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世间再无重逢,故人不再相见,那该有多好。顾清宁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他咬咬牙猛然坐了起来,朝着自己脸上左右开弓,连甩了十几个巴掌,直至两颊微微肿起,嘴角一丝红艳淌出,可是泪水仍旧不断地流,他再也忍受不了,扑在那略带潮气的被褥上嚎啕大哭。
他与赵穆,这辈子都不可能了。
那些年少时一起度过的岁月,那些淹没在禁忌时光里青涩的感情,所有的一切,早就在三年前那个夜里,幻化成虚无的云烟,朝着无间地狱飘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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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学监里的官宦子弟那般多,可顾清宁自小偏偏喜欢找赵穆玩。
赵穆将门世家,上溯三代,皆是南朝名将,太爷赵忻公更是战死于当年的破虏之战,一门赵家,军功显赫,门前更是竖了斗大一块萧太~祖亲笔题字的“忠君护国”,为不辜历代帝皇的恩宠,到了赵穆这一代,赵家遗老更是着力培养,虽是将门,在教导其兵法排阵、刀枪武艺之后,又将赵穆送进了太学监好好修习五经六艺。
太学监原是太~祖为教导皇子们学业所设,但自从献帝设立太师之后,皇子教习皆由太师所负责,而这太学监便指给了朝堂显贵的那些官宦子弟们。
这些官宦子弟大部分养尊处优,一身反骨,自是不喜五经博士正儿八经的教诲,整日斗鸡走狗,不学无术,而顾清宁便是其间的一个佼佼者,如若一时兴起想要看看那个白胡子老学究吹胡子瞪眼的模样,便偷偷将蛐蛐儿放进他常喝的茶盏内后若无其事在一旁支耳偷笑旁听,亦或是爬上屋顶,掀了瓦片藏于暗处四处乱丢,戏弄他人,这样一群官宦子弟自是弄得太学监是乌烟瘴气,鸡飞狗跳。
总之,游手好闲如顾清宁,刚好有了他如鱼得水的场所,又因着一身好相貌,一堆官家子弟自是围着奉承他,可谓混得是风生水起,活的是相当滋润。顾老太傅原因他顽劣,本想给他丢去太学监好好扒他几层皮,却不想弄巧成拙,恼苦不堪。
这般乌烟瘴气之下,当然,也有例外,比如说,赵穆与唐子来。
赵穆武艺精通,兵法娴熟,更可贵的是居然对那些子乎者也也颇有造诣,一番教导下来,竟有一番全才的滋味出来,这可把博士喜得不行,原本他只有唐子来一个得意弟子,这下子多了赵穆一个,更是愈发上心了,对着顾清宁之流也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全部精力投诸二人身上。
这可把顾清宁膈应的不行。
因为他太讨厌唐子来了。
少年的心思自是跟随周身大人而来的,如果说顾清宁是不学无术的酒囊饭袋,那唐子来便是朝堂里人人称羡的“好孩儿”。
顾崇古顾老太傅与唐子来之父唐儒原本便是师出同门,二人素有文坛双珠的称谓,可同是儒学大家,生的孩子却这般迥异,可把顾老太傅急得不行。
每次挨打受骂,顾老太傅都要带上一句:“你瞧瞧人家子来!”
这般一来,顾清宁自是对唐子来没有任何好感,唐子来亦是对他嗤之以鼻,唐子来素来清高,独来独往,从不屑与顾清宁之流同流合污,原本相安无事,可自打赵穆来了之后,看着他俩互相探讨学问,顾清宁便浑身不得劲。
若是找唐子来麻烦,当天爱子如命的唐太傅便上门告状了,顾清宁惹不起,自是拿赵穆开刀,各般找茬,带人好好骚扰了几回,而赵穆稳重,原就比他们大了几岁,见着顾清宁细皮嫩肉的一副顽童模样,并未与之计较,可这般一来,顾清宁却更是上火了,带了几个混在一起的公子哥在放课后拦住了赵穆,结果可想而知,一帮人被赵穆打的落花流水。
慌张落跑中,顾清宁还崴了脚,而其他那些酒肉义气的公子哥却一个跑得比一个快,谁也不管他,对于顾清宁这样一个又怂又嘴硬的人,居然在赵穆走到面前时害怕地哭了。
这一哭,换来了赵穆的一声叹气,撕了衣角,将顾清宁伤处包扎好,便背起了他,将他送回家。
顾清宁至今仍还记得那贴伏在赵穆背上的战栗,胸腔传来的心跳沉稳又有力,顾清宁一瞬间明白了自己为何讨厌看到他与唐子来那般好。
并不因为他讨厌唐子来。
他自小便知自己的特殊身子,在外人面前有多自大,他内心便有多自卑——他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更不是女人,只是一个上天作弄的怪物,父亲对着他的纵容不过是心疼他,面对着赵穆那样自带光环的明朗、刚毅的少年,顾清宁是又羡慕又自卑,但又有许多不明所以夹杂其间,那般又酸又涩的心境。
于是在赵穆的牵引下,俩位好孩儿在众人讶异的目光中变成了仨位好孩儿,顾清宁拿起书来便头昏眼花的,可他知道赵穆喜欢这样,忍着那枯燥的书本,忍着那五经博士的念叨,顾清宁勉强着当他的好孩儿,可他从来都不是这块料,他提起笔来便想拿来画乌龟,哪里像唐子来,写得一手人人称赞的隽永的行书,看着赵穆跟唐子来津津有味地对着一句古词斟酌分析,间或谈笑晏晏,而他只能坐着干瞪眼,插不进任何的话语,这种隔离令他又恼又鼻酸。
所以他总是跟赵穆闹,发些莫名其妙的脾气,连自己都看着生厌的。
可赵穆每每却总是会容忍他。
“阿宁,你又是怎么了?”
