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岳狐疑地,用力扯了扯他衣袖:“沈兄!沈兄?”又看看他神情,急忙道:“钦差来了!你怎么摆一张死人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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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他变了
‘凤大人’神色悠然,朝钦差行了一个官礼,不怎么标准,有些随意。
又朝知州略一颔首。
知州很热络,赶忙迎着他们两人进衙门。
众人低声议论之际,沈成玦注意到,他们三人跨过门槛的时候,钦差往后让了让,'凤大人'很自然的先进去了。
后面官员看他们走远了,便开始交头接耳。
“哪来的小子?”
“指不定是谁的小公子,人家出生就有登天梯!”
显然都是对“凤大人”的身份持有一种鄙夷的态度。
“世家公子,芝兰玉树。”
这八个字本该是大雅的,却被他们说得十分讽刺。
“胸无点墨,走马章台!”这话一出,还有几人撇着嘴,跟着点头。
李岳凑过来,不满地低声道:“沈兄,依我看,他们这就是嫉妒。”又把他拉到一边去嘀咕:“人家长得好看,就‘胸无点墨,走马章台’?按照他们这说法,长得好看的都不读书、都爱去窑子?”
李岳到底年纪小,压不住心中的情绪,翻出一个通天的白眼。
放眼望去,此时外面站着的,都是五品以下文官,一片青青绿绿的袍子。沈成玦听着他们交谈,只觉得里面满溢着一些酸意。
沈成玦有一点明白了,明白为什么他要故意换个身份,下来巡查只说自己是“凤郎中”,再让别人替他顶着钦差的名头。
州同知过来吩咐,引众人进到州衙里,安置在偏厅等候。
隔一段时间就有人来传唤。
同知道:“钦差大人要听诸知县述职,未传唤到的,便在厅中稍候。”
这下众人更是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沈成玦三人找了一处空位置,站着等候通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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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厅主位两座,顾琅在左,吏部左侍郎彦京鸿正扮演着“顾钦差”,坐在右座。他是比从前又圆润了不少,坐在太师椅上,竟然也显得有些局促。时而掏出帕子揩汗。
下面知县还在述职,显然是连腹稿都没有打好,前后逻辑混乱,着实啰唆得很。
顾琅毫不掩饰的打了一个哈欠。旁边坐着的钦差“顾大人”忍住笑意,把茶盏往他那边推了推。低声道:
“北县知县还不错,风评甚佳,是个好官。待会儿你可以与他聊聊。”彦京鸿端起茶盏。嘬了一口。
顾琅目光落在厅外的老梨树上,有些心不在焉。
下边这一套像是说完了,恭敬的朝上面行礼:“下官已述职完毕,请钦差大人……”
彦京鸿把小眼睛眯着,低声对顾琅道:“哎呀,当个钦差的滋味真不错,多谢贤弟给愚兄这个机会。”接着神色一转,朝下面正色道:
“免礼。”
彦京鸿往下首的知州看了一眼:“北县知县何在?他治沙有功,本官想见一见。”
顾琅猛的回神,微正了正身子,又调匀呼吸。
知州唤来同知:“传许知县。”
少时,许知县一左一右跟着县丞李岳、主薄沈成玦从外面走进来。
顾琅抬眸,往厅外来人看过去。
他早该来的。
奈何当时出诏狱的时候,腿伤过重,已不能行走。朱从佑像是早就料到了,竟然让人备了担架,将他抬出去。
御医前后换了四五个,他又在床上躺了两个多月,那双腿才终于有了知觉。只是内外大大小小的伤太多,像病秧子似的躺了半年,才能下床行走。
朱从佑来看他,与他啰唆了一堆朝事,他也没心思帮着分析,两眼空洞着。
直到顾俊呈从外面匆匆回来,喊道:“老爷,北州的消息。”
顾琅才猛地起来,两眼瞬间变得鲜活:“快快拿来!”
他已经让人在北县的县衙替他盯了沈成玦多时,每三日给他送一次消息。
一接过封筒,便急不可待的拆出来阅看,边看,边还有些痴傻的笑意挂在脸上。
顾俊呈看着旁边万岁爷,只见他脸上有一种怪不可言的神情,便猛像顾琅递眼风,想要提醒顾琅。
然而顾琅浑不理会。
顾俊呈在一旁抓耳挠腮,低声唤道:“老,老爷?”
顾琅不耐烦应声:“干什么?”
