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坊主,麻烦你不要扯一些有的没的,请正面回答我的问题。”薛璞领教过宋凌霄东拉西扯的本事,每次都是莫名其妙地就给他绕晕了,这一次,他相信自己的立场绝对没有错,所以,坚决要站住自己的立场,不给宋凌霄施展迷魂术的机会。
??“我正要回答薛公子的问题,薛公子不是想问问我,敢不敢读一读第六回 ,第十六回和第二十八回的内容吗?”宋凌霄说道,“我现在给大家看的这一本,原大理寺卿苟玉书苟大人的书,其他地方都崭新如初,唯有第六回、第十六回和第二十八回薛公子让我读一读的内容上面的页脚都有褶皱痕迹和清晰的指纹,只要透过光就可以看到。”
??“什么意思?”薛璞懵了。
??“也就是说,这些内容,都是被苟大人认真阅读过的,你说奇怪不奇怪,苟大人举报这是一本反书,重点研究的部分应该是意图谋反的内容,可是,它却将这第六回 ,第十六回和第二十八回的内容翻了又翻,看了又看,是不是说明,苟大人认为这些内容涉嫌谋反呢?”
??府衙外的百姓,冲着《银鉴月》来的,自然是听闻了《银鉴月》前两天被定性为反书的事,想到大理寺卿苟玉书一边义正辞严地说这是一本反书,一边津津有味地看里面的内容,这种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态度,实在是令人感到滑稽可笑。
??“这些内容当然没有什么涉嫌谋反的,我就直说了吧,第六回 ,第十六回和第二十八回讲述的主角王东楼和他的妻妾在后宅之中的私密之事,叙述的比较详细,视角比较猎奇,我相信你薛编修的人品,不至于像苟大人一样道貌岸然,你是真的不喜欢这些内容,担心它污染了世人的耳目,所以才来状告我们凌霄书坊的。”宋凌霄退了一步,向薛璞倾身行礼,道,“这一点,确实是我们错了,我们愿意尽可能追回售出的《银鉴月》,大家也可以到我们书坊来退货,我们照价赔偿。库存里的《银鉴月》,也不再售卖,就地销毁。”
??宋凌霄这么干脆就认错了,让薛璞和清流书坊的老编修们大感意外,尤其是薛璞,他以为宋凌霄会继续施展他能言善辩的能力,坚决不认错,在这个问题上当堂胡搅蛮缠一番,比如,刚才苟玉书那个切入点就挺好的,说不定还真能为宋凌霄争取到几分人心。
??可是,宋凌霄没有,他直接就说,愿意照价赔偿,愿意就地销毁。
??薛璞倒是有些不知所措,那庭审就到这结束了?
??梁有道也有些惊奇,他推了推老花镜,问道:“被告,你这是当堂认罪了?”
??“并没有,”宋凌霄将苟玉书的《银鉴月》收了起来,拿出另外一本《银鉴月》,“初版《银鉴月》上市之后,因为不合规,我们现在已经修改出一版‘洁本’《银鉴月》,已经递交礼部,审核备案通过,根据大兆律规定,只要经过礼部审核备案通过的书籍,不牵扯版权纠纷,都有刊刻发行的权利,薛编修,你看看,这一本是否符合你的要求呢?”
??说着,宋凌霄将“洁本”《银鉴月》递到了薛璞手中。
??薛璞完全懵逼,这是怎么回事,他将“洁本”《银鉴月》翻开,直接去找第六回 、第十六回和第二十八回的要紧段落,他发现,基本上能删的都删了,还有一些一笔带过,仅仅保留了剧情或者人物性格走向的重要信息:“这……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初版《银鉴月》确实有违规的地方,我们已经纠正,并且愿意依照大兆律里的条文来接受惩罚,也就是原价退换。等到‘洁本’《银鉴月》初版上市以后,制作会比初版更精美,而且还有我们新加入的画师专门为《银鉴月》绘制的彩色插图,只要拿着旧版本的《银鉴月》来我们书坊退换,就可以免费更换新版本。”宋凌霄说道。
??他这话一说完,府衙大堂外的百姓顿时欢呼起来,旧版《银鉴月》铁定是不合规的了,如果被官府发现,少不得要收回就地销毁,还不如用旧版《银鉴月》去换一部带彩色插图的《银鉴月》,插图本——也就是绣像本——可比一般文字本的通俗小说制作成本高多了。
??薛璞简直要气死,他还以为宋凌霄真的悔过了,没想到,他竟然是借着对簿公堂的机会,来公然宣传他的绣像本《银鉴月》!
??而那些百姓的反应,分明和之前称赞他有理有据时完全不一样,薛璞能感觉到,那就像是发自真心的喜欢,和哄小孩时敷衍了事的夸奖。
??薛璞,你不能怂。薛璞告诉自己,这才是凌霄书坊厉害的地方,他们蛊惑了百姓,让百姓的心灵被污染之后,还会甘之如饴地跟着他们走,百姓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在潜移默化之中,脏了!
