掩藏了十数年的羞耻秘密便这般在太学监里传开了,顾清宁惶恐至极,不敢去想赵穆的反应,不敢想他是否如同他人的鄙夷与猎奇,他再也不敢出门,整日整日地躲在太傅府,恁是太傅拿出了他最害怕的戒尺,他也忍着那皮开肉绽的痛意,死都不出门,只有哭,不断地哭,直至在上朝时顾老太傅看见同僚们异样的神色时才知道情由的,回府后一边叹息一边抱着顾清宁老泪纵横。
他老来得子,无论自己的孩儿是什么模样,总归是他顾家的骨肉,只是自己作为生身父母欠他的太多。
顾老太傅愈发地纵容他了,可顾清宁郁郁寡欢,恍若变了另外一个人,看得顾老太傅整日地叹气。
当他再一次见到赵穆是上元节,顾清宁待在家里已经一月,看着顾老太傅欲言又止的哀伤神情他自是难受得很,为宽慰老父的舐犊情深,他只能装成已然没事的模样出去赏花灯。
脚步虚浮间,四处皆是耀目辉煌的灯火,一整条街一整条街地都挂上了形色各异的花灯,年轻的男男女女比肩接踵,来来往往,顾清宁在那灯火阑珊处蓦然回首,看见赵穆在人潮汹涌中看着他。
顾清宁第一反应便是跑。
可很快他便被赵穆赶上了,被堵在那昏暗的小巷子里头,顾清宁羞耻至极,亦痛苦至极,当下大哭,打他,用牙齿咬他,可赵穆任他发脾气,直到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才捧起那沾满鼻涕眼泪的脸蛋重重地吻了下去。
在晕晕沉沉中,顾清宁环住了他的脖子,十五岁的顾清宁,在那阴暗潮湿无人过往的小巷子中,仿佛抓着救命稻草一般,抓住了赵穆。
顾清宁觉得自己什么都不害怕了,任何人投来的任何目光,无论是猎奇亦或是鄙夷,他全然不再害怕。
他仍旧去太学监,用着一个榆木疙瘩的脑袋去请教那吹胡子瞪眼的五经博士经学学问,他依旧是那个刁蛮无理,天之骄子那般自得的太傅公子。只是有些东西悄悄改变了,他心里有着甜,有着对第二天的期待,有着不顾一切的勇气,他知道有一个人的目光始终会追随自己,他会被突然抓到一个无人的角落,被迫与他亲吻,多少次唇齿相依间,顾清宁看着那宠溺地包容自己的目光,以为那将是永远。
“阿宁,我此生定不负你,等我,西疆战急,待我当上大将军,将你带到身边行军四海,天下没人可以束缚我们,等我。”
犹如当时的烈烈秋风拂面,跌落了顾清宁满眼的泪。
等不了了,已经等不了了,他已坠入地狱,再也等不了了。
第16章 碧落阁
夜,细雨淋漓,春寒料峭,尤其是深夜,冷意如同细针,直刺进骨头里。
一个修长瘦弱的身影瑟瑟发抖,他将头上的蓑帽脱下,露出一张冻得发白的脸,即便脸上血色全无,依旧看得出那份惊为天人的俊美,吞了吞口水,他抓着门上的兽头铺首敲了几下门,很快便有仆人出来接洽,不一会儿他便被迎了进去。
曹焕披着外衫,举着灯盏,大大地打了个哈欠,看见顾清宁便露出一个责备的眼神来,
“小公子,你这些日都到哪里去了,敝人去了你说的客栈,连个人影都没有。”
顾清宁眼眶下有着一抹青,显然休息不是很好,他面带歉意,
“曹世叔,我,我这些日有些仓促之事,着实,着实是对不住。”
赵穆的亲信满京城地找他,顾清宁如同惊弓之鸟一般东躲西藏,客栈是不敢去了,唯有躲在野外京郊,好些天了才敢趁着天黑城门关闭之前进来了。
曹焕看他一脸的疲累,也知他这几日并不好过,于是并没有再说什么,叹了口气,
“敝人无能,四处东奔西走并未能跟大皇子搭上话,实在有愧对于小公子所托。”
顾清宁怔怔,“一点儿法子也没有了么?”
曹焕摇摇头,有些自伤,“如今敝人人微言轻,说的话有几人听得进去。”
顾清宁晃了晃身子,内心绝望,无力感油然而生。
曹焕见他脸色更白了,生怕他一时想不开,嗫嚅一会儿只道,“小公子不必如此悲观,敝人这些天不是一点儿信息都没有,不过,只怕是渺茫便是。”
顾清宁又燃起一丝希翼,“世叔但说说无妨。”
“碧落阁,”他顿了顿,又道:“那大皇子近来时常流连于碧落阁。”
碧落阁?
