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了个仗,天下易主,母妃被杀,若不是兵权在握,恐怕那九皇子也得被杀个干干净净的了!”
“你撒谎!”顾清宁本欲大声怒斥他,可他只微弱地发了几个模糊的音节。
“撒谎?”缪太师嗤笑,“先帝病危,缪贵妃随君身侧,那一碗鸠酒可是你那满嘴仁义道德的儒家大学顾老太傅亲手端上去的呢!”
顾清宁满脸流泪,痛苦地摇着头。
“亲王一朝成了新皇,愈发地重视起了门面,那些踏步人极路上的龌蹉与龃龉愈发像那肉里的刺,血里的毒,等不及咱寻那太傅的仇,这皇帝早已将他杀了个干干净净,要不怎么做这个仁慈圣明、受命于天的皇帝。”
顾清宁死死地抓住了桌角,那些还未来得及愈合的伤口很快便绽裂开了,血沿着桌角一滴一滴地流下。
第23章 战神与弱鸡
顾清宁从未见过他的娘亲。
当年他母亲难产,生下他便去世了,他只在书房里看过她的一幅久远泛黄的绢布画像,画上的娘亲娴静温婉、一幅小家碧玉的模样。她出生于书香世家,因着这层缘故,虽是一介女流,但跟着家里的胞兄还是读了好些书,也作得一手的好词。
那个春闺里的少女听说家里给许了那闻名天下的顾崇古顾大才子,应该很高兴才是。那年她拚死给顾家留了血脉,不知在最后一刻她会不会知道那个她深慕的男人,其实已不会再对她的那些情怀有所回应了。
顾清宁想起了小时候,顾老太傅从来不会主动跟他说起关于他母亲的事情,即便偶尔说起了,脸上都带了愧疚,原本顾清宁只道因着她的难产去世,他愧疚的。
不错,是愧疚,他不过,是个多余的人,是个愧疚的产物。
顾清宁从未有过的灰心绝望。
即便他跟自己说了一万次——那人是萧玄衍的舅舅,那些话一定是骗他的,一点儿也都不可信。
可是,太真了。
真到让那些尘封已久的回忆不断地死灰复燃,不断地烧灼着他本已支离破碎的灵魂。
对于顾清宁来说,十五岁那年的人生是一个毁天灭地的转折点,他失去一切可以或者不可失去的东西。
十五岁以前的顾清宁天不怕地不怕,世间尽是娇纵自己的人,少年的岁月枕稳衾温,有着许多的任性皆可以挥霍。
可唯独一个愿景求而不得。
而所有的那些梦境里才有的热血,皆在看见那场盛大浩荡的纳降仪式上全部沸腾起来——他是如此艳羡地看着那个面带清冷的天之骄子。
那些运筹帷幄、血战沙场的传奇太过于惊心动魄,也太令顾清宁这个世家公子着迷与向往。
多少次跟赵穆说那个南朝的战神来,顾清宁眼里都会发着光。
少年赵穆很是吃味,“我不过年纪小罢了,他日我成年定也是咱大南无出其右的大将军!”
顾清宁很是羡慕赵穆这般的笃定的踌躇满志,也羡慕他能够拥有着这般意气风发的少年志向,作为一名双儿,他这辈子连做梦的机会都没有,徨说顾老太傅必不可能让他去,便是募兵处严格的身体检视也让他过不了关。他空怀戎马倥偬的梦,却连门槛也进不去,可越是这般的没可能,他越是对着军旅生涯充满了幻想与向往。
顾清宁偷偷在心里打定了主意——既是不能通过现有募兵渠道,那便䌷着故事里的毛遂自荐。
跟赵穆说了,赵穆自是不肯,军营岂容儿戏,他别的可以纵容他,唯独就在这件事上没得商量,顾清宁气的很,好些天不跟他说话,弄得赵穆很是无奈,可他骨血里留着祖上多年的沙场作风,哪里会拿这些开玩笑。
顾清宁是拧到底的人,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趁着朔月休沐,顾清宁便偷偷溜去了郊外大营——大胜而归的定远军便在那里就地扎营。
他怎知军机重地岂容这般鬼鬼祟祟的乱闯,当下便被巡营的人捉住了,他生的一张桃花脸,那些将士们哪里见过这般的美人,放了他又不行,不放他送去大理寺严刑拷问他们亦于心不忍。
也叫孽缘,当日便教他遇见了梁王在营中,听见外面喧哗,顺道走了出来。
顾清宁一见那个昂藏七尺的南朝战神便站在自己眼前,眼里都冒光了,自是不会放过,趁着押他的兵士一个不注意扒拉着过去便拉着梁王的衣角,直抒胸臆,诸如慕名已久,一辈子夙愿便是投效麾下云云。
一旁的李岩看他那副小身板,不说稚气未消,便是那桃花脸就不像是在军营里过的,当下叱责,让他回家去。
莫说得理不饶人,便是没理顾清宁也得说个上风出来,时机稍纵即逝,他哪里肯走,当场便跟李岩争辩起来,什么人不貌相,什么愚者才作皮相之谈,什么人小志高等等诸多引经据典,当下便将李岩反驳得哑口无言。