??“哼,宋坊主,这就是你认错的态度?你根本没有意识到,这本坏书的影响有多大,应该说,它根本没有价值,就算是删掉了污秽不堪的部分又怎样,它里面的内容,难道不是目无法纪、诲淫诲盗吗?有任何歌颂真善美的内容吗?”薛璞冷声道,“《银鉴月》的男主角是个什么人,是个买官的商贾,干的是什么事,男盗女娼、偷鸡摸狗的事,以这样的人物作为主角,它能是一本什么好书?女主角又是什么人,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进王家的贤良女子,而是一个杀夫献媚的恶女,生性秽乱。作者紫皋哭哭客不知何许人也,写出这种东西,可见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而出版这本秽书的凌霄书坊,更是明知故犯,推波助澜!——所以,我才认为,这本书应该永久封禁,不管它删掉多少内容,根子上恶是无法改变的,而推波助澜的凌霄书坊,也应该吊销出版凭证!”
??这是薛璞重申了他的诉求,第一点方才宋凌霄已经认罪了,至于能不能罚到五倍,还得看后面定性如何,所以,第二点和第三点的定罪,就格外重要。
??薛璞知道,宋凌霄这是丢卒保车,他们真正的阵地争夺战,现在才开始。
??“薛编修,我问你一个问题啊,你说,你提出来的这些违法乱纪的行为,现实中是不是真的完全不存在呢?”宋凌霄突然问道。
??薛璞一愣,十分警惕地回答:“当然不能说完全不存在,正因为现实中存在这样违法乱纪的事情,所以书里才更应该写一些真善美的东西,去弘扬正面的力量,给普通百姓起到表率作用,潜移默化地净化风俗。否则,市面上的书,都是些诲淫诲盗、偷鸡摸狗的内容,你说看了这些书的百姓,能不受到坏的影响吗?”
??“你说错了两个地方,第一个,你搞错了因果关系,是现有现实中发生的事,后有作者把它写在了书里,小说和史书不一样,小说是虚构的,史书是纯写实的,可是,在这个因果关系上,小说和史书是一致的,请问,史书上记载的鸡鸣狗盗、悖逆乱伦还少吗?如果害怕影响到普通百姓,为什么不把史书也给禁了呢?”
??“这……”薛璞语塞。
??“而且,你要论证小说会影响人犯罪,首先请看一看这本《银鉴月》的内容吧,作者确实用负面人物做了主角,可它传递的观念却不是在颂扬主角,作者在刻画王东楼的时候,所用的措辞一点都不正面,但凡是个识字的人,读一段文中对王东楼行事作风的描写,也知道这是一个行径卑劣的人,只是因为他在社会中混的如鱼得水,部分观念中本来就笃信着‘笑贫不笑娼’的人,认为作者在赞扬这种人格,因为他有钱,作者给了他泼天的财富,所以他做的什么都是对的吗?既然如此,我认为,首先应该是这些读者改掉自己脑袋里错误的评判标准,不要看见谁有钱就觉得谁正义,谁能挣钱就觉得谁厉害,谁出手大方就觉得谁宽仁,那样一来,又和王家大花园里在苏鉴鉴面前趋炎附势的小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这……”薛璞危险地发现,他竟然觉得宋凌霄说得有点道理。
??“作者对于王东楼和银娘的刻画,明显就不是褒扬的,如果薛编修通读了这本书,就应该知道,王东楼的下场是死于马上风,断子绝孙,投胎转世之后仍要吃苦头,这绝对不是对一个人格持褒扬态度的作者能写出来的结局。再说银娘,银娘杀夫在前,后因杀夫而被人杀在后,银娘贪图钱财和荒淫的生活在前,后死于新婚之夜,死前收了凶手三百两彩礼,她的两项罪念直接导致她被虐杀,这是老百姓最喜欢看的因果报应。”宋凌霄顿了一顿,抬眼看向薛璞,“这样的结局,还能说作者对男女主角是持颂扬态度的吗?但凡把书看上一半,你都不会说出这种话,因为王东楼在剧情进展到一半的时候就死了!”
??“我……”薛璞确实看到王东楼死了,但这不能抵消他在前面看到王东楼和银娘种种作恶多端的行径时产生的反胃感,所以,从一开始,他就预判了作者要歌颂这两个人,否则,他描写得那么细致干嘛?
