确实没有看到一个人。云敛开始放肆起来,在小院内到处打量,道:“好歹也是个王妃,竟然住在这种地方,连个看门的都没有,难怪随随便便就让情夫进来私会。”
“别胡说。”沈喻风径直拉着他推开房门,进入上次王妃就寝的那间厢房。
与上次不同的是,这次外屋并没有丫鬟守夜,整间空荡荡的屋子只有王妃一人,云敛一进了屋子,眼睛在黑漆漆的屋里到处扫了眼,直到目光停在角落那床榻上,片刻后直奔床上那王妃而去。
沈喻风跟在他身后,也走过去,看到他掀开床帘,大剌剌坐在床沿,目光全被床上那美貌王妃勾了去。
“啧,真是个美人。”云敛低着头看了一阵子,突然称赞一声,紧接着竟然伸手要去摸她的脸。
沈喻风眼疾手快抓住他的手:“做什么?”
云敛悻悻道:“什么做什么?我碰一下,不成吗?”
“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沈喻风正色道,“再如何勾结番邦,祸乱朝政,都是六王爷所犯下的罪,而非他的妻子。”
云敛脸色一下子冷了下来,黑着脸甩开他的手,“行吧行吧,沈庄主你是正人君子,自然时时刻刻都要谨记君子作风。”
沈喻风盯着他紧抿着的嘴唇看了一会儿,云敛性情本就偏激阴毒、睚眦必报,依照他这样的性情,回到长安后,必然是要把这段时间所受的苦,在六王爷身上一一报复回来才算消气的。他这两天虽然没有表现出什么明显的报复性行为,但一心劝说沈喻风进入王府的举止,仍是令沈喻风发现了他内心那股蠢蠢欲动、藏之不住的小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