赵穆最常说便是这句话,他长了顾清宁五岁,在一帮官宦子弟中颇有威严,可常常被顾清宁弄得甚是无奈。
有一回中秋佳节,唐子来送了赵穆一把冰骨玉扇,扇面乃是前朝才子宁非子的真迹,赵穆很是喜欢,可第二日便见那扇子被茶水打湿,字迹全糊,而始作俑者还毫不自愧,连声道歉也没有,宁非子真迹世间难寻,赵穆一向喜欢他的风骨,可还没欣赏多久,便被顾清宁给毁了。
赵穆难得的生了好大的气,二人冷战了三日。
最后还是赵穆看不得顾清宁嘴巴整日挂着油壶的凄凄惨惨模样,主动示好,还送了那赤练鞭给他。
顾清宁明明开心,却仍旧将那赤练鞭一丢,表示不稀罕。
“你送唐子来去吧。”
赵穆揽住他,声音温煦宠溺,“这个只给你一人的。”
这个,只给你一人的。
顾清宁死死地拽着手里的赤练鞭,回想起那个心无杂念揽他在怀的少年,在这破旧难闻的街头客栈里,吞下所有的委屈,嚎啕大哭。
第15章 如烟
唐子来站在门口,拿了柄扇稍稍遮掩了一下鼻子,这客栈不起眼,破落的很,周围微微有一点潮湿霉烂的气息,让这位状元皱起了眉头。
不过他倒不在意这些,目光很快落在了床上那个双目红肿的少年身上,他神情慌乱,又带着警惕,
“想不到这么快又见面了。”
唐子来声调平缓,不带一丝情感,顾清宁看了一眼他的身后。
唐子来随他的目光一瞧,知他心中所想,轻笑道:“子龙并未随我来,方才宫里的公公传了旨,圣上要他立时入宫。”
顾清宁悄悄松了口气,吸了吸鼻子,捏着手上的赤练鞭,垂了眼眸将头别开,
“你来做什么?”
唐子来轻轻一笑,“敝人只是来问一句清宁怎地不在梁王府上。”
顾清宁呼吸一滞,眼中屈辱,“若你是专门来嘲笑老子,随意便是。”
“三年过去,清宁弟弟还是这般自视甚高,专门来笑话你?敝人倒没有那般清闲,”唐子来扇子一合,负手于身后,“我只是来给清宁弟弟一个劝。”
顾清宁心灰意冷,又自小与他互看不顺眼,怎不知他有好话:“并没有外人在场,说这般文绉绉做什么,老子与你并无交情,这劝解不听也罢。”
唐子来冷然道,“交情?顾弟未免太自视甚高,若是为你,敝人岂会有那份闲情雅致,只是子龙我万万不能让你误了他。”
子龙二字落在耳里,犹如赤铁烧灼,字字戳心,顾清宁再次别开了脸,“你走!”
唐子来毫不理会他的逐客令,继续道:“子龙如今青云平步,圣眷隆宠,朝里多少双眼睛都盯着,登高易跌重,若在此时出了岔子,那便万劫不复,你如今身份不同,性子又最是胡搅蛮缠,以往便罢了,如今已是另一番天下,你可别误人前程!”