??“审丑,”宋凌霄替他指出了他想不明白的地方,“美的东西总是让人觉得心情愉快,善良和正义使人道德感舒适,正因为如此,传统的通俗小说才多采用真善美的人物来作为主角,它们的主要目的是让读者产生阅读的愉悦感,带领读者进入一个舒适放松的环境里,跟随主角一起探索未知的剧情世界。”
??“但是丑就不一样了,丑虽然会让人产生恶感,不愿意仔细去看,但如果你真的仔细去看的话,你会发现,美的东西千篇一律,丑的东西却千姿百态!在丑之中,你会发现各种各样隐藏的人性欲望,两难抉择,而不是非此即彼,界限感清晰的道德秩序世界,在《银鉴月》之中,你会看到一种你在以前的作品里从来没见过的人,他就是王东楼,为什么读者这么爱看《银鉴月》?假如排除掉纯粹生理刺激的吸引,那就是王东楼身上体现的当代性,你在生活中见过很多次这样的人,让你困惑,让你难受,让你羡慕,可是你回到书里,去历史典籍,去布满程式和套路的通俗小说和戏曲里,却找不到这样的人,在文化积累下来的经验里,你找不到答案,你会忘记这个人吗?不会,你会更加困惑,更加难受,并且更加羡慕,直到有一天,他出现了,出现在《银鉴月》里,让你豁然开朗。”
??“啊,原来让我那么难受、嫉妒和困惑的人,他在家里、在外面、在官府、在商行,他是这样做事的,这样说话的,原来他是这样成功的,他是这样失败的,你一下子就释然了,因为这不是一本程式和套路的书,而是一本具有当代性的书。”宋凌霄举起《银鉴月》,先是朝向目瞪口呆的薛璞,再是转向挤在府衙大堂门槛外的百姓们,“我们凌霄书坊想做的,就是这样的通俗小说,通俗小说,本来就是最贴近当下大众文化的一种文体,它说当代人的话,做当代人的事,写当代人的情,即便我们历史上有那么多经典的作品,可是,最能代表我们当代老百姓的嘴巴说出我们心里话的文本,只能是通俗小说。”
??大堂内外一阵寂静,大家都没想过,今天来到府衙大堂,会听到这样一番话。
??门槛外的百姓们,他们从来没想过这样的问题,一个时代的人应该有一个时代的作品,在商业快速崛起、物质文化丰富、贫富差距日益增加的大兆一朝,元若五年的京州,应该有一本写他们自己的生活的书。
??他们一直在看前朝的作品,把一个个经典的故事套路在茶馆里、戏楼里听了千遍万遍,可那些毕竟是隔靴搔痒,每一个时代都有每一个时代新的气象,在这元若五年的京州,又有哪一本书能比《银鉴月》更真实呢。
??如果有的话,也许是,凌霄书坊的下一本。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浪味仙的地雷x1,感谢“”的营养液+10,知诤的营养液+3,小林不凛的营养液+1~
??我周末回老家一趟,存稿周末一天一万,周一九千,已放进存稿箱,还是晚上六点发出,就是感谢地雷和营养液来不及了,一并周二感谢,鞠躬~~
第64章 府衙大堂的个人演唱会
京州府衙大堂俨然成了宋凌霄的个人演唱会。
??衙门大堂外的人都探着身子、抻着脖子往里看,?生怕露掉一星半点的内容,大堂内的人则瞠目结舌地盯着他看,连原告席上那几个老腐儒也张着皱巴巴的嘴巴,?没有出声打断他。
??大堂上,京州府尹梁有道手上拿着惊堂木,?他本能地觉察到被告方的陈词似乎偏离了主题,而且其中夹杂着吃果果的宣传广告。
??可是,?他这惊堂木却拍不下去,?心内还有一个小小的声音说,?再多讲一点,我还想听。
??在梁有道旁边,李侍郎正襟危坐,?一本正经地凝视着宋凌霄,?宋凌霄的这番话,?似乎引起了他的深思,通俗小说所具有的“当代性”,?这种说法,?倒是从未听过。
??京州府衙,?里里外外,?十分安静,?掉根针都能听见,时间仿佛凝固住了。
??人人都在想,刚才他们听了怎样一席讲话啊!在大兆的京州,?还没有一个人说过这样的话。
??通俗小说是这么有意义的东西吗?就像把打马吊搬上正式的宴席一样古怪。
??可是,?听宋凌霄一说,又觉得,好像,?似乎,是有道理的。
??肯定是疯了,否则为什么会相信疯言疯语!
??人们在觉得有点道理和自己肯定是疯了之间纠结着,但是又忍不住去畅想,如果元若年间的京州,能有更多像紫皋哭哭客一样的作者涌现出来,将他们生活的当下全面深刻地描绘出来,那该是怎样一种幸福的事情啊。
??“确实,前代的诗文故事也很经典,很动人,但是,在已经听过千遍的故事里,想要寻找到共鸣,怎么说还是隔了一层的,有种隔靴搔痒的钝感,大家还是想看到直接切开现实生活,深入到时代新特征之中的当代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