看着愠怒不已的李岩,梁王倒是摆摆手让他退后了去,有些玩味地看着眼前这个狡赖顽皮的少年,随手指了一块一旁的大石,与他说若能不靠外物,单靠人肉之躯便让那大石击碎,便收他作兵士。
顾清宁背手绕了那石块走了几圈,见得这深褐的劳什子半人高,三尺宽,手指稍稍一摸便知道那硬的几乎是刀枪不入。
拍拍手,顾清宁倒是十分认怂,“这石头硬的跟铁块似得,怎可凭藉区区人力便可击碎,我看定远军中也没有如此英才。”
话音未落,方才吃瘪的李岩自是第一个不服:“小子坐井观天,不知天高地厚,你道谁都与你一般弱不禁风”
顾清宁眼睛一斜,“老子不会便是不会,哪里像你这般夸夸其谈,实无半分底子的人。”
话音刚落,李岩气血上头:“小子!且让你见识见识何为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梁王心念一动,还未及说什么,那李岩早已气聚丹海,猛喝一声双拳劈在那岩石上。
等他将拳收回,那岩石应声便片片碎开。
一时间,尘土飞扬。
梁王摇头苦笑,李岩倒也不是愚钝,当下便明白了,急的跳脚,“王爷,此小儿奸滑,介个万不可作数。”
顾清宁如同一只偷了腥的猫,眼角弯弯与梁王道:
“大元帅,你可要说话算话,我一并无凭藉外物,二则仅凭人力便将这石块击碎,并没有违了你的要求,堂堂大元帅,可不要欺我。”
梁王倒也干脆,“明日清晨,到军营来。”
顾清宁激动地点头,一双凤目又笑成了一对月牙,衬得那瞳仁墨黑若点漆,更为灵动得很。
顾清宁心愿得偿,便不再与赵穆怄气,回去便将这消息跟赵穆说了,赵穆替他担心得很,“梁王带兵素来严酷,三伏天暴雪寒一日不拉操练,若是不及进度还要罚棍,你这般人儿岂能吃得消。”
这话将顾清宁说得好生生气:“赵穆!你又不让老子去你府上,此刻又说这般话,你是瞧不起我么?!”
赵穆岂不知他的小性子,当下将他拉进怀里好生安慰,“不是瞧不起,只是我怜你受苦。”
顾清宁这才舒展眉头,抓了他的手狠狠咬了一下,“老子就不信我吃不了这苦!”
想到可以跟着堂堂梁王,顾清宁激动了一夜,做梦都在驰骋沙场。
太䌷监就不用去了,除了赵穆与唐子来之外,太䌷监的五经博士原本就不太关心其他公子哥的去向,看着顾清宁没在,他还倒乐的省事,怎还会去太傅府上告状。
但顾清宁去的第一日便吃不消了。
李岩素来有板有眼,最是厌烦那等耍奸滑头之人,看着顾清宁那副弱鸡的模样,自是安排他去了最是乏味与辛劳的兵械库,原本兵械库有二人,皆被李岩调离其余地方去,只余顾清宁一人守着那一堆如山的刀枪剑棍。
每日这些刀枪剑棍须得在辰时之前便要搬至校练场以让将士们操练,顾清宁天还未亮便偷偷出门来此了,搬了一个时辰仍旧还有一大半未搬完。
顾清宁自是不忿,可苦于被李岩压制着,只得咬咬牙坚持了下来。
辰时一到,绕郊外拉练的将士们便回来了,可校练场上的兵械还未备全,当下顾清宁便被李岩唤到校练场上当众叱骂。
顾清宁哪里服气:“你这是公报私仇,蓄意报复!”
李岩气急这幅牙尖嘴利的模样,军营素来以威严为重,这时候不立威何时立威,当下罚了廿十军棍。
顾清宁身子弱的很,胆子更是小得很,看着那凶神恶煞的惩戒兵士拿着粗如手臂的黑棍上来,吓都吓死了,哪里受得住这仗势,那军棍还没到屁股上首先便晕了过去。
这般丢人地从军医处醒过来,顾清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告状,
终于守到梁王回营,顾清宁当下便溜进帐里告状了。
听着顾清宁添油加醋地说了一番,梁王将手上的一卷牛皮地图丢在一旁,
“是该打。”
顾清宁眼圈都红了,“明明是他故意刁难我,以往两个搬,如今就我一人,教我如何搬得完。”
梁王看他微微颤抖的手,原本是白净修长的,那粉嫩圆润的指尖被那兵械的污渍弄得脏兮兮的,手指红肿,显得可怜的紧。
梁王站了起来,踱步走到他面前,双目闪着锐利的光芒:“军营自有军营的法度,莫说李副将分配的任务你完不成有错在先,便是蓄意报复,也容不得你当场如此拂逆。”
顾清宁抬头看着梁王,他时年不过廿四,可端的是一副不容置喙的王者之气。他嘴唇颤颤,满肚子的委屈,可却反驳不出一句话来,当下眼泪滚落,
“你们这群混蛋!”
