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宁心不在焉地笑了笑。
内室里传来了一阵婴儿的啼哭,旋即奶妈抱着那肉乎乎的小团子出来了,脸上笑咪咪的:“世子睡够了,便要出来找娘亲了!”
听到那个娘亲,顾清宁心里面不甚舒服。
只压抑住了心内翻腾而起的不适感,接过了奶妈手上的襁褓,似是心灵感应,那小肉团顿时便不哭了,只吧咋吧咋着眼睛看着顾清宁。
顾清宁拿着指头碰了碰他的嘴角,小肉团便跟着那指头凑了凑满是口水的嘴角,又碰了他另一边的嘴角,他又跟着歪了歪嘴巴。
顾清宁轻轻笑了一笑:“贪吃鬼!”
墨荷笑嗔:“少爷,哪有你这般当娘亲的!”
顾清宁心间的不适感复又起来了,白了一眼她:“什么娘亲……乱七八糟的!”
墨荷吐了吐舌头,她跟了顾清宁那般久,哪里想不到顾清宁心里在想什么,便扯开了话题:“王爷这一仗可打得真久,也不知这番回来咱们皇上会给他什么封号。”
墨荷自是对梁王的打战能力如同民间百姓那般笃定,可自打上次郊外之行,顾清宁便也知道,一个人愈是站在世间之巅,承担得也便比他人不知多到哪里去,故而心里更多的是心疼。
如今之事,自己却是一点儿也帮不上,只能白白地给他增添许多麻烦。
看着怀里的小肉团,这是他跟他的骨肉,命运让一切失了轨迹,他哪里会知道,他会为另外一个男人做出这样女人才能做的事情。
然这孩儿的降生也不知是对是错。
顾清宁从未问过他对于那个至尊之位的立场,只是到了那个时候,他该如何自处,这个孩儿又该如何自处。
叹了口气,又看了一眼外面茫茫的一片——好似他与这个孩儿的前程。
他足不出户了三个月,不知道外面的纷纷扰扰,但他知道的,肃帝身子已是羸弱良久,在世人眼中,肃帝与梁王有着君子协定,但自古帝王家哪里有什么真正的骨肉之情,更何况顾清宁知道那些血腥而惨重的往事的。
虽不想,但他已经慢慢地被卷进了这一场轰轰烈烈的帝业纠葛之间,如今怕是连他的孩儿也要被迫参与其中了——自己将他生下来许是累及他了。
看了看那襁褓中又复睡着的孩儿,顾清宁的心里生了怜,又有些不知名的情绪。
那人已是在西疆五个多月,这些日子总在做梦,有许多不好的,顾清宁也不敢去回想,心里更是平添了许多重担。
“等雪停了,我想……”
墨荷正欲将世子抱回内室,听见顾清宁的话不由得回头:“少爷方才在说什么?”
顾清宁摇了摇头:“没什么。”
墨荷疑狐地回过身去,将手上的小肉团抱去睡了。
顾清宁远远的看着那分不清的天地界线,有些怅然。
明丰五年的除夕,京城下了最大的一场雪。
因着西疆战事正如火如荼,江北又有鼠疫,故而肃帝下旨不准宫里大肆操办,除了照常的祭祀,免去了许多纷繁复杂的礼仪历程,只让办了大傩仪式,以驱逐疫厉之鬼,还复清明。
暴雪之下,京城里的孩童们皆被禁足在家里了,往常除夕里热闹的烟花爆竹之声也少了许多——这是一个少见的清冷的除夕夜。
顾清宁围着热腾腾的小炉吃着温鼎,在热气腾腾的烟雾中,小世子正闭着眼睛睡在一旁的摇床上,乳母给他轻轻地推着。
这边墨荷夹了块薄薄的驴肉,涮好了沾满了酱汁放入顾清宁的小碗里。
顾清宁打了个饱嗝:“别给我夹了,已经很饱了。”
又无奈地看了一眼那乳母,再三邀道:“曹嬷嬷,你就过来吃罢,”
曹嬷嬷亦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没有尊卑之念的主子,心里虽是受宠若惊,但她侍主观念甚重,自是不敢上桌,只笑了笑:“奴才不饿,待会儿回膳房去便可。”
墨荷摇头笑道:“曹嬷嬷素来最是讲究,哪里肯上来,只是墨荷这般没大没小的才敢如此。”
心里却想,也便是这一段时日最是放松,待到王爷回府,哪里能有这样的日子。
一边夹了许多肉菜放入温鼎之中,等到熟透便夹了好大一碗,给曹嬷嬷送了过去。
曹嬷嬷千恩万谢便端到一边吃了。
顾清宁叹了口气,便让墨荷多拿了些吉利钱封给她了。
看了看外面,也不知那人现时是在做什么,有没有吃好睡好。
