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永安双手交叉与额前,叩首道:“微臣心中愧疚,特来瞧一瞧陛下。”
“愧疚?”萧毅瑾怒极反笑,他勾起嘴角冷漠地问道:“有何愧疚之处?”
陆永安跪俯在地上没有抬头,但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丹书铁券之事,皆是微臣不察之过……还望陛下保重龙体,微臣必定劝诫叔父与陈先生。”
“如何劝诫……”萧毅瑾轻笑了一声,笑声中满是苍凉之感:“圣旨已下,丹书铁券也已经送至镇安王府。”
陆永安抬起头,清澈的眼眸望向萧毅瑾:“微臣以性命担保,无论何种境况,丹书铁券绝不再现于人前。”
丹书铁券传世福泽后,王爵之下,见之皆拜,可陆永安的意思便是陆家绝不沾染丹书铁券,萧毅瑾坐直了身子,认真地看着陆永安:“你可知丹书铁券代表了什么?”
“陆家与微臣对大周忠心耿耿,绝无半分不轨之心。”陆永安郑重无比地保证道:“虽然陆家如今落寞,但只要臣在一日必会约束族人,还望陛下相信微臣。”
萧毅瑾沉思了一瞬笑着道:“只是不知,陆氏之人,是听你的,还是听镇安王的?”
陆永安闻言,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却依然垂眸恭敬的回答道:“族中叔伯兄弟皆倚靠叔父立足与京城,十几年前刚回来的时候也全靠叔父才能置办家业,族中上下皆以叔父为首。”说着,陆永安顿了顿,看向萧毅瑾继续说道:“不过叔父向来不太与我们来往,往常年节祭祀家庙皆是由家父主持的。”
萧毅瑾恍然大悟,陆氏一族虽然依靠陆成泽在京城立足,但实则陆永安的父亲才是陆家真正的族长,也难怪陆永安有底气说出约束陆氏族人的承诺。
“朕知道了。”萧毅瑾不动声色的摆了摆手道:“你退下吧。”
“是!”陆永安好似只是前来宽慰萧毅瑾的一般,并没有多说什么,直接站起身退了出去。
陆永安走后,萧毅瑾仰靠在龙椅上,椅背上的龙纹图腾膈得背部生疼,但萧毅瑾却毫不在意,他脸上挂着了释然的笑意,轻声道:“以彼之矛攻彼之盾,以陆家克制陆成泽……亚父,你要怎么办?”
帝王之道,本就是孤寡之道,注定不可信赖旁人。他曾经想要信任陆成泽,他将满腔的信任交到陆成泽的手上,可是现实却狠狠地给了他一记教训。无论陆成泽愿与不愿,他们终究会站在对立面,“欲得之,必夺之……”与其像如今这般畏畏缩缩患得患失地期盼着旁人施舍,不如自己上手去争去抢,即便再难也不会再让自己心伤。
原本以为他与前世不一样,可如今还是要走上前世之路。看来命运使然,无论如何改变,他与陆成泽之间都不会平和。
不过今生萧毅瑾对陆成泽已无愤懑之感,也期望他们之间不会走上前世的结局……
他原本想着,若如前世一般,扶持其他势力克制陆成泽,他又担心权衡之道会在陆成泽失去权柄之后伤到陆成泽,也担心两方相争最终损耗的是大周的国力。如今陆永安倒是提醒了他,寻到了两全之策。
若是分薄陆成泽权势之人中有陆家人会如何?
陆成泽知晓了会怎么办?
会错愕、会恼怒、亦或是难以置信……
无论陆成泽是何种反应,萧毅瑾都觉得无比期待。
“摆膳吧,朕许久没有尝过糯米八宝饭了。”萧毅瑾站起身,小金子立即上前伸出手臂扶住,萧毅瑾边走边继续问道:“第一个出列附议之人是安丞相?”
小金子愣了一瞬,快速回过神来,如今能让萧毅瑾记挂在心头的也就是早朝的那枚丹书铁券了,小金子思索了一下,答道:“是。”
萧毅瑾声音含着一丝狠戾,一字一字慢悠悠地说道:“安丞相的嫡长孙如今可是在翰林院?”
“是。”小金子也同样压低了声音答道:“去年科举殿试第四名,陛下亲点的传胪。”
“看来安丞相嫡孙颇有祖父之风。”萧毅瑾冷笑着道:“如此聪慧之人在翰林院虚耗着可惜了,岭南府下的琼安县缺了一个县令让他去。”
小金子微愣,外放官员分为几种,一种是走门路外放到富饶之地,无功无过,晋升不易却也生活舒坦。另一种是陛下将心腹下放到穷乡僻壤历练,一旦做出政绩便可快速飞升回京担任要职。
可是如今陛下所说的岭南府下琼安县却不在这两者之中,那儿地处荒凉人口稀少,县下的镇子人口不足三百户,比京城的郊外的小乡村人口都要少,数年来琼安县直接由岭南府知府代管,并没有派下县令……若只是贫穷倒也罢了,只要善谋划有门路总能好好发展,但若是连人丁都不足便是手眼通天也做不出政绩,没有政绩便不得晋升,恐怕终身都要困在那里了……
萧毅瑾踏出大殿,陡然出现在阳光之下,受不住强光眯着眼睛看向天空,轻声道:“既然选择了,便要付出代价……朕要让所有人知道谁才是大周的主人,朕奈何不得陆成泽,还要连同他们一同忍受了吗?”