朱从佑在旁边坐着,冷笑一声:“我看你真是病得不轻,有些魔怔了。”
顾琅自己也无数次在月下静思:他是不是真的有病?
堂堂一国辅臣,朝廷命官,竟然找人监视一个地方上的九品主薄,并且记录对方的一言一行。
……这完全是偷鸡摸狗的勾当。
顾琅心里稍微浮起一些心虚,可一转念间,他又变得理所当然。
他暗自产生了一些恶劣的想法——
以如今的官职差距,哪怕他现在一纸调令,把沈成玦弄到泽京去,让他给自己司墨都是合情合理!
但他不想这样。
他心里也清楚,沈成玦对他,应该还是有恨的,毕竟诏狱那些人都做过什么,他可以猜得七七八八。沈成玦却没有把他供出来。
接着又是一路往北徒流,带着十斤的大枷,日行五十里……
顾琅目光幽深,看着厅外的人。
要说沈成玦不恨他,还愿意跟他回泽京?别说沈成玦了,他自己都不信。
三人已走至厅里,正俯身朝上座钦差行礼。
彦京鸿与他们稍做寒暄,便让他们三人落座。
顾琅没看许知县,他目光全落在的沈成玦身上。
沈成玦变了。
从前顶多算是清丽可人。如今官袍加身,稚嫩的棱角尽敛,带着一种文官的儒气,却又不显得酸腐。
彦惊鸿问及户籍之事,许知县笑而不答,转头看向沈成玦,要他作答。显然是对他十分中意的。
沈成玦微行一礼,徐徐开口,声如珠玉,目光却坚毅。没有刻意做腹稿的痕迹,条理很是清晰。不带半分对权臣的畏惧,也无半点谄媚之意。
顾琅暗自想,这当中或许有沈清风对小子的教导,但更多的,应该是经过世事洗练后的沉稳。
彦京鸿久在官场,不禁也眼前一亮。转头对顾琅低声说:
“这个主薄是个明事理的,不过……怎么看着有点眼熟?是许知县的侄子?”
县丞李岳开始述职,也是才思敏捷,少年聪颖。
彦京鸿继续低声道:“之前我看名册,知道主薄是许知县的侄子,本来没抱多大希望。”
没人回应。
彦京鸿微微一瞥,看顾琅神魂不在此处,便轻笑一声,不再说了,继续与下首的李岳交谈。
又过半晌,三人述职完毕,便退下去。彦京鸿正准备发表一番感慨,顾琅却说:
“钦差大人,下官略有些胸闷,恐失仪态。且容下官去厅外透透气。”
彦京鸿这就不好说什么了,只得点头答应。
顾琅出厅,往三人离去的方向跟上。他与自己做了几番斗争,终于开口:
“许主薄请留步。”
许知县与李岳只当上级长官有事单独交代,便朝顾琅行礼,先行退下了。
顾琅眼睫微颤了一下,却不知道接下来还能说些什么。
谈公务显得太虚假,谈私事,又不知从何开口。
出乎意料的,沈成玦开口道:
“原来是永国公。”既而恭敬地行礼:“公爷,许久未见,别来无恙。”
语调很柔,却带着十足的官腔,严守等级。没有逾越,也没有躲避。
是一种别有深意的疏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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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劝酒
顾琅先是一怔,接着又有些落拓的笑起来:
“我化名‘凤寻之’,吏部郎中。”他有点套近乎的意思,直接用白话和沈成玦交谈:
“‘公爷’这种称呼,还是别了。”
沈成玦却刻意疏远:“是,下官明白。”
看着沈成玦不悲不喜的模样,顾琅起了一些愠意:“你是这么跟钦差讲话?”
沈成玦十分平静,只用疑惑的眼神看向他。
那张脸仿佛就在告诉顾琅:下官礼制周全,何错之有?
两人在老梨树边上无声的僵持。
顾琅突然生出一计,一扯嘴角笑了:“叫住你,只是想说,你方才有东西掉在了厅里。”
沈成玦果然上钩,他疑惑地抬头。
顾琅摸出一个青花翡翠坠子,放在手上:“许是绳子断了。”
沈成玦果然神色一变,下意识想往胸口摸索。
手刚放上去,就发现自己受骗,他那张故作平静的脸先红后白,目光蓦地尖利起来。
接着一拂袍袖,盯住顾琅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冷声说:
“凤大人好生悠闲。下官公务在身,恕不奉陪!”说完头也不回,气冲冲走了。
顾琅心中好笑,却又不敢笑,忍的十分辛苦。
这只野猫果然还是当年的样子。
晚霞退尽,上灯时分。
顾琅以许知县治沙有功,自己想“请教一二”为由,邀请他们三人去酒楼。
彦京鸿奇怪道:“白天不是问过了吗?”
