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暗吞下一口气,顾清宁没有去理会他,缓缓道:
“我即是参事,那么我便有参与一份的立场罢。”
按着规程,顾清宁即是参事,方才议事本应该要问他的意见的,然而似乎大家都忘了他存在似的,将他遗忘在角落。
听着顾清宁这么一说,其余人等神色各异,虽说顾清宁乃梁王钦定的参事,可是每个人自是多多少少有些不以为然。
顾清宁看着他们的眼神已然知道他们的内心,不过经由萧玄衍的影响,他已经不再将他人的想法过多置于心头,只是按着自己的想法说了。
“这些胡人能在梁王离去的次日便攻上门来,还弄出了这么大的阵势,想必就是取一个主帅不在的巧,咱们今日已是给了他们一个教训,如若他们心生惊疑之时我们不继续反攻,便是给他们竖了信心,所以…… ”
顾清宁话音未落,便有那看他不顺眼的老将刷的起了来。
那老将唤做莫焕生,乃定远军中资历最老的将领,他扫视了一下在场的将士,便开口道:“行军打仗须得稳妥为上,哪里有意气用事的道理,定远军在民间威名赫赫,靠的决计不是取巧,而是实打实的打战。”
他看了眼顾清宁,颇不以为然:“顾参事初临定远军,想必不甚熟悉,今夜这等肤浅之话便收了罢。”
顾清宁咬了咬唇:“莫将军,我并非本着取巧,如若往常,这样的法子自是下策,可如今是非常之时,得行非常之事,我们的军粮已不足支撑十日,且不说临近的府郡能否借到粮,便是借到了,往返至少得五日,这期间难道我们就这般静静等他们缓过神来、坐以待毙么?”
莫将军道:“你懂什么?越是到这等危急时刻越是要沉得住气,莽莽撞撞的自己送上门,我们定远军可不能做这样的事儿。”
“羌人与匈奴人本就居心不良,哪里会真心实意地合作,大抵是趁火打劫,好齐力啃下咱们定远军这块难啃的骨头罢了,我们若等他们缓过气,便是致自己于死地。”
“顾参事莫要危言耸听,论起打战,老夫吃过的盐可比你吃过的饭还多,可不可行,老夫自是比你清楚,这并非你所长,你还是好好专心伺候王爷罢!”
顾清宁本就是个牙尖嘴利之人,虽然心里已是酝酿了好些反击的话,但是他不想这般在战前如同狡童一般诡辩。方才他已是跟李岩探讨了许久,也许他经历不够,但这个战策并非是他随随便便赞成的,无论任何战策,论起利弊来,也只有这个最能缓解他们目前的困境,对一个本身对他带有偏见的老将的肆意攻击并不会带来他人的心悦诚服——只会带来反效果。
还没想好如何应对,便听见耳边的李岩道:“如今我们已无别的法子,四人主战,四人认为应固守。那么只能由顾参事来拿最后的主意了。”
“什么?他!”
在场主缓的人意识到了不安,立刻跳了起来反对,“他不过是个……”
“是什么?!”
顾清宁盯着他,神情淡漠,没有任何的羞辱与急躁,只是冷冷盯着。
那个将领便吞下了后面的话。
“我是梁王钦定的参事,自是有说话的权力,如若有人觉得梁王所作有异议,此刻但请说出来。”
顾清宁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这般冷静的,仿佛是没有人的妄言可以说进他心里似的,也许是此刻心里负担上了更重更大的责任,而于此相比,那些别人附加在他身上的污名与不以为然又有何惧。
大营内安静下来,众人皆不言语。
顾清宁缓缓抬了手,“我主战。”
大帐中砰的一声,莫将军立刻摔了眼前的茶盏,“妖人误国!”
话毕,便怒气冲冲地拉开帐门走了。
李岩看了看顾清宁有些发白的脸色,便沉声道:“即是做好了决议,那众人便按安排去做了罢。”
他站了起来:“咱们如今只有一件事,便是让他们知道,即便梁王不在,咱们定远军依旧是不败之神!”
“是!”
梁王训练有素,定远军自是纪律严明,即便方才持着不同意见的将士也收了其他的心思,全心全意地下去部署了。
众人纷纷离去,李岩路过顾清宁身边的时候,只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地:
“今日不赖。”
可没有想象中的自鸣得意,手上的肩膀剧烈颤抖,那原本平静的人随即呜哇一声哭了出来。
“我,我明日也上战场!”
