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桓蹙着眉,目光遂落在了身后的那间诡谲的庙宇上。那里吗?宁桓犹豫着,他望了眼众人。那两位的锦衣卫还在专注于问话,老村长惨白着脸,眼神飘忽,除了方才那份因见无头人尸产生的恐惧外,似乎还多了些什么,三人一问一答。宁桓见无人注意,抬脚便朝着庙宇处走去。
不知是不是宁桓的错觉,此时四周的温度又忽然降了几分。宁桓蹙了蹙眉,他微微仰起头,晌午没过去多久,日头仍高照,可宁桓却如置身于冰窖般冷得发着颤。
眼前的那扇庙门紧锁着,牌匾上头“喜乐佛庙”四个大字被黑漆涂得呈亮。庙门、高墙及顶上的瓦砾皆使了红漆,与寻常庙宇的朱漆不同,那红是透着一股血淋淋的鬼气,仿佛手一捻,就能惹得满掌鲜血。
冷风顺着庙宇白色牖纸上的缝隙,发出了阵阵“沙沙”的响。宁桓迟疑了片刻,走到了窗牖前,顺着那道手指粗细的小缝探身望了进去。
庙殿内两侧是十六座匍匐的恶鬼像,栩栩如生,干瘪的双手齐齐伸往正中,似是在挣扎。而正中供奉着一尊佛像,“喜乐佛”。宁桓见过观音像,也曾去过罗汉殿,可这般的“佛”却是他头回见到。一头、四手、八足,首从眉间各分成两半,半人半鬼,半是慈眉善目,半是凶神恶煞,俯视着底下的一群恶鬼;四手的手心上皆捧着一枚人头,人头喜怒哀乐也各不相同;八足紧紧交缠在了一起。
宁桓呼吸一窒,正方想离开,却见那尊“喜乐佛”的眼神幽幽转动,目光冷冷地朝他这边看来,随着一阵“咔擦咔擦”的声响,底下的恶鬼竟缓缓地直起了身,红漆的庙门这时“吱呀”地开了条缝……
“大人?您还好吗?”那股冻如冰窖般的感觉消失了,宁桓仿佛又回到了人间,他晃过了神,眼前仍是那道红漆庙门,窗牖的白纸好好地糊在上头,未见一丝缝隙。
“大人,您没事吧?”宁桓的袖口被轻轻扯了扯,于是他垂眸望去,只见方才与肃冼说话的那个少年正一脸担忧望着自己,“方才我在后头怎么喊您,您都没应,我不放心,所以……”
宁桓扯了扯嘴角:“我没事,方才……谢谢你了。”宁桓喘了口粗气,心中暗道这庙宇果然有鬼,可惜如今肃冼进了宫,宁桓一时也不知该找何人商量。
宁桓凝眸看着眼前的庙宇,眉宇间透出一丝不安,他转过头看着少年,问道:“这间庙宇是何时建成的?”
“就在前些日子。”少年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微微一变,拉着宁桓走远了几步,凑到他耳边轻声道,“这一座邪神庙。”他迟疑了片刻,复而又道,“那些最先祭拜过喜乐佛的人都失踪了。”
宁桓皱了皱眉,看着远处面露焦躁之色的村长,复又问道:“那你们村长又为何要造这间庙宇?”
少年想了想回道:“前些日子村子来了一位怪人,当时王麻子的媳妇儿得了一种怪病,大夫们都说看不好,人活不了多久。可那个怪人道只要王麻子肯供奉喜乐佛,他媳妇儿的病就能自然而然地好。起初王麻子不信,后来也是实在没了办法,听了那怪人的话,没想到第二日他媳妇竟然痊愈了。自那以后,大家都开始信奉喜乐佛,村长还听了那怪人的话给喜乐佛造了庙宇。”
宁桓点头,沉思了片刻后道:“原来是这样,那村子里除了你还有尚未供奉过喜乐佛的人吗?”少年抿了抿嘴,摇了摇头。
宁桓看着少年,忽然起了好奇心:“那你为何不供奉喜乐佛?你就没有什么所求吗?”
少年眨了眨眼,回道:“我从不信佛,若世上真有佛能普度众生,那为何众生仍苦?”少年的眼眸中透着光,宁桓看着少年梗着脖子的发问,他认真地想了想,最后朝着少年狡黠地一笑道:“我也不信。”少年听得顿时一愣。
宁桓收起了脸上的笑,回过了身,他望着眼前这个处处散发着诡谲的村落,又看了看少年瘦削的身躯,于是道:“这里不安全,你要不要随我去京城住几日?”少年沉默了,半响后,他摇了摇头。宁桓见他眼神坚决,便也不再说服。身后那两个锦衣卫准备启程回京了,宁桓匆忙地嘱咐了几句让他一人多加小心。
暮色时分,宁桓终于回到了宁府。方一进门,就见管家宁四迎了出来。“诶哟,少爷呐,你这一天是跑去哪儿了?这京城外有吃人的妖怪,你怎还一个劲儿往外边跑!”
