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确信他的视线是有从自己身上扫过的,可是他如同看着一块没有生气的城墙一般,直接忽略过了,眼神甚至连一点点的变化都没有。
顾清宁回家狠狠地哭了一回。
原本日子中本已无太多的乐趣可言,半年过后的秋天,连赵穆都要走了。
突厥的乌代尔王被定远军斩杀,消息越过西域传到突厥诸部,自是群情激奋,连同月氏国共商南讨大计,那月氏国本就早有南下的虎狼之心,此刻更是一拍即合,会同突厥左右蠡沭王部落,整合成三十万大军,卷土重来,他们打着复仇的旗号,趁着新君方立,朝局不稳的时候趁机南下,只是这次前线早已收了消息,快马加鞭,不到三日消息便传至京城。
原本这迎战的人选非梁王莫属,可肃帝以储君方立,恐动国本为由,启用了年轻的赵穆,授之兵符,着以武威将军之称号,并提立二品军候,发兵应战。
秋风猎猎,肃穆的军队整齐划一地在不远处庄严站立着,他们的新晋主帅此刻在隐蔽的凉亭里与他的少年告别。
赵穆脸上带了担忧与不舍,“阿宁,你一定要好好的在家里等我回来。”
顾清宁忍下了即将涌上的泪水,点点头。
赵穆将他拥入了怀中,带着忧愁,“如今梁王愈发地跟你爹过不去,他正是势大的时候,你得回去劝劝你爹,好钢易折,伏低做小未必不好,至少得保全自己,毕竟天下往后是梁王的,懂么。”
顾清宁心烦意乱,这些朝局里的事儿他看不透,看不懂,可他们却又如同洪水猛兽,简直要将他给生生吞噬不留一丁点残迹。
赵穆见他原本无忧无虑的一张脸如今都是愁容,自是心疼极了,“阿宁,莫要担心,我此生定不负你,等我,西疆战急,待我当上大将军,定将你带到身边行军四海,天下没人可以束缚我们,等我。”
赵穆的吻轻轻落在顾清宁的唇上,那一瞬间,顾清宁心头猛烈一跳,闪过那个战栗而浓烈的吻,他不敢再想,死死闭上了眼睛,环住赵穆的脖子,努力回应着,试图让自己脑海里那幅不该出现的场景消失掉。
猎猎秋风甩在脸上,有些生疼。
当顾清宁被赵穆警惕地护在怀里的时候,仍不知梁王是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身后的。
梁王一身蟒袍,着紫金冠,气宇轩昂,丝毫不见往日中毒的模样,他的目光如同陌路人一般越过顾清宁落在赵穆身上。
他的脸上甚至带了和悦的微笑,将手上的一卷赭色的卷轴交由赵穆。
“此乃西疆地域之概图,想必赵将军用得上。”
赵穆翻开细细一瞧,脸上顿时带了惊喜,他为方才自己的那点子小肚鸡肠感到羞愧,当下抱拳恭恭敬敬道:“末将定不辱我朝军威,不破月氏誓不回!”
梁王赞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好了,莫要儿女情长,回队上听令。”
赵穆才知道梁王此番是代肃帝来主持誓师大会的,当下便与顾清宁道别跟了上去。
顾清宁有些悲惨地扯了扯嘴角。
远远的,梁王在大军面前高高搭起的木栈台上朗声说话,伴随着战鼓响,号角鸣,南朝战神的誓师大会雄壮的气吞山河。
众位将士们崇拜地看着高台上他们南朝的传奇,只有顾清宁,心里一阵又一阵的酸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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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穆离去不过半个月。
那些隐忧逐渐的变成了现实,即便在太䌷监这样一个䌷识之地,也是朝堂上的一个缩影,人情冷暖,皆在此处体现得淋漓尽致。
顾清宁开始被孤立起来,原本他没什么朋友,如今愈发的更加孤独了。
朝廷上大势所趋,顾老太傅不断被梁王的派系打压的,连带了他的那些至交好友。
丰明元年秋,不出意外的,顾老太傅被罢黜。
顾清宁看着他那原本风清月白的父亲搅和在朝廷这一淌浑水中,生生地将自己蹉跎成一位遍体鳞伤的耄耋老人。
顾清宁是相信他父亲是一心所为朝廷的,只是庙堂之上,无人可以全身而退,看着父亲被贬,顾清宁为他心酸的同时,也隐隐有着一股解脱之感。
只是那时候的顾清宁,并不知道,这个只是刚刚开始。