顾清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拉住了李岩的袖管:“我决计不是意气用事,我只是太难受啦!”
他远远没有达到那种心如磐石的地步,做每个决定都会让他心里压上许多重担,那种压力几乎要将他压垮,他不知道萧玄衍如何历经这样的压力,只现在觉得若他所作之决议连他自己都没参与,那他必定得羞惭至死。
顾清宁呜咽着蹲了下去,也不管李岩是否嘲笑他,将脑袋埋进膝盖里面。
李岩想伸手去安慰他的,在即将碰到那乌发时手停在了半空中,旋即慢慢得垂了下去。
喉头动了动,也随着蹲了下去,只轻轻的说,“好,明日你也上战场。”
顾清宁有些吃惊地抬起头,双颊氤湿,显得可怜楚楚,然他已经是不顾李岩究竟会不会去嘲讽他了,抓了他的手,
“你答应了?”
“嗯,”李岩点点头,“不过你得全部都听我号令,切不可妄为。”
顾清宁快速地点点头,生怕他反悔似的。
“多谢。”
半晌之后,李岩又道:“莫将军的话你不要太过计较。”
顾清宁擦了擦眼泪,“我哭不是因为他,那人跟我说,只要自己心如明镜,便不用顾忌他人想法,我如今,已经不看他人如何说了。”
李岩明白他说的“那人”指的便是梁王,心里面一堵,吐了一口气:“你能想明白就好。”
顾清宁吸了吸鼻子:“你别把我哭的事儿说出去,老子,老子并非爱哭,只是太难受了。”
李岩居然没有怼他,只是轻轻的应了声:“嗯。”
顾清宁感激地看着他。
目光莹莹,写满了一整个温情的冬日。
李岩心中一跳,别开了眼:“早些睡吧,只能稍作休息,明日寅时便得出发,”
顾清宁一拳打在李岩的肩膀上。
“实在想不到一年前咱们还斗得跟乌眼鸡似的!”
李岩喉头再复动了动,便站起了身:“你这人总是自以为是!”
话毕,便匆匆出门去了。
顾清宁脸色还没来得及换过来,狠狠啐了一口。
下次可别总被他骗了。
天色还未明朗,西疆的战场上再度响起了厮杀。
无止尽的杀戮。
血,残肢,染红了这片黄色的土地。
惊魂未定的羌人与匈奴大军被打得几乎没有招架之力,连连败退。
他们几乎惊慌失措地以为梁王不在只是个幌子。
然而定远军为此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派出的先头军几乎是折损了一半,后续的兵力也伤亡惨重。
虽说对于战事来说,以这样的死伤数铸就的以少胜多的战事来说已经可以说是优秀了。
顾清宁并没有被派到前线,而去被李岩派去了调度营,虽然他极度不愿,他一整日眼睛都是通红的,尤其是看见那些不断从前线运回来的死伤将士,心间的痛苦无以复加。
战役是胜了,可如果是换成了另一个的战术,也许是可以避免这样的死伤。
可惜世间没有假设,只有事实——他们以惨重的伤亡换取了以少胜多的胜利。
第61章 纠葛
明丰五年的初春,羌人连同匈奴东进,欲破西关,然遭定远军顽强抵抗,终不敌,损兵十万,残军退守西门囤。
此刻荒凉的西疆,许是天意知晓这大漠又新添了诸多的思乡亡魂,狂风再复飙起,呜咽着,破空呼啸,四处弥漫着悲凉而庄严的氛围,等到暮色袭上这一片黄色的土地,苍茫的军歌再度飘扬在这异乡的土地,安慰着为家国献身的亡魂。
这些牺牲在西疆的将士将就地掩埋,并在那一抔黄土上竖立着象征着朝廷赐封的墓碑,这将是他们一世的功勋,也许他们在踏入征程的第一日,便做好了将性命奉献的坚定准备,然而在这样的场景下,所有人都会读出其间的不甘。
或是为了已然白发的双亲,或是凄凄等待的妻儿,或是还有诸多未完成的壮志豪情,然黄土覆去,无论多少的风流志气,已然随着这样狂烈的沙漠之风,全部飘了,散了。
定远军营里燃起了巨大的篝火,这数丈高的火塔将会燃烧三天三夜,直至西疆的狂风渐渐将它吹熄。
胜利来得不容易,但没有人为他喝彩。
李岩在那油毡布制成的厚重的营帐门前,面色有些犹豫。
恰在此时,顾清宁浮肿着双眼从那帐门里出来了,看见李岩,他神色一滞,随即垂了双目,“那些,那些牺牲的将士如何处置?”