宁桓忍不住头疼,默默地使了个白眼,管家絮絮叨叨的毛病宁桓从小领教,不念叨个一时半会儿怎么也不会停下来。宁桓只得挑着重要的事先问:“我堂兄他怎么样了?”
宁四一拍脑门,惊呼了一句:“可把这件事儿给忘了,堂少爷回来了!”
宁桓猛地抬起头,问道:“他回来了?”宁桓的喜悦很快被随之而来的忧心带走,他拧了拧眉,沉声问道,“那他如今在哪里?”
宁四被少爷的反应弄得一时间摸不着头脑,只得道:“堂少爷如今当然是在府上,方才堂老爷差人过来报了平安,说已经回来了。”
宁桓思忖了片刻,像是下定了决心般地又将方踏进家宅的半只脚收了回去,他调转了个身道:“宁伯,我现在去找堂兄,今儿晚上不用等我了。”
“少爷!少爷!”宁四在后头大喊,却见自家少爷头也不回地走了……
“桓儿,你怎么跑来了?”宁桓的叔父宁璋问道。
宁桓拱了拱手,朝门外迎接他的堂叔行了个礼道:“听说宁晟堂哥回来了,我心里挂念就跑来了。”
宁璋笑了笑:“难为你这么挂念他了。”宁晟是宁璋唯一的儿子,打小就受宠,这次能脱险回来,宁璋心中也是万般欣喜。于是他手一挥,笑道:“我看今儿晚上你也别回去了,我差人和你父亲说一声,就住在堂叔家了。”
宁桓笑了笑,点头应下了,心中因为挂念那个失踪了几日回家的堂哥,才和叔父寒暄了几句,起身便往后院的厢房跑。宁璋摆了摆手,也随他去了。宁桓此时心中忐忑,手心里冒着冷汗,脑海间不由浮现出白日见过的景象。那些无头人尸,若是堂哥他……
天色暗了,冷白色的月亮升了起来,唯剩的一抹月光被院内茂密的树枝遮住了,黑暗浓郁得令人窒息。后院只有堂哥一人住,很多年前便是如此,因为宁晟有早起练武的习惯,宁璋也就随着他去,只是偶尔宁桓会在堂哥的院内小住几日。
所以当宁桓急冲冲地赶到了后院时,后院内正空无一人,唯有堂哥住的那一间厢房内还亮着烛灯。宁桓深吸了口气,顺着那道幽暗的长廊走了过去。
堂哥的屋门紧闭,昏黄的烛光下,一道长长的人影投射在门窗之上。窗棂处浅浅地露着一条缝。宁桓缓缓靠近,却见堂兄正端坐于一面铜镜前,长长的头发披散下来,堂堂八尺男儿却如女人般在镜前画眉描妆,时不时露出一抹娇态……
“谁?”尖锐的女声从内传了出来,宁晟猛地转过了头。宁桓脚步一滞,深吸了一口气,他竭力遏制住心头那砰砰作响地心跳声。
“是我!宁桓”他的右手探进了宽大的袖口中,里面藏着肃冼早前塞给他的一沓符纸。宁桓大大方方地推开了门,“听闻堂哥回来了,弟弟挂心,特来探望。”
宁晟放下了手中的木梳,他起了身,脚步未出声,人却已经走到宁桓面前,他的手指轻轻捻过宁桓耳边的碎发,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女气:“堂弟真是有心了。”他的身子朝宁桓身边靠了靠,黑色的眼眸有一瞬翻了白,但很快恢复了正常,他语气森森地问道,“方才,堂弟可曾看到什么?”
宁桓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他摇了摇头,“发现了什么?”宁桓的语气故作轻松地道,“莫不是堂哥金屋藏娇,藏着什么弟弟不能看的东西?”