第26章 炼狱
那是一个及其平常的一天。
平常得如同每一个照常的日出日落,那天日头甚至好得很,一点儿都没有异样的气息,顾清宁回忆起那天的时候,仍旧可以闻得到院中青草晒出的芬芳气息。
当时顾清宁还不知道,他的一生将在这一日发生了彻头彻尾的巨大改变。
那段时间里,顾清宁早已许久没去太䌷监了,顾老太傅被罢黜,他如何还能再去,更可况,自打圣上的罢黜旨意一下,但凡他出门,遇见的都是幸灾乐祸或是好奇探究的目光,更有甚者,强拉了他去,趁机轻薄作弄的也有。
顾清宁连门都不敢出了。
所幸肃宗仁慈,念着顾府数十年的清贵,留了他们的宅子,好歹是存了他们的生机。
可是这无法阻止住顾清宁对于来日的无助。
顾老太傅生平及其节俭,更非是那等敛财之辈,所得俸银不仅田地都无置办,连着府上的庄子也都没有,这些年间还开设了诸多书院,供给那些没有家底的贫苦孩子䌷识,这般长久下来,等顾清宁盘算起来,竟发现除了一个宅院及府上的家当,竟无多少盈余。
顾清宁对着账本毫无头绪,但还是看得懂府里的捉襟见肘。
如今,他们根本养不了这般大的一个宅院,顾清宁便自作主张,遣散了府里的下人,并托了做媒介的二爷,将这院子给托卖出去。
人人皆知顾老太傅是被罢黜的,都道这太傅府上的风水不好,故而价款给的并不好,比起常日还不足五成,可顾清宁着实是没办法了,顾老太傅整日醉酒,根本顾不了家里,他也看不得他那清高的父亲为了这些柴米油盐而愁苦。
故而,连价钱的概念都不太通晓的顾清宁,只能战战兢兢地操持着他的家。
他虽然才十五岁,他虽然一无是处,但是顾府只有他了,他必须担负起这个重责。
府上值钱的家当多多少少也变卖的差不多了,本就没有多少值钱的东西,但因为实在是太缺钱了,故而顾清宁还是很认真地计较着这些锱铢。
对于来日,他根本还没打算好,便早已被推上了浪尖。
在府里的最后一晚,顾清宁将父亲安顿后,便去城西那边去交房契,顺便去二爷那里将余款给拿回来,明日他们便要离开京城了,虽说这里他们祖祖辈辈生活了几近百年,但离开并没有那般舍不得。
顾清宁记得出门的时候他还特地回首看了看他这座即将转手他人的宅院,他出生在此,成长在此,那门柱上还有他儿时调皮,用小石子刮的痕迹。
往事历历在目,心间顿时泛起了一股惆怅。
商人无信,知道顾清宁急需用钱,故而又拿捏着诸般难题去卡他,顾清宁又急又气,又拿他没有办法,只能再度妥协,等他将那些为数不多的余款拿回来时,他看着那黑洞洞的大门心中觉得有些不对劲。
他在那二爷那里耽误了许久,此刻天已黑透,可府里一点儿灯火也没有。
顾清宁心头慌张起来,立刻提了脚劲往里面去了。
刚进内院鼻尖一股浓重的血腥气,顾清宁心里更是慌乱起来,他摸黑走了进去,然后看见黎叔满脸满身的血腥从里面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他脸上带了极度的惊恐与慌张,一见顾清宁回来,哭叫了起来:
“老爷……老爷被杀了!”
顾清宁脑中霎时空白,手脚发凉,他冲了进去,屋内黑漆漆的,借着月色,依稀可以看见地上一个模糊的身影。
顾清宁秉着呼吸过去了,连嘴唇都颤抖起来,
“……爹……”
他发现他紧张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只是一点点的气音。
蹲了下去,轻轻地将顾老太傅搂在怀里,身上一凉,他的衣摆一下子便被黏糊糊的汁液浸透,顾清宁想不到一个人居然可以流那么多血,好似流不完似得。
顾清宁快不能呼吸了,他胆战心惊地轻轻地唤他,似乎生怕他大点声音便会吓到他爹似得,顾老太傅嘴巴在颤抖着要说什么,顾清宁哇的一声哭出来,很快他便死死哽住,将耳朵贴在他的嘴唇那里,可是他听不懂,他一点也听不懂他的父亲在讲什么。
最后,顾老太傅以一种无限悲哀与怜悯的眼神看着顾清宁,溘然长逝。
哀嚎刺破平静的夜空。
顾清宁疯狂地哭叫。
他不应该的,他为何要出门,为何不陪着他,他为何要去招惹那个他本就不应该招惹的人。
黎叔捂着胸口努力地跪爬着进来了,一下子扑在老主人的身上,嚎啕大哭了起来。
即便心间有着那样的意识,可当从黎叔口中证实时,顾清宁依旧是接受不了。
“是萧玄衍!他府上的养的燕云三煞便是化成灰老子也认得!”