萧毅瑾承认这便是迁怒,自从重生以来,他一直收敛着脾性,纵使再厌恶之人,都忍耐着没有做出任何任性之举,他努力想做一个明君,一个将大周权益凌驾于个人喜恶之上的帝王。
但是他忘了,在他毫无权柄的情况,过多的忍让只会让人觉得懦弱。他们惧怕陆成泽,却早已忘了对帝王的畏惧之心。所以在他与陆成泽相悖之时,他们宁可得罪他也不敢得罪陆成泽。
恩威并重,既要施恩,亦要让他们感到畏惧,才是长久之策……
第84章
陆成泽这段时间也深感他与萧毅瑾之间有了隔阂,丹书铁券一事终究伤了他们二人之间的情分。
平定藩王之乱之时,萧毅瑾早已接管政务,如今陆成泽回京萧毅瑾也没有归还之意,陆成泽本就已有让政之心,所以并未多说什么,反而顺势将一应事务全都交由萧毅瑾。如今所有朝臣都有风雨欲来之感,连日来京城中年筵席聚会都少了许多。
所有人都觉得,皇帝陛下如今年岁渐长也开始掌控朝廷,与陆成泽之间必定有一场腥风血雨之争,联想起十几年前的先帝夺嫡之争,所有人都战战兢兢。
但萧毅瑾与陆成泽之间的关系虽然不如往昔却也并无众人所想象的针锋相对之势。
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原本所有人都以为陛下得势,必然会发落一些许陆成泽关系相近之人,肃清镇安王一系人马。这些日子以来原本对镇安王阿谀奉承的朝臣都胆战心惊。可是陛下非但并未借故发落,反而在兵部尚书与藩王勾结证据确凿撤职收监之后,尚书之位之人居然是与陆成泽交好的兵部侍郎陈无忌继任,紧接着陆氏一个小辈原本只是兵部的五品小官吏却接任了陈无忌的侍郎之位。一时间众人不解陛下究竟是何意……
而让所有人疑惑的萧毅瑾,刚刚下了早朝便前往后宫向太后请安。来到寿安宫的时候,太后正与宫女一起在寿安宫前的长廊空地上晒着蔷薇花干。见到萧毅瑾到来,立即丢开手上前笑着道:“下朝了?可累了?”
萧毅瑾躬身行了一礼轻笑了一声,道:“孩儿不累,刚下朝便来向母后请安。”
太后抬手整理了一番萧毅瑾的衣襟,温和的说道:“最近陛下已然全权接管政务,若是实在繁忙不来请安也没什么,我们母子不需要讲究这些虚礼。”
“倒也无妨。”萧毅瑾笑着拉过太后的手,一起往大殿里走去:“也不单是为了请安,朕也想见一见母后。”
太后抿着唇笑了,伸出手指点了点萧毅瑾额头道:“你啊,现在越来越会哄哀家开心了……随你吧,只要陛下想来随时都可以,母后一直在。”
萧毅瑾与太后相对跪坐在厅堂的临窗处,一阵阵和风吹进来,吹散了初夏的那片热意,萧毅瑾喜欢这样的氛围,让他觉得连日来越发冷硬的心温暖了许多。
太后撑着下巴,看着安姑姑将一壶花茶端了上来,里面泡了蔷薇花,倒出来的水色粉嫩诱人,太后端起一杯茶水凑到鼻前嗅了嗅,忽然问道:“瑾儿,最近听闻,你将各地将士轮换调离,是怎么一回事?”
“嗯。”萧毅瑾喝了一口杯中的茶水,茶水里许是加了蜜糖,微微有些发甜,混合着花香,就如同再喝花汁一般。他没有反驳,轻声回答道:“将帅领兵盘踞一地,数年经营在当地已自成一势,长此以往必成大患,他们战功了得护国有功,朕也不亏待他们,只是将他们换一换地方而已。”
边城之军领军之帅皆是二品将军,边城官员最高不过三品,便是一州之牧也要对那些实权的将军礼让三分。他们在边城经营多年,手下兵卒几乎等同于他们的私兵,甚至还传出汤家军、林家军、史家军之类的称号……真是笑话,明明是大周一国之军,如今却成了臣子家军,好似朝廷历年发出的军饷是在为他人豢养私兵。
如今战事已平,萧毅瑾将西北史永逸调任岭南,将岭南汤景铄调任东陵,将东陵彭苑博调任西北,将之前在藩王之战立了战功的潍州守将与旗下十数名校级将领调任北境林修齐手下担任副将……
种种安排为的便是权衡势力,绝不可造成一家独大之势。
不过萧毅瑾并没有做出太多解释,略微提了提便止住了话头:“母后从何处得知此事?”
