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禹却担心李玺吃不惯,借用了学堂的小灶,加做了一道烤肉、一盅芋丝小肉丸,亲自提着,给他送到女学这边。
女子校舍景致极好。
这里原本是一家教导苏绣的绣坊,园中仿着苏杭风光,搭建着小桥流水、假山亭台,还有许多从南边移来的怪石与花木,即便冬日亦是五步一景,十步一观。
李玺为了跟魏禹打擂台,花重金买下这里,又请工匠日夜赶工,把古旧的门廊、墙面重新刷过,窗纱、帷幔全部换了一波,就连园中小路铺的都是彩陶碎片。
魏禹系着靛青幞头,身着绛红官袍,踏着七彩琉璃路,绕过假山,拂开柳枝,款款而至。
李玺看得有点呆。
也就半个时辰没见,怎么突然变得更好看了?
不行!要克制!
于是,扭过头,热情地跟熊熊子聊天,假装没有看到魏禹。
魏禹轻笑着,把食盒放在桌上,烤肉和丸子汤端出来,还有两只香脆的酱肉火烧,筷子也给他摆好,还有擦手的帕子,是特意浸过温水,沾湿了的。
“把饭吃了,别亏了自己的肚子。”
李玺背对着他,挠挠熊熊子的下巴,“吃饱了没?那么多菜,是不是挺香的?谁看得上不知道什么人送来的清汤寡水呀,你说是不是?”
“汪!”熊熊子摇摇尾巴。
魏禹垂着眼,看着他头顶的小卷毛,笑道:“熊熊子,劳烦帮我问问虫虫,午膳都吃了什么,可有京兆尹送来的青瓜汤和炙羊腿?”
“汪汪!”熊熊子又冲他叫了一声。
李玺依旧没有回头,两只手一起上,把熊熊子胖嘟嘟的脸挤到一起,“哦,熊熊子说有啊,你还吃了很多?嗯嗯,我也觉得香极了,比不知道什么人做的好吃多了。”
魏禹轻笑。
那就是没吃了。
“烤肉和汤放在这里,熊熊子,记得提醒虫虫吃。”
说完,也不留恋,转身走了。
若再待下去,肉就凉了。
李玺支楞着耳朵,直到听见脚步声消失,才嗖地一下跳起来,扒到假山上,眼巴巴看着魏禹的身影消失在琉璃路尽头。
傲娇地哼了一声:知道送饭,却不知道道歉,绝不原谅!
然后瞄了眼桌上的饭菜,硬气地不肯吃。
李木槿从屋里出来,抓起筷就就要夹肉吃。
只是,还没送进嘴里,就被李玺拦下了,“不许吃!”
李木槿切了一声:“舍不得啊?那你倒是吃啊!”
“谁说我舍不得了?我这是不屑吃!”李玺梗着脖子道,“还不如京兆尹送来的青瓜汤和炙羊腿好吃。”
“啥?”李木槿眨眨眼,“青瓜汤、炙羊腿?我怎么没吃到?”
李玺:“……”
被诈了!
为了找回场子,李玺大摇大摆去了街对面,当着魏禹的面买了两个胡饼夹肉,边走边吃,狼吞虎咽,用实力证明,他送的菜,自己一口没碰。
突然,女学中传出一声惊呼:“小宝快回来,你的肉丸子被熊熊子吃了!”
李玺把胡饼往桌上一丢,拔腿就跑。
只听院内一阵鸡飞狗跳,熊熊子头上扣着食盒盖,嘴里叼着小木碗,甩着尾巴蹿出来。
后面,小福王端着丸子汤,举着大木棒,口口声声叫喊着,让它还肉丸。
一人一犬从街头跑到街尾,又从街尾跑回来,一样的毛毛乎乎,可可爱爱。
京兆府的小吏们抄手看着,笑得见牙不见眼。
魏少卿微勾着唇,眼底皆是暖意。
不管接下来将要面对怎样的境遇,有他的小金虫虫陪在身边,就永远不会愁眉苦脸。
第120章 冷战?