“藏了……”宁晟的声音慢慢拉长了,兀然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宁桓的脖子。
“堂哥这是做什么?”宁桓捏符的右手在袖中微微收紧……
“大少爷,堂少爷!”一名小厮气喘吁吁跑了进来,打断此时凝重的气氛。宁晟的手忽然松开了,小厮见到少爷那张浓妆艳抹的脸,不由愣住:“少爷,您这是……”
宁桓如今已万分确定,眼前之人并非他的堂哥。只是他想做什么?他的堂哥在哪儿?宁桓眸色一闪,就算动手此刻也非绝佳时机。宁桓只能稳住他,笑了笑道:“无事,我正和堂哥开玩笑呢。”
那小厮讷讷地应了一声,“老……老爷说可以开席了。”
“知道了。”宁晟沉着脸,转眸看向宁桓,“堂弟,你先请。”
席间,宁晟并无表露出不一样,只是有些沉默罢了,这令宁桓愈发不懂此人究竟想要做什么。宁璋见兄弟二人冷场,只得打着圆场,对宁桓道:“桓儿别怪你表哥,他是受了惊吓才会这样。”
宁桓点了点头,表示理解。他垂眸瞥了眼面无表情的“宁晟”,那股鬼气森森的黑气愈发浓重了。那些屋里头的无头人尸,惨死的人家,失踪后忽然出现的人……宁桓的心紧了一紧,得想办法先桎住他。
是夜,更夫打完了三更的锣。宁桓和衣躺在床上,睁着眼。宁桓已派人偷偷传话给肃冼,他若是出了宫便能知晓今日发生的一切。
夜,静悄悄,蜡烛已息了,只留下满地破碎的月光。宁桓窝在被窝里,轻喘着气,他左手捏着符,右手手中握着那把刀……
“咯啦咯啦”,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了一声响动,门闩开了,屋门被轻轻地推开了……
第60章
宁桓窝在被窝里,浅灰的床幔拉得严严实实,自那声“吱呀”的响发出以后,屋子里便再无了别的动静。
这时,床幔的周围忽然发出了一阵“悉悉窣窣”的响动,似乎有东西在靠近。宁桓手心里冒着虚汗,他舔了舔干裂的唇,伸手悄悄将被窝掀开了一条缝。
顺着那条狭小的缝隙看去,只见浅灰色的帐幔顶部凸出了一个人头大小的形状,布幔上晕出鲜红色血迹,“滴答”、“滴答”那诡异的水滴声愈来愈近,隔着帐幔宁桓已经闻到了那股呛人的血腥味。随着那人头的形状变得越来越明显,终于帐幔被顶起朝着两侧划去,露出了后头的东西。
一个骇人的头颅探了进来,在惨白的月光底下,它一半人脸,一半鬼脸。那半张属于宁晟的脸看上去痛苦不堪;而另半边青灰色的鬼脸,是一个女人的摸样,张着嘴保持着一个狰狞的诡笑……“滴答”、“滴答”它的头颅仍在朝下滴血……
宁桓在被窝里深吸了口气,终于在人头飞扑而来的瞬间,闪身朝着床沿滚了出去。他被没有跑,而是用身子抵住了门,转过了身面朝着那颗狰狞的人头。
人头浮在半空,宁桓这才发现它的头颅像是一根牵线的风筝连着五脏六腑,血淋淋地被拖在了地上。它幽幽地转了过来,双目闪着绿光。人头阴冷地望着宁桓,露出了一抹狞笑,它嘲讽般地问道:“怎么?你还不打算跑?”是那个女人的声音。
宁桓袖中拿刀地手微微攥紧,沉着声问道:“宁晟在哪?”
“宁晟?”那人头拧了拧眉,“你是说这个人?”她冷笑了一声,“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说着,那人头露着满口的獠牙朝着宁桓扑来。宁桓朝边上打了一个滚闪了过去,“滴答”一滴落在了他的额上。
宁桓抹去了额头上的血迹。他漫不经心地站直了身,笑了笑:“自然是因为喜乐佛。”那人头的动作一顿,宁桓心道果然猜对了,于是便将心中的怀疑一股脑儿全胡诌了出来,他小心翼翼得打量着那人头的反应,道:“因为……我也是被它派来的。”
人头的脸上露出了困惑的神情,宁桓见状,身子慢慢朝着床沿靠去。兀然那人头飘到了宁桓眼前,就在宁桓以为败露,打算拿出短刃戒备时,那人头上下打量着宁桓,双目却透着鄙夷,冷笑道:“我本以为我已经倒霉透了了,替了这么一个无用的武夫。”人头嘲鄙地看了眼宁桓,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看来,你可比我倒霉多了。”她挑剔得睨了一眼宁桓,道,“瞧这细胳膊细腿的摸样,还当真是一个废物。”
宁桓的嘴角微微一抽,细胳膊细腿儿怎么废物了?宁桓在心中冷哼了一声,他脑袋瓜儿可是机灵地很!他深吸了口气,硬生生地朝那人头挤出了一抹笑:“可……可不是嘛。”
人头哀怨地叹了口气,双目看向屋外,语气中却透着阴毒:“要说咱运气都不好,比不上别人能进宫的命。”
进宫?宁桓闻言,骤然脸色一变,他手指紧拽着床沿边的锦被,问道:“你……你说谁进宫了?”
“你不知道?”人头一愣,方要回答,忽地它脸色一变,“不对,”它双眼翻着白,声音中透出一股怨毒的冷气:“你在骗我?”
宁桓见被识破了,倒也不慌张,他干巴巴地挤出一抹笑,“误会,误会。”宁桓踉跄得退了一步,他扫了眼身后,趁着那人头不注意便抬手将手中的被子往它罩去,被衾露出了内侧的符咒,被宁桓贴地满满当当。
人头滚落在了地上,死命地挣扎想要摆脱上方的束缚,宁桓抱着即将挣脱出去的人头直接朝地上打了一个滚,他从手中掏出了那把短刀,朝着那些层层叠叠的黄符缝隙中扎了下去……
此时人头终于停止了挣扎,宁桓抹了一把被贱得遍是鲜血的脸,他长舒了一口气。他看了看屋外泛白的天空,复又瞧了瞧地上的人头,忽地想起了什么,站起了身子愤愤得朝着人头重重地“呸”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