“韩…嗨……哀家就是随意听了一耳朵。”太后险些失言,心中慌张,立即低头喝了一口茶水,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镇定了一些,才慢慢抬起头笑着道:“就是好奇问一问,也没什么。”
萧毅瑾丝毫没有起疑,以为太后只是担忧他,于是伸手拍了拍太后的手背安抚道:“前朝之事皆有孩儿,母后切勿忧虑,以后孩儿便是母后的依靠。”
太后点了点头偏开萧毅瑾的视线笑了笑:“好,哀家以后就靠陛下了……”
萧毅瑾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太后也同样不愿在继续,便转口问道:“如今陛下也十五了,选秀一事是否要安排起来?”
“咳咳咳!”萧毅瑾闻言,喝到嘴里的茶水直接呛到鼻腔里,忍不住的咳嗽了两声道:“母后,孩儿刚接手政务,哪有时间搞什么选秀啊!”
太后拍了拍萧毅瑾的后背道:“又不用你做什么,母后给你选出一些才德兼备的漂亮女孩子,你选喜欢的纳为嫔妃不就行了。再说了,陛下刚刚接手政务,将高官之女纳入后宫既可为你添些助力亦可以安定朝臣之心。”
太后说的话确实有些道理,后宫与前朝历来息息相关,前世之时萧毅瑾也是这么想的,纳了一些妃嫔皆是高官之女,可是最后也深受其害。那些世家之女入宫之后明争暗斗在后宫不得安宁。
前世之时,他后宫之中的妃嫔有孕者不知几何,但最终生下来并且长大的只有三个皇子和两个公主,萧毅瑾无数次的听到那些妃嫔临终之时的哀痛之言,有人说“只愿来生再不入宫中,”有人望着天空说“来世为风为鸟也不愿再为帝王妃嫔。”亦有人愤慨的质问“帝王凉薄,可有半点心肝?”
那些娇媚的容颜变了颜色,在他面前一幕一幕扫过,却从始至终都是苍白得毫无生气。
今生,萧毅瑾并不打算如前世那样纳取那么多妃嫔,权势让那些原本温柔天真的女孩子们变得面目全非,她们身份高贵才貌双全,原本可以在宫外嫁个良人,何必让她们凋零在这个牢笼般的皇城之中。
“不用了。”萧毅瑾叹息着说道:“母后,儿臣只想娶自己喜欢的,朝廷局势再难朕身为男人,总不能将女子牵扯进来。”
太后看着萧毅瑾愣了愣,想到了当年,先帝为了陆成泽手中权势将她强纳入府。这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变得无比可怕,明明她自己深受其害,可她却生出了与当年的皇后同样的想法。这天下本就是陛下的天下,只需要多花些心思罢了,何必将那些无辜的女子牵扯进来……
顿时太后觉得自己此前的想法简直是昏了头,欣慰的望向萧毅瑾,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道:“你说得对,确实不该将无辜之人牵扯进来,但你是皇上以后总要娶妻纳妃。”
说完,又叹息着道:“本来打算趁着你选妃之时,挑个温柔体贴的小家碧玉赐予你亚父。”
“赐予亚父?”萧毅瑾震惊无比,讶异的问道:“赐予亚父做什么?”
太后理所当然,道:“找个愿意陪伴你亚父的人照顾他啊,如今他让政与你,以后便会空闲下来,给他挑个温柔的妻子,再从陆氏之中过继个孩子,有妻有子也让他有个活下去的奔头。”
“不行!”萧毅瑾下意识反驳道,他的眉头蹙起,心中有些不快还有些错愕与惶恐。
他不知道这种慌乱的心态从何而来,只能暗暗辩解,陆成泽是他的亚父,是他的舅父,无论前世亦或是今生,陆成泽都全心全意待他,他才是陆成泽最重要的人,陆成泽怎么可能会娶妻,而且陆成泽的儿子是陆卿荣,他也不允许任何人抢了陆卿荣的位置......
“母后,”萧毅瑾仓皇地解释道:“亚父乃是摄政王,天下权势尽握手中,纵使身体残缺也有的是人投怀送抱,此前十多年他都孤身一人,若是想要妻子他早就娶妻了,何必等母后安排?”说着,萧毅瑾舔了舔唇,心中好似有了些底气:“母后您莫要添乱,以免给亚父难堪。”
“不会吧……”太后也犹豫了:“我只是哥哥找个伴儿,不想哥哥孤独终老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