顾清宁有些恍惚,年少纨绔之时他没有少去过,倘若在京城指出一个消遣的去处,恐怕没人会不报上碧落阁三个字。
碧落浮黎光景异,逍遥出世凭玉几,碧落阁是个逍遥地,乃京城权贵最热衷的朝后去处,只要有钱,便可享尽人间富贵逍遥,不过这碧落阁并非是谁都可以去的,进出之人非富即贵,不仅因为他囊括了世间最好的乐师,最多风情各异的美人,最琳琅满目的美食,更因为碧落阁是可以帮人绝对保留隐私的地方,无论你在其间多么放浪形骸,在外你仍旧可以安安心心当一个贤臣良夫孝子,故而极受权贵们欢迎。
“不过,大皇子进出皆有侍卫守护,接近他只怕是难上加难,”曹焕目露愁绪,随即掏出了怀中一块雕刻繁复的玉牌递给顾清宁,“这是下官府里的手牌,想必你用得到,小公子,敝人所做也只有如此了。”
顾清宁扑通跪在地上,朝着曹焕磕头。
他无以为报,唯有如此。
倒是曹焕受不起,连忙就将他拉起来了。
“小公子,前程茫茫,你,你要保重。”
顾清宁看着这位当年意气风发,如今却有些灰败的父亲的友人,眼眶微湿,郑重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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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天幕渐黑,而有些地方的白日却刚刚开始。
碧落阁,它坐落京城的北端,金碧辉煌,直耸云霄,通身上下总共分为七层,越往上所接待的宾客愈是高贵,纵然以前顾清宁身为太傅之子,最多也只去过五层,顾清宁捏了捏怀里的手牌,心间充满了对曹焕的感激,如若没有这手牌,现时他恐怕连大门都进不去。
有些人,形死了,但心还没冷透。
今日是朝廷休沐的日子,按着以往,大皇子萧宇灏定会来此放松,顾清宁小心翼翼地按了按脸上的人~皮面具,吸了一口气,便镇定自若往碧落阁里走去。
门房的嬷嬷视察了一下手牌,便面露笑容,唤了一旁一位素衣女侍,将他迎进厅堂。
曹焕官职低微,顾清宁凭着他的手牌只能在底楼待着,女侍迎他进了一别致雅房,立刻有数位衣炔飘飘的歌妓迎上来,一列站好,面露微笑,等着顾清宁采选,顾清宁摆摆手,
“小爷今日在此等候友人,你们暂且下去,待会儿另行通传。”
那些歌妓齐齐行礼,恭恭敬敬地下去了。
顾清宁转而对那女侍吩咐,“出去知会一声,小爷这里须得清净,不得有人过来打搅……任何人都不例外,哦,另去给小爷叫来小翠伺候,速速。”
小翠是食坊的女侍,且相貌平平,并不在伺候侍女之列,那女侍虽感奇怪,但自是训练有素的,当下便柔声答应,立刻去了。
不一会儿,门帘叮叮当当中,小翠进来了,她听说有客人唤她伺候,内心喜不自胜,食坊里做的是杂役,粗重乏累,银钱又少,而在厅堂雅室伺候客人只需端茶递水,奉迎送往,又不用像歌妓那般陪侍,自是轻松许多,她朝着顾清宁做了一个揖,端起桌上瓷白的玉壶,一双略带薄茧手腕手有些紧张,僵硬着给他倒上了,一杯琥珀色的酒夜晃着奢靡的香气。
顾清宁从袖中拿了一锭银子赏她,“有劳你了,不过小爷不喜这清酒,下去给我另送一壶西凤来。”
小翠接过银子,内心狂喜的同时带了疑惑,虽说这碧落阁往来之人非富即贵,可毕竟在底楼难得看到如此大方的客人,何况她有自知之明,若是她长得好,也不必被嬷嬷安排到食坊去了,不过管他呢,看着手上泛着银光的元宝,小翠打消了一切念头,微微一笑,做了一个揖,低声谢恩,便往雅房外去了。
还没走几步,后颈一阵重击,小翠两眼一翻天旋地转,顷刻便晕伏在地。
顾清宁眼中闪过歉意,但很快便咬了咬牙,将雅房的门给关上了,剥下那小翠的外衣,勉力将她抱到屏风后的软床上,盖好被褥,旋即将自己的衣服与小翠的换了,再解下发巾,照着她的发样梳了头,最后撕下脸上的劳什子,掏出怀里的另一张人~皮面具,细细贴合,看中铜镜中那张与小翠一模一样的平凡朴素的脸,他捏了捏拳头,吸了口气便悄无声息地溜出雅房了。
顾清宁少说也来过几回碧落阁,自是对其间的关窍了解的不少,碧落阁每一层楼间皆有杂役把守,每有客人上楼,必有一位女侍给其带路,并出示准令,若是贸然上前,定是不行。
顾清宁看了看那四处逡巡的杂役,便垂手慢走混到食坊。
他运气不错,才守了半柱香的功夫,便听见里面的仆侍焦急的声儿,
“麻溜些,顶楼的客人不可怠慢,快些将这几盘端了上去。”
接着又听见齐齐道是的声音,顾清宁不动声色进了去,食坊里有数位女侍原地待命,顾清宁蹑手蹑脚地,并没人发现异样,有人还跟他打了个招呼。
顾清宁混在其间递出双手,很快便有食盘放在他手上,心下笃定,便紧跟着前一个端盘的人步出食坊。
六个人的队伍沿着楼上去了,统一的打扮服饰,杂役们并没有多作察视,连连放行,直到七楼的关口一开,顾清宁一口气才真正地松懈下来。
将食盘放置在楼道边的黄梨花木方桌上待命,另有貌美的侍女准备去通传。
顾清宁垂手而立,一边拿余光去观察周围。
这一扫视,一道身影映入眼帘,顾清宁心骤时提将起来,剧烈地跳动。
他怎么会在这?!