将桌上的地图哗啦啦全部推到地上便撒腿跑了。
梁王笑了一笑,倒也不生气,捡起了地上的牛皮地图,回了矮桌上,翻开继续看了起来。
李岩远远地见着那顾清宁落泪跑了,鼻下哼了一声,便进了来:“这些世家公子最是寻新鲜,一点滴的苦头都吃不得,走了也好,省得消磨精力。”
梁王连头也没抬:“到底是太傅府上的,他父亲也教习了本王几年,届时去马房里挑匹好些的小马驹给他送过去算了。”
李岩得令下去了。
第二天天濛濛亮,李岩如同往常一般来到军营。
刚踏入军营大门便看到一个瘦弱的身影在校练场那里来回走动着,此时尚在寅时,长庚星还挂在天边,正待上前大声质问谁在那里,那边已跑过来一个护营士兵,恭恭敬敬抱拳道:
“李副将,那位是顾公子,他天还未亮就来了。”
李岩定睛一看,正是顾清宁,此刻,他正吃力地将□□往木栅上摆放,身后堆了一小堆的□□,李岩倒是感到有点意外。
等梁王到帐里的时候,李岩与他说了这事儿,梁王倒是什么反应也没有。
李岩又道:“这顾小公子倒是有几分硬气,想必是一时气不顺,在这儿逞强来着,且看他能坚持上几日。”
梁王眉头挑了一挑:“随他罢。”
出乎李岩的预料,顾清宁连着十多日都泡在兵械库了,倒让他有了几分刮目相看的意思。不过李岩是不知道梁王是何意思,都没过问一句,就让他在兵械库耗着。
顾清宁从来没有感觉如此倔强过。
一边还要让黎叔瞒着顾老太傅,每日天还没亮便去郊外大营,一边还要辛辛苦苦地去搬那些重的要死的破铜烂铁,顾清宁那从未干过重活的手都快要脱了两层皮了,晚上回去都火辣辣的疼,每次都打定主意明日不去的,可寅时一到,又老老实实地出现在了校练场。
赵穆心疼他,不让他去,可拧不过顾清宁的倔强,只得让府里的管家用厚皮革与毡片给他制了一副手套,还算减轻了点负担。
每日天还没亮就得搬好那些兵械,顾清宁每每搬完便困顿得不行,一般去找了个没人的角落将外衣铺在地上就地呼呼睡觉,然后等到己时一过便还得起来,继续把那些操练中用好的兵械再一一地搬回兵械库。
这天下了好久的雨,四处湿哒哒的,等顾清宁搬好了那些器械,浑身早已经那些湿气被打透,风一吹冷的紧。
顾清宁寻思着梁王往常皆在寅时便会来大营的,现都快辰时了还没来,想必是不会来了,他浑身上下难受的紧,又冷得很,趁着清晨大部分人皆在操练之时,寻着那卫兵一个不注意偷偷溜进梁王的帐房内,迅速将火盆支了起来,把衣服脱了,摊在火盆边烘烤。
做完这一切,他又困又累,浑身衣物尽除,一眼便看见角落里的虎皮大氅,想着梁王的帐房除了他想必没有哪个胆大的敢闯进来,当下倒头便抱了那柔软暖和的虎皮,沉沉睡去了。
今日十五,梁王进宫给缪贵妃请安,故而才迟去了军营,等他进了帐房,顿觉得不对劲,四处乱七八糟的,中间还有个火盆在烤着几件湿透的衣服。
正待喊侍卫进来,耳边却几不可闻的几声香甜的鼾声传来,绕过了屏风,只见一个浑身如玉的少年狸猫似的蜷缩在他的那张虎皮里睡觉,眼眸轻轻垂着,嘴角还有些可疑的湿迹,他眼下有些青迹,显然是这些时日都休息不好,梁王上前,将他另一只手放进了虎皮中。
仿若帐房内没有这个人似得,梁王盘腿坐于矮桌上,犹自翻阅着《虎钤经》。
等到顾清宁醒来已是近午,他刚睁开眼便是大叫一声不好!
等慌忙起来绕过屏风,他吓得叫了一声,梁王竟在帐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