李岩道:“就地厚葬,优恤家属。”
仅仅不过八个字,顾清宁眼圈又泛红了,努力咽下了心头翻涌而起的痛苦与自惭。
“这些不过是……”
顾清宁喃喃:“这些,这些还不够。”
李岩道:“男儿身处乱世,本就将区区身体发肤奉献家国天下,何来够不够,值不值。”
顾清宁抬头:“我们死伤多少?”
李岩道:“死三万,伤者一万有六。”
每听一个字,心头便重重的被敲打了一下,剧烈疼痛。
顾清宁嘴唇一下子苍白。
他用手敲着自己的脑袋,痛苦的很。
李岩长长叹了一口气,毫不犹豫拉了顾清宁的手,提了劲往后山上走去,又嫌着顾清宁太过于慢,便直接揽住了他,丹田聚力,发了轻功,往坡顶走去。
夜风劲利,刮在脸上生疼,呼呼的狂风让顾清宁听不见李岩的声音,只大声叫:
“你要带我去哪里?”
李岩没有回答他,更是提速往山顶快速奔了去。
等到二人登顶,顾清宁已经是被这狂烈的夜风吹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你看——”
好歹是勉强睁开了眼睛,便顺着李岩指的方向看去,
许多点点灯火腾空而起,从那个火塔为起点,慢慢地缀满着黑漆漆的夜空——是孔明灯,是告慰亡者魂灵的孔明灯。
“没有人怪你。”
李岩回过头直直盯着他,“没有任何人去怪你。”
顾清宁咽下了酸楚,“我知道……我知道的……”
李岩叹了一口气,“你真真不适合战场。”
顾清宁道:“我知道。”
“你知道你知道你——!”
李岩心里一股莫名的火气,然而又不能朝着顾清宁发出来,只心里想着,明明恨不得除之而后快,我如今何苦这般,何苦要顾着你的心情,战事繁忙,我何苦还要花费心思在你身上,关心你快不快活。
答案呼之欲出,但李岩不愿去深究,也不敢。
在世二十多年,没有如此艰难时刻。
心里虽是千般纠葛缠绕,然李岩还是放软了声音:“如今的场面是在我们预计之内,死伤虽多,却是必然,如若不是如此,兴许对于定远军便是灭顶之灾,比起这个,那我们如今的场面恰恰是最好的结果。”
“我懂!”顾清宁狠狠踢了一下地上的黄沙,“老子只是恨我一点用也没有!”
军者,必须冷血,而他,富余了太多莫名其妙的妇人之仁,每日哭哭唧唧得自己都嫌烦。
没有另外一种抉择的结局给他比较,所以他能看到的也只有目前——定远军以惨烈的牺牲换取了敌军的败退。
他所向往的军营,最终给他的是这样的震撼与毁伤。
是他不能够承担的重量。
试图劝说过自己,可没有任何的方法疏解自己对于那三万亡魂的羞惭与痛苦。
哭,没用,但是没用如他,只能哭。
顾清宁又复开始厌弃起了自己。
西疆的初春非常之冷,可是二人谁也没有顾及到。
李岩焦躁地在原地打转,“老子告诉你!你没做错!懂么!”
抓住了他的双肩,眼眶发红:“你没做错!懂么!”
顾清宁微张着嘴巴,震惊地看着他。
顿时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李岩手一颤,连忙放开了,扶额冷静了一会儿,心里不知为何空虚,空虚到可怕。
他没有再劝,怕自己内心的那只野兽不由得他控制。
“回去吧,这场战,你还不够格去承担错误!”
顾清宁痛苦的呜咽,他咬了咬唇,任随李岩抓了自己的肩膀,飞也似的下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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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时三天的战役以羌人与匈奴人的败绩结束,但李岩不曾松口气——敌军很有可能垂死挣扎,对于定远军,已是无法确保再一次的攻击了,不过再过两日,已是不存在这个担忧了。
——在云中郡养伤的赵穆募集了大批的粮草,运送到西疆来了。
再见赵穆,居然是这样的时候,这样的地点。
周围的将士来来往往,所有的一切仿佛淡去,只余对方眼中的自己。
顾清宁震惊之余,心里有着物是人非之慨叹:“子龙,你来了……”
赵穆压下了心头诸般情绪,还以一个淡淡的微笑:“许久不见,阿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