想了半日心里更是郁郁,便让墨荷拿出他的披氅,想去府里四处走走——原本心内难过,这一场无止尽的大雪可算是将他憋坏了。
墨荷从内室里拿出一件白狐狸毛的大氅,见顾清宁还是只穿着单薄的里衣,恐他着凉,又进去拿了外衣出来,给他细细穿了。
她家少爷肌肤胜雪,穿淡色最是好看,墨荷一边给他穿一边不由得称奇,虽然她总是嫌他少爷太瘦,可这一段时间以来足不出户地养着,已是有些莹莹欲润的感觉出来,然他的腰还是那般细,虽是怀过身子的人,但看不出一点儿与之前的差别,将腰扣系好,墨荷几乎觉得自己一手臂便可环住那腰。
想起以往给他穿衣时看见的他腰肢上的那些梁王弄出来的青青紫紫,墨荷没来由的心头一荡。
再抬头一看,顾清宁正露出疑惑看着她,一张俊秀非常的脸没入眼中,墨荷脸上一红,咬了咬舌头,将大氅给他披好。
顾清宁未免唠叨不肯让墨荷跟着,让她照看小世子,自己独自一人在王府里游荡着聊以自慰,许是除夕又加上天冷的缘故,除了例行的守卫,连下人也少见了。
大雪茫茫啊。
顾清宁没有其他地方可去,只能在这一方王府里漫无目的地行走。
不知怎么的,却无意间走到了汐溪别院,那湖中的小院早已给大雪给弄得面目模糊,湖面被冻住了,有些白气隐隐地腾起,飘渺不定,如同世外之景。
顾清宁想起了那些在别院里的日子,心间不禁感慨万千,触景伤情,愈看心间愈是难受,正要离去,突然看见那结冰的湖面兔起鹘落,转瞬间,三个白影没入其间。
若不是顾清宁关注着那别院,哪里能发现,如果没有看错,这三人便是那守卫梁王的暗卫,燕云三煞!
顾清宁心里一咯登。
燕云三煞向来皆是守卫在梁王身边不离寸步的,那人在西疆打战,如何这三人却到了这儿?
第50章 追寻
他必须探得清楚!
顾清宁心里急得很,心间砰砰作响,强压制下了慌乱得有些颤抖的身子,慢慢地沿着驳岸走了下去。
那驳岸早已结了冰,滑得很,还没走几步顾清宁便摔了一跤,龇牙咧嘴缓和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起身。
由于大雪,哑仆已经都被收容进院子了,这汐溪别院原本就安静,如今更是寂沉一片。
幸好天气酷寒,湖面已然结了厚厚的一层冰,顾清宁小心翼翼地抓住冻住的石块,用脚踩了踩湖面,发现硬得很,踩上去几乎没有任何问题,便将大氅的下摆收好,沿着湖面悄悄地朝着汐溪别院走了去。
他穿着皆是浅色,大雪一下,几乎看不见他的人影,故而也不用担心被发现。
等到慢慢地挪移进湖心,发现雪下得更大了,铺天盖地的像是要将他掩埋了,顾清宁心下恐慌,但仍比不上对那人的担忧,只在原地喘了喘,将头上的积雪拍了下来,又拔起深陷在雪里的双脚,慢慢地朝着别院前进。
可真冷啊。
顾清宁双手双足几乎要冻僵,雪水被体温融化,浸湿进来,再复结冰,让顾清宁忍不住哆嗦起来。
等到靠近那别院的驳岸,顾清宁早已冻的双唇青紫。
他不敢多作休息,慢慢地上了岸。
顾清宁在这里生活了数月,自是对这里的一切都甚为熟悉,他怕被院里的人发现,便打算从侧面上去,当下朝手心里哈了几口气,又轻轻地活动了几下僵直的双足,这才缓了缓,猫着腰进去了。
顾清宁知道那些习武之人耳力都很好,故而尽力隐去了自己的脚步声及呼吸声,沿着偏门慢慢走了进去。
还没走一会儿,便听见隐隐约约地传来对话。
顾清宁不敢再动,只侧了耳朵继续听着。
里面传出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是李岩,他在跟燕云三煞在说些什么,顾清宁听不清,便上前了些。
趴在墙角那里,只听见一个浑厚的声音传来,顾清宁认得出是燕云三煞为首那个人的声音,“梁王特命李将军速速上前线增援……”
顾清宁听到这些,后面的又听不清了,心间惶惶,只知道若非紧急,怎会让燕云三煞回来,可是外面的风雪声阵阵,他根本无法听清他们的对话,便大了胆子往前走了几步,还没松一口气,里面立时传来一阵喝:“谁!”