顾琅不以为意:“白天……没听太明白。”
彦京鸿蹙着两道眉毛:“还能有你不明白的?”突然他明白了什么,有点狐疑地说:“你还真是不走水路走旱路啊。”
顾琅哭笑不得:“什么水路旱路?”倒也懒得解释。
“早点成家吧。成家了,也就好了。”彦京鸿感慨一句。
两人鸡同鸭讲,却也十分和谐。一同进了州城酒楼的厢房。
没等多久,许知县到了,身边跟着一脸灿烂的李岳,再后面是沈成玦。
沈成玦沉着一张脸,不情不愿的与顾琅行礼。
顾琅极大方,把手一扬:“钦差大人不拘俗礼,你们尽管坐下吧。”
许知县面上带笑道:“下官等人来迟,还请钦差大人不要怪罪。”
顾琅一听,立即展颜:“来迟?”他满上三杯酒:“好说,自罚一杯。”又故作烦恼:
“许知县年岁已高,不方便饮酒;嗯……李县丞年岁尚小,也不宜多饮。”
像是十分无奈的一个选择,顾琅对沈成玦说:“许主薄代劳吧。”
彦京鸿顿时乐的笑出声来,手里捏着酒杯,看顾琅自顾自的指点那三人。
沈成玦脸色铁青,明显是生气了,当着众人却又不好发作。他接过酒,忿忿地说:
“多谢‘凤大人’体谅。”
顾琅还真不怕沈成玦再多恨他一点。
他唯一怕的是沈成玦对他不咸不淡,没反应了。
腹中空空,三杯烈酒先下肚,沈成玦捏筷的手有些飘忽,不敢夹菜。
顾琅看出他的忧虑便十分‘善解人意’道:“是菜不合口味?”
李岳自然不知道这里面是怎么回事,他本就对顾琅佩服的要死,正愁没机会结交。
于是立即替沈成玦回答:“大人,这些菜都是主薄常吃的,怎么会不合口味!”
顾琅听了佯装不悦:“那你们主薄迟迟不动筷子,这是怎么一回事?”
李岳眼珠子一转,极机灵地回答:“约是酒喝少了。”
顾琅满意地点头,又给沈成玦倒上:“说得好!小李大人是块材料。”
沈成玦已经觉察出顾琅不怀好意,便在桌下掐了李岳一把。
李岳显然是个没脑子的,他立即问道:“沈兄,你掐我做什么?”
彦京鸿在那里拼命地忍笑,最后还是笑出一声:“小李大人,确实是块材料。”
沈成玦两眼一黑,压下怒火说道:“对不住,不是有意的。”又一仰头把酒喝了。
许知县上了年岁,顾琅提前派人将他送回住处。又过三巡酒,李岳也醉倒桌边,不省人事了。
沈成玦觉出不妙,他勉强起身道:“下官略有不适,先行告退。”
说着,脚下虚浮出了厢房,往外面走去。
顾琅见了,也起身要跟上,回头嘱咐彦京鸿,让他照看李岳。
于是彦京鸿无奈道:“钦差也不是那么好当。”
再回头,顾琅已经没了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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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成玦溜着街边走着,一抬头,发现街巷陌生——他不认识北州城的路啊!
这就十分可怜了。
头昏脑胀的,已经全然忘了方才的酒楼在什么方向。只能找路人,问州衙的位置。问了两个老百姓,一个说往东,一个让往西。
沈成玦兀自叹了一口气,找到一处台阶坐下,想散散酒意。
倏然间,肩头被人死死抓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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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等等
肩头被捏的生疼,沈成玦瞬间起了怒意,他恶狠狠的回头。
果然是顾琅那张似笑非笑的脸。
顾琅学着他的样子坐在阶上。他们坐在一家已经打烊的药房门口,周遭散着一股药草的味道。闻起来有点发苦。
但是沈成玦的脑子里,那股冷冽微甜的甘松香竟然压住了这些药草味。他不悦的蹙起眉头,很烦躁。
“钦差大人在此坐着,怕是不太好。”沈成玦往旁边挪了挪,不想跟他挨这么近。
行人稀疏,但每个路过的,都像看妖怪一样看着他们。
沈成玦被这些目光瞧的十分不舒服,他干脆站起来:“下官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