李玺和熊熊子一番打闹, 可叫大伙瞧了个乐呵。
熊熊子从未辱没过它“长安吉祥物”的名头,每每出场,必定轰动。
李玺也不弱, 一手抓着碗, 一手举着大棒子的形象眨眼的工夫就被人画下来, 传遍了长安城的大街小巷。
一同传出去的还有魏禹招生的画面。
受李玺“连环画”的启发, 长安书局办起了小报,专门面向城中百姓, 画多字少, 一看就懂。
那书局东家也是个有头脑的,每日派了人在大街小巷溜达, 但凡瞧见新鲜事,立即就会画出来,第一时间送到茶楼酒肆。
今日最热闹之事莫过于魏禹和李玺办的这一男一女两个“平民学堂”。
尤其魏禹这个, 朝廷出钱, 举子做先生,招收平民及商户子弟, 不收束脩,还管饭、教手艺,几乎是百年难遇的大好事。
文人雅士争相讨论,所有的赞誉都往魏禹身上砸。一时间, 魏禹风头无两。
女学这边还是有些惨淡。
直到过了晌午, 才见一年轻娘子找过来,手里牵着个四五岁的小女娃。
娘子看到柴蓝蓝几人, 有些怯,迟疑着不敢上前。
李木槿忙走上前,和气地招呼:“娘子可是来报名女学的?咱们这里管吃管住, 什么都教。”
年轻娘子点点头,略显腼腆,“妾跟贵人打听打听,这学堂里收的女弟子,对年岁可有何要求?”
“只收十岁往上的。”李木槿瞧着她腿边的小女娃,笑道,“小点也没关系,过两年再上也是一样的。”
“不,不是她……”
年轻娘子更加不好意思,捏着帕子,似乎不知如何开口。
李玺道:“是娘子你吗?”
对方显然没料到他会猜着,怔了一下,虽红着脸,但还是点了点头,“就是过来问问,想着……万一呢,打扰贵人们了。”
“一点都不打扰。”李玺爽朗一笑,“娘子不妨说说,为何要进学堂?”
年轻娘子瞧着像是有门儿,忙道:“就是想多识几个字,能看懂文书地契——夫君原是个跑商的,就是吃了不识字的亏,叫人骗了,气病了,早早地走了……”
李玺连连点头,“如娘子这样顶门立户、真心向学的,不管多大岁数,来一个咱们收一个。”
娘子面上一喜,“贵人的意思,是应了?”
李玺点头,“自然。若这小娃娃没人照顾,大可以带到学堂来,管吃住。”
娘子欣喜不已,激动地把女儿抱起来,“丫丫,听到没,娘亲可以进学堂念书了!等娘亲学会了,就教你好不好?再不怕没有学堂收女娃娃了!”
小娃娃开心地笑着,脆脆地应了声“好”。
李玺纳闷,“我怎么瞧着这小娃娃有点眼熟?”
魏禹笑笑,学着孩童的嗓音,道:“一、二、三、五、六、七、九……”
李玺扑哧一笑。
这就是下元节那日,在曲江边卖河灯、被李鸿吓哭的小女娃。
因着她的关系,一名尽职尽责的不良人还得了圣人的提拔,成了京兆府正经领俸禄的职官。
那不,正在魏禹身边站着么!
前不良人,如今的衙官关青那晚担心小女娃一个人带着钱回家不安全,特意把她送了回去。又想着她们孤儿寡母,后来时有照应,一来二去跟娃娃的娘亲也便认识了。
开女学的事就是关青告诉这位姓曲的娘子的。
曲娘子也是刚刚知道,那晚买下河灯的是李玺,当即激动得要叩头。
李木槿替李玺拦下了,“绕来绕去,皆是缘分,进了咱们学堂就是自家人了,可不兴这么客气。”
曲娘子含着泪,坚持屈了屈膝。
李玺并不知道,那串钱可以说是她家的救命钱,若非来得及时,她们家的房契就被夫家收走了。
那边,柴蓝蓝把曲娘子的名字记到花名册上,若无意外,下月开学,她就是女子学堂的第一位学生了。
“可还有报名的?我一并写了。”柴蓝蓝扬声问。
旁边围了不少妇人,都在观望,就是没人往前迈一步。
柴蓝蓝把笔一放,板着脸吐槽:“我就不明白了,让自家女儿识些字、学门手艺,将来自己就能顶立起门户,哪里还用靠男人?这天大的好事,有什么犹豫不决的?”
李玺失笑:“你以为人人都像你这么有勇气,又有本事,一辈子不成亲都不慌?”
柴蓝蓝柳眉一挑,“我怎么听着这话不像夸我呢?”
“夸,绝对是夸。”李玺笑眯眯。
柴蓝蓝把腰一叉,“小卷毛,别以为你男人在对面我就不敢揍你。”
李玺切了一声:“谁靠他?”
柴蓝蓝顿时开心了,凑到他面前,“怎么,吵架了?要掰了?恩断义绝、老死不相往来了?”
李玺点着她的脑门,把她推回去,“掰了也不是你的,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谁说我想要他了?”柴蓝蓝翻了个白眼。
李玺惊恐:“难不成你想要我?”
两个人相互看着,双双打了个冷战。
不行不行不能想。
一想日子就没法过!