黎叔胸口的伤口在流血,但是愤怒使得他一点儿都不知道痛,他泪流满面,喃喃自语,
“为何老奴那般没用!为何眼睁睁地看着老爷葬身刀下却无能为力,若非我尚有一点龟息的本事,躺在地上装死,根本活不了见到少爷了……我的老爷!”
顾清宁一直哭一直哭。
深夜,无尽的悲凉弥漫开来。
顾清宁在地上抱着他的父亲呆呆地坐了一夜,第二日清晨收房的二爷喜滋滋地进来的时候,见到眼前的情状,几乎是恐惧尖叫着离开了。
似乎被那尖叫声吵到了,顾清宁才突然有了点意识,他低头去看他的父亲。
他爹脖颈上三个深深的口子,血肉模糊,几乎可以看见那白色的喉骨,顾清宁张张嘴巴,可他哭了一夜了,如今再怎么也哭不出来了。
他在想,他的父亲一辈子为国为民,甚至为了朝局的安稳,不惜牺牲了自己孩儿的安全去换求南朝的安稳,他是如此忠君爱国的儒䌷大家,怎么会就这么死了。
屋外一阵喧哗,很快便有衙役从府门外冲了进来,将顾清宁与黎叔带走。
顾清宁死死地抱住顾老太傅不肯撒手,可是他哪里敌得过几个壮汉,身负重伤的黎叔更不是他们的对手。
顾清宁被带入大牢里关押着,他哭他求,可是没有人来理会他,他不知道外面的情况,他不知道他爹的尸首被带去了哪里,他也不知道黎叔被关押在了什么地方。
他像一只绝望的热锅上的蚂蚁,无能为力,只能团团转。
等到顾清宁被放出来时,这一场太傅府上的风波早已风平浪静。
不过是皇帝黄底黑字的枉顾君恩,畏罪自尽这八个字。
黎叔也很快被放了出来,他身上的伤烙下了病根,每到了变天的时节,便疼得厉害,主仆二人,至此相依为命。
顾清宁回了自己的太傅府,发现那儿早已被官府查封,顾清宁不断的哭,从小到大,窝囊废如他,遇着难题,除了哭他没有任何的法子。
他试过击鼓鸣冤,可堂上的府尹一见到是他便如同看见了鬼似的,直接让衙役拉了下去。
去找熟识的人,要不便是闭门不见,要不说不到几句,那淫邪的目光便表露无疑。
顾清宁知道,这天下早已被那人给掌握在他手里,除了自己,没有人会去给顾老太傅明冤。
打定主意的那天,顾清宁偷偷地从一处隐蔽的角落翻进自己的家里,漫无目的的走,他进了父亲的房间,看见那空荡荡的落满灰尘的屋子,麻木许久的心间终于有了一点知觉。
站在那案几上,顾清宁在那古朴的书架上找到了几卷书卷。
其中一幅画上一个小儿憨态可掬,正抓着一个香囊乐不可支,落款写了几个隽永的小楷,
“丁酉年蒲月吾儿抓周存念”
当年周岁抓周,顾老太傅摆满了许多文房四宝放在离他最近的地方等着他抓,可是他偏偏绕到最远处,去抓了一个香囊,顾老太傅当场黑了脸,如今,顾清宁知道,即便当时抓周不甚合他的意,即便后来他是完全悖逆了他爹所有的人生愿景,但他始终是他爹心头上的最珍惜的明珠。
这样的父亲,死了。
他躲在顾老太傅的卧房内,一遍遍地去看他爹的手迹,一遍遍去回味那些原本索然无味,如今却难能可贵的相处的时光。
顾清宁一边哭,一边看。
眼泪好像都流不尽似得。
以前他也很爱哭,因为每个人都会来安慰他,可是如今却没人了,今年的眼泪好似也特别多,落在唇边尝起来也特别苦。
那个寒冷得哈一口气都会结冰的冬日,他找上了梁王,跪在他面前,“小人走投无路,还望王爷收容。”
那一双教他骑马射猎、教他兵法战术的大手,不再有温情,不再有任何的爱护,只是轻佻地捏了他的下巴,眼中是冰冷的嘲讽与讥笑。
打横抱起了他,梁王朝着寝宫走去。
十五岁的顾清宁埋葬了所有的记忆,封存了那些永远不会再有的温情,亲手将自己推进了地狱。
第27章 别院
缪太师步出大门,暮春的夜里仍旧有些寒意,他年老,自是有些微微的窘顿,稍稍往手里哈了口气,便见李岩负手而立,看见自己出来,连忙迎了上来。
“国舅爷?”
缪太师淡淡道:“你家王爷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