很快衣角窸窣声,肩膀一疼,身子一轻,已是被人抓到了堂中。
待看清眼前人来,李岩眉头一皱:“你怎的在这儿?”
又看见他满头的雪,还有冻得发白的脸,严肃问道:“你方才都听见了?”
顾清宁丝毫不理会他,只冲到燕云三煞面前:“你们说他到底怎么了?!”
那燕云三煞面面相觑不知道说什么。
顾清宁见他们反应更是急得不行,只压低了嗓子:“我知道他出事了,你们老老实实说,否则我,我……”
他我我我了半日,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眼泪却簌簌下来了。
为首的那个看了看李岩,又看了看那抹眼泪的顾清宁,只能无奈地安慰道:“顾小公子但请放心,梁王暂且无事,只是让属下归来换了李副将去罢了,梁王用意属下自是不明,只以往是李将军,今后换做我等三人保护公子与世子了。”
顾清宁知道那些人决计不肯说实话,自己也逼不出来他们的实话,便咬了咬牙,擦干了眼泪,冲到李岩面前道:“你若去,带我一起去!”
李岩哪里不明白他的的心思,当场拂袖:“不可能,军中岂容儿戏,若是让人知道梁王带了脔宠,定远军威又何在!”
顾清宁倍感屈辱,只能生生吞下:“我会易容,决计不让别人看见我的脸,我,决计不会给他抹黑!”
李岩见他脸色自觉的失言,可他性子皆是直来直往,哪里容得下那些曲曲折折的心肠,再瞧了瞧他那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只放缓了声音:“此番末将是去打战而非游玩!战机不容得贻误,带你得误了多少时辰!”
顾清宁哽咽道:”我决计不给你拖后腿,我,我也会骑马,他教过我的,你尽管按你的走,我绝对不会拉下!”
看了看李岩那黑沉沉的脸,顾清宁抓了他的袖子哀求:“李副将,求你了,我求你了……”
李岩哪里见过他这等服软的时候?
黑发上的雪已经化了,几根湿发粘在脸上,眼前之人双目含泪,面如芙蓉春晓,只可怜巴巴地哀求着看着他,李岩猛地瞳仁收缩,手跟烫着一般收了回来。
咳嗽了几声:“恕末将难以从命,公子还是好好在府里照看世子罢。”
话毕,跟那燕云三煞使了个眼色,急急便朝别院外走了。
燕云三煞互相看了看,其中为首的那个上前来,“顾小公子,吾等送你回去吧。”
顾清宁呜咽着,一颗心几乎要揉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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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岩寅时便起床了,匆匆洗漱完毕,便翻身上一匹黑壮的马,掣鞭向郊外疾驰而去。
京郊大营早已得了密报,李岩到了的时候,数百人的精炼小队早已在原地候着,军需从精从简,此番前去西疆要连夜奔袭,自是要轻装上阵。
按着路程,此行即便加快脚程也须得五日,只能尽人事了,李岩呼喝一声,大队便拔营西去,亏得天公作美,雪渐渐停了,队伍行进的速度也便加快了许多。
待到出了京城,入了通州,行军至水草处,李岩便下令大队就地停军歇息半个时辰。
兵士们纷纷下马,拿了马革水袋去装了清水。
李岩也自己拿了水袋走到湖边。
满满地往嘴里倒上一口,心间是说不出的畅快!男儿自不愿看家护院,想要的便是这戎马生涯。
环顾了一周身边的,眼睛不由得被一个不远处的兵士吸引住,那人下士的打扮,只是未免……李岩眯起了眼睛,只见那兵士小心翼翼地拨开了那水面的浮草,装了水,拿了起来看了看,皱了皱眉头,似乎嫌弃水袋里的水,又倒了,继续找干净的水域装水。
定远军中皆是铮铮男儿,都是无所顾忌之辈,哪有这般瞎讲究的,李岩心间存了疑虑,不由得靠近了些。
这一看,眼睛顿时瞪大了。
只见那张灰扑扑的脸下露出了一段白腻的颈子,虽然很短的一瞬,李岩几乎可以断定那人决计不是定远军中人,当下便要提气杀将了过去。
同时,他心里灵光一闪,又收了那迈出的脚步。
不动声色地来到那人身边,那兵士还在半跪着吹着水面的浮尘,只见他面色糙黑,然手指却是修长白净,哪里见得半分茧子。
李岩轻轻冷哼:
“顾小公子可真是爱惜干净啊。”
身旁的人手一抖,水袋顿时掉了下去。
他顾不得捡,只惊慌失措地看着李岩。
李岩若无其事看了看周围,将他的水袋捡了,低声道:“跟我来。”
身后的人犹豫了片刻,还是跟他去了。两个人便走到了不远处一棵背人的大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