顾清宁双腿发软,几乎快不能迈动一步。
仿佛是天生对他的畏惧,顾清宁只想逃,如若不是拚命叫自己坚持住,顾清宁几乎要立即拔腿便跑了。
萧玄衍一身玄色衣袍,正往这边走过来,龙行虎步,猎猎生风,他身边跟着李岩,眼看着便要靠近他,顾清宁紧张得连呼吸都快停止了,惊慌失措之下他突然记起来自己还带着人~皮面具,那易容圣手的手艺无人能出其右,应当没有人会认得出来是他。
稍稍平静了些,顾清宁死命克制住了发抖的身子,与其他女侍一般,退后一步,垂手站在一旁,让出道来,让梁王过路。
心跳愈来愈剧烈,他低垂的目光看着萧玄衍那双绣着麒麟的黑靴从自己目前快步通过,正待松一口气,身子剧烈一晃,手一下子被拉了过去,顾清宁跌到了一个温热的怀里,一个苍劲有力的手臂箍住了他的腰,顾清宁几乎要叫出来了,推着眼前的胸,惊恐地对上了那双目光如电的利目,他跟了萧玄衍三年,他的气息早已深深刻进脑海里,是让他恐惧的毒。
李岩奇怪地看着梁王突然扯着一个女侍,那女侍相貌平平,许是被王爷吓到了,满脸的惊慌失措,便小心翼翼地询问,
“王爷?”
似乎过了许久,顾清宁几乎要晕厥过去了,那萧玄衍只轻轻一笑,当下放开了他,便似乎没有发生过任何事一般,朝着另一头走去。
顾清宁大口大口地呼吸,脊背上汗湿了一层。
第17章 皇长子
经由此变故,顾清宁心有余悸,其余女侍们不明所以,正一团迷惑间,佩环丁宁,雅房内的貌美陪侍女们已经出来传唤进菜,她们便自行做活去了,半刻钟后,顾清宁悄悄地离开了她们。
这碧落阁东西两首为尊,最好的雅房便是设在这两处,方才萧玄衍去了东面,想必西端便是另一个贵客。
顾清宁吞了吞口水,便往西面走廊而去了。
这七楼他从未来过,方才心慌意乱,哪里会去细看这楼,此刻稍稍放松下来,只见入眼竟是一片奢靡,四处是拿上好的熏香熏过的,鼻息间一片馨香,雕栏画栋繁复精美,地面是珍贵的赤玄黄三色波斯绒毯铺就,就连走廊的柱头也是拿整块的藏缅玉石雕琢而成。
顾清宁心间微微震撼,他手里端着个酒壶,眼见着快到西处雅房,不敢再四处观望,而是恭恭敬敬地敛息轻走,很快,他便来到了那个明显与其他处不同的雅房门口。
里面传来嬉笑声,间或还有一二交谈的声音。
门口两个轻装侍卫拦住了他,
“作什么的你?”
顾清宁捏了嗓子,“这是主子唤的酒。”
他原本声音便清脆,刻意捏了嗓子之后不认真听倒有几分与女子相似,那问话的侍卫略有些疑虑,“怎地不记得里面有通传?”
又道:“你先等着,我进去问一问。”
顾清宁道是。
门被打开,侍卫进了去,透过那影影绰绰的珠帘,顾清宁见着数人正围簇一人而坐,当中之人浓眉深目,谈笑晏晏,之前在梁王府见过一次的,虽过了两三年,但顾清宁还是立刻便认出了他——当今皇长子萧宇灏。
说时迟那时快,顾清宁足下猛然生劲往里面冲了进去,那侍卫猝不及防一声怒喝,便挥刀而上,可哪里来得及,顾清宁已在众目睽睽之下冲了进去。
一瞬间,雅房内自上而下不下五六个暗卫,登时间就将顾清宁踹倒在地,旋即数把单刀齐刷刷便横在了顾清宁脖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