“招生吧!”
“对对,招生。”
李玺瞄了眼对面,魏禹正侧着身,跟几个慕名而来的举子说话,貌似不经意往转过头,直直地撞上李玺的视线。
李玺嗖地别开脸,假装自己在看风景。完了又觉得没面子,立即凶巴巴地看过去。
魏禹已经看别处了。
小金虫虫那个憋屈啊……
就跟大过年的被极品亲戚怼,当时忘了怼回去,第二天才反应过来一样一样的!
冷战输了一局,招生绝不能输!
李玺拿出十二分热情,对围观的妇人发动美色攻击:“各位温柔美丽善良大方的娘子们别光站着,不如去学堂看看怎么样?院子里有茶水点心小肉干,报不报的,权当瞧个热闹!”
那长长的一串形容词顿时把妇人们逗乐了。
众人推推搡搡,“可不是么,活这么大都没见过女子学堂,走,进去看看,长长见识。”
这么一进,可就不想出来了。
“这也太好看了吧?”
“皇宫也不过如此吧?”
“瞧这金光闪闪的,倒像神仙住的地方!”
“若我家穗娘能在这里学上三年,说出去都有面!”
“若真像他们说得那么好,管吃管住,还能学门手艺,将来定能寻个好婆家!”
“报报试试?”
“试试就试试,若不行,再退不就得了,又不是卖闺女。”
“那就报?”
“报!”
大伙就是这样,若没人带头,就一个都不报,见一个报,全都抢着要报。
尤其听李玺说“第一批只招六十人”时,妇人们都急了,生怕报得晚了落不着!
柴蓝蓝和李木槿记都记不过来,尤其是,许多重名的。
比如,这位婶子说:“给我闺女记一下,陈三娘。”
李木槿手一顿,“陈三娘刚记上了。”
“那不是我闺女,她叫陈三娘,我闺女也姓陈,叫三娘。”
类似的还有“伍二娘”、“周六娘”、“许八娘”……
就算有正经名字,如“穗娘”、“锁娘”之类的,妇人们也不知道是哪个“穗”哪个“锁”。
问得急了,就说:“一个丫头家,又不指着她考举子、做大官,有个叫法就得了!”
柴蓝蓝和李木槿双双叹气。
开学第一课,先给小娘子们起名字吧!
有了代表自己的名字,小娘子们才算迈出了“成为自己”的第一步。
为了气魏禹,李玺特意让无果花站到坊门口报数,这边收一个,那边就报一个。
男学有样学样,不用魏禹吩咐,也跟着报了起来。
起初还是男学人数多,架不住娘子们热情高,一会儿就超过了他们。
李玺就像个斗胜的小公鸡,挺着胸膛,磕着甜瓜籽,带着熊熊子,到魏禹面前转了一圈。
还故意不看他!
魏禹看他他也不看他!
总算报了刚刚的一“看”之仇。
一下午,就在这样的攀比中度过。
魏禹乐得瞧着自家小公鸡虫,后面开始人为作弊,就算人数超过女学了,也故意压着不报。
于是,李玺足足得意了一下午。
直到上了青牛车,腰板依旧挺得直直的,和平日里懒洋洋的模样大相径庭。
无花果引着魏禹往车边走,“今日天儿不好,恐怕要下雪,魏少卿您往车上来,咱们走快些,免得路远打滑儿……”
李玺捡了个核桃丢到他脑袋上,“你家的车啊?这么大方。”
无花果腆着脸,“可不就是我家的车吗?就算阿郎不承认是我的,也得承认是您和我爷爷的吧!”
李玺呸了一声,拿小尖棍拨拨牛角上的银铃铛,“蜗蜗,走。”
大青牛“哞”了一声,没有走,圆溜溜、水润润的眼睛看向魏禹,仿佛在问:不带上他吗?
李玺跷着二郎腿,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谁都不带,只管走。”
蜗蜗晃晃脑袋,慢慢悠悠走起来。
魏禹系着披风,不紧不慢地跟在旁边。
披风是狐毛领,银锻面,李玺亲自画的样子,吩咐尚衣局做的。
毛领只围半圈,在左右腋窝处用银扣固定,扣子鹌鹑蛋大小,镶着亮闪闪的宝石。
锻面也隐隐闪着光,和李玺明目张胆的“亮闪闪”不大一样,只有在走动间,才能看出隐藏在织物中的银色云团。
魏禹很少在外面穿得这么张扬。
却异常合适。
他身形挺拔,气质冷俊,举手投足间既有文人的风雅,又不失武者的气度,仿佛这般低调的华贵就该是他原本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