“身份?我什么身份?”顾清宁见他眼中流露的不屑与鄙夷,心间无比愤怒,“老子便是胡搅蛮缠之人也断然不会去误了你俩的前程。”
唐子来嗤笑:“莫要这般委屈神色,无论你进梁王府是何目的,总归是你负了子龙,若是你对他还有一丝情意,以后莫要再见他一面。”
“还有,”唐子来似乎想起了什么,“皇上已为子龙与锦熙公主指婚,待到公主成年,即刻载册鸿胪。”
顾清宁心口似是被重重地敲击了一下,瞬间无法呼吸。
耳边似有一个坚定柔情的声音:“阿宁,我此生定不负你,等我。”
如鲠在喉,顾清宁眼眶开始发热,他不想哭,他已然没了任何的尊严,但心太痛了,痛到连吸进来的气儿都是刀割似得凌冽的痛。
三年啊,他凭着战功赫赫当上了大将军,而他却等不到他带走他了,他已经坠入了无间地狱,没有任何人能够救他。
是什么时候感觉到他对自己的情意呢。
烟花爆竹声中,两位少年躲在阴湿的小巷,顾清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打他、咬他,可对方却给了他绵延的一个吻。
那份历经绝望之后甜蜜的心意,如同宝贝一般珍藏在记忆深处,在顾清宁快要支撑不下去的时候,尚可躲在角落里,一点一点地靠着这份甜蜜给自己疗伤,又如同儿时他最爱的松子糖,顾老太傅不让他多吃,只有那么一颗,收在帕子里,每次只能舔一口再小心翼翼地包起来,满怀希翼地等待下一次入口的甜蜜。
可如今,那颗松子糖已经丢了,再也找不回来了。
唐子来见他眼泪簌簌,心中厌恶感更甚,“敝人并非子龙,且将你的眼泪收起罢,自小到大,只要你胡闹,一流眼泪子龙便什么都依你,他又何辜,一辈子要给你这般随意践踏!”
顾清宁一向伶牙俐齿,可此刻却哽咽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是啊,只要他哭,子龙什么都会依他,他的小心眼、他的自私、他的无理取闹、他的不学无术,他可以不管不顾地扑进子龙怀里,把鼻涕眼泪全都蹭在他身上,一定要他哄很久才会理会他,他可以随意的发脾气,可以拉开他的袖子用牙齿给他咬上一块元宝模样的印记,他知道他的子龙永远都不会对他生气,他的子龙只会无奈又宠溺地叹气,然后在无人看见的地方拉了他在怀狠狠地亲他。
赵家世代军勋,教出了赵穆这么一个一板一眼的孩儿,可在他那里,都成了妥协。
他喜欢子龙亲他,带着侵略与温柔,热热的鼻息扑在脸上,有点少年与青年间那种勃发的热情,温煦得让人沉沦,让少年的顾清宁真的以为他会这般一生一世。
犹记得烈烈秋风,他站在空旷的秋野上将他抱在怀里,耳边的声音温柔地对他说,“阿宁,我此生定不负你,等我,西疆战急,待我当上大将军,定将你带到身边行军四海,天下没人可以束缚我们,等我。”
秋风冷冽,将顾清宁吹得眼泪都出来了,那一刻,他是如此相信他们会有来日。
唐子来见他已然凄绝崩溃,便转身离去,直到门口又复停下,
“不瞒你说,这三年在西疆与月氏人的战役艰苦,他从不知你府里的变故,他给你的书信我都收了——这是我小人,但我决计不会令他重蹈覆辙,他出生入死血战沙场,从未负过你,我不管你是外人所说为重享荣华富贵,还是有其他目的,总而言之,往后,你莫要再让子龙用一生给你蹉跎了。”
旋即大步流星往外面走去,声如断弦铮铮,“往后,愿我等不再相见。”
那客栈的木门吱呀作响,使得上面泛黄的白纸簌簌震颤。
顾清宁死死地抓住被子,哭到不能自己。
太痛了,除了哭,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如若所有的心思都掐死在过往,或许他们也不会彼此在这无间地狱里沉沦,一遍遍用情毒淬炼着自己的灵魂,痛到无法解脱,痛到死也无法救赎。
十五岁的顾清宁原本以为他跟赵穆间决计是不可能了,那份酸涩的心意只能藏匿在深深的角落里,他像只黑夜里的野猫,偷偷出来猎食,垂涎于食物的美味,又害怕被曝光于大庭广众之下,可人非草木,又岂能压制那份浓烈而又隐秘的不伦之情。
顾清宁只能发些莫名其妙的脾气,享受着赵穆对他的包容,然后又讨厌他的包容。
三人行了一段时间,太学监里那些原本与顾清宁玩的好的世家子弟自是不乐意了,尤其是那个太常家的姓孙的公子哥,他原本看上了顾清宁才心甘情愿供他差遣的,这下鸭子还没煮熟,便到了另一个人碗里,他岂能甘愿,爱不得便生了怨愤,时常发生口角不说,还不时寻些由头要找他麻烦,亏得赵穆在身边,他们倒一时不敢待他如何。
可赵穆终究不能整日跟着他,顾清宁一时间被那姓孙的纠缠得不行,一日看见那孙公子自动上门和解,自是乐意,二人约了饭局,约定一笑泯恩仇。
没成想一入酒楼便被一帮人挟持,父辈同是在朝为官,他们也不敢做得太过分,只是想扒光了他的衣服丢到大街上,狠狠羞辱一番。然后一群人便发现了顾清宁身体的秘密,那一瞬间,顾清宁面如死灰,犹如天塌地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