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很快热络起来。
酒宴正酣。
李玺瞧着也用不着自己了,便默默地回到长乐宫,陪他的书昀兄。
窦青苔和无花果正替他守着魏禹,看到李玺回来,两人双双叹了口气,退了出去。
殿内没了外人。
李玺踢掉靴子,依偎到魏禹怀里,枕着他的手臂,额头贴着额头。
魏禹的皮肤是温的,气息也很平和,能让李玺安下心。
“书昀兄,今日宫宴上的菜可好吃了,有你最喜欢的羊腿肉,是纯种的草原羊,朵朵叫人送来的。”
“我还喝了酒,有梨子酒,还有烧刀子,可辣了,你尝尝……”说着,就啃了啃魏禹的唇。
这些天,他已经偷偷啃过好多次了,想着魏禹受不了他的勾引,压过来,使劲亲他。
“我方才上床时,没洗手也没洗脚,你怎么不嫌弃我了?你起来一下,帮我洗好不好?”
魏禹闭着眼,没动静。
李玺贴了贴他的脸,继续说:“爹娘答应给我生弟弟了,有了小弟弟我们就能离开长安,去游山玩水了。”
“你说过,我走累了你就背着我。”
“可是,你一直不醒,就只能我背你了。”
李玺脸上笑着,声音却哽咽:“我的腿不如你的长,胳膊也比不上你的粗,你舍得让我背你吗?”
“书昀兄,你舍得吗?”
第130章 小虫和草窝
李玺偎在魏禹怀里, 和他脸贴着脸,一滴泪珠滚到他脸上。
魏禹指尖动了动,缓缓抬起手, 放到李玺头上。
李玺猛地抬起头, 盯着他看, “书昀兄,你醒了?”
他问得很轻, 声音发颤,生怕得不到回应。
好在,上天垂怜, 魏禹睁开了眼, 意识还没彻底清醒过来,却把他搂回了怀里。
“小虫, 别跑……”
李玺哇的一声哭出来。
终于可以哭了,因为会有人抱着他,会弹他的脑门,会给他擦眼泪了。
“臭书昀兄,你再不醒, 我就要改嫁、不是,另娶了!你知道的, 我可没那么长情, 才不会一直守着你。”
李玺边哭边哼哼叽叽:“我还以为你得失个忆什么的, 像话本里写的那样, 忘记我, 喜欢上别人, 我追你, 你不信, 我不要你了,你再回来追我……”
魏禹脑袋嗡嗡响,拍拍他的屁股,哑声道:“小虫,别吵,去外面飞一会儿。”
李玺哭声一顿,小虫?
不是虫虫吗?
飞一会儿是啥玩意儿?
外面,无花果听到魏禹醒了,哭着跑去报给太后。
太后忙请来御医,顺便把李鸿和郑嘉柔也叫来了。凤仪宫的宴席刚散,郑信还没出宫,也跟了过来。
御医给魏禹检查了一番。
脉相平稳,后背的淤青散了大半,后脑的伤也在愈合,一切都很好。
御医又谨慎地问了问,周围的人都是谁,魏禹一一答了。再问四书五经,也能流利地背出来。
众人大大地松了口气。
李鸿难得露出几分喜色,“去,叫人把皇榜揭了,名医不需要了,顺便告诉百姓,魏卿醒了。”
“喏!”
“等等!”李玺的心提起来,“不对劲儿。”
他的书昀兄不该这么乖。
若御医像问傻子似的这么问他,他八成要无奈地揉揉眉心,说:“不用问了,我没失忆,都记得。”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每一个问题都老老实实地回答。
李玺抬起手,在魏禹眼前晃了晃。
魏禹的眼睛盯着他的手指,也跟着左右摆动,那眼神根本不像平日里淡然睿智的模样,反倒像个天真好奇的幼童。
李玺的心顿时凉了半截。
他指着自己的鼻子,问:“书昀兄,你再说一遍,我是谁?”
“小虫,我的小瓢虫。”魏禹拽了拽他的胳膊,“翅膀呢?”
又把他翻过来,摸了摸后背,“圆圆的壳也没有了。”
李玺的心彻底凉了,谁能告诉他,这是怎么个情况?
郑信轻咳一声,说:“书昀幼时唯一的玩伴是一只小瓢虫,那只小虫子陪了他两个多月,六岁那年被他的大表兄拍死了——有一次他喝醉了酒说的。”
李玺瞬间炸毛,“你是说,他把我当成了那只小瓢虫?”
老子堂堂亲王,到头来成了一只虫子的替身?
小福王不服,拉过御医,“重新检查!”
御医再不敢轻易下结论,再次问了魏禹一圈问题,然后几个老头子凑到一起,叽叽咕咕讨论了好久。
继而躬身道:“魏少卿认人,看过的诗书卷宗也没忘,这说明不是失忆;想来是脑后的淤血使得他记忆混乱,以为回到了六岁那年。”
“那我怎么就成了一只虫子?我这么大只,哪里像圆壳小臭虫了?”
“不是臭虫,是瓢虫。”魏禹认真地强调。
“你闭嘴!”李玺凶他。
魏禹巴巴地看着他,唇抿到一起,竟然显出几分委屈。
李玺:“……”
李鸿问:“到底怎么回事?”
御医忙转过身,道:“想来是‘移情’——方才郑郎君也说了,六岁那年,小瓢虫是魏少卿唯一玩伴,想来是非常珍视的,而小王爷又是他记忆中最看重的人,因此便错认了。”
李玺:“……”
突然有点高兴是怎么回事?
至于为什么魏禹的记忆退回了六岁,而不是七岁、八岁、九岁,大概是因为那一年是他人生中最为印象深刻、最走不出来的时期。
李玺怔了怔,是了,魏禹的外公和舅舅就是六岁那年相继去世的。
也是那一年,他被舅母赶到猎山脚下,住在猪圈旁的茅草房里。
他没办法怪魏禹了。
满满的都是心疼。
又有点不开心,扑到床上哭唧唧:“万一他一直六岁怎么办?”
六岁的他还不会“打手心”呢!
难不成下半辈子他要守活寡、不是,清心寡欲吗?
御医还没说话,魏禹就先有了反应。
他把李玺抱起来,放到地上,一本正经地教训:“小虫不能睡床。”
“咩?”
李玺呛了一下,琥珀色的眼睛巴巴地看着他。
魏禹叹了口气,抬脚往外走。
屋里这么多人,对他来说像是一件件摆设,不在意,也不打招呼,就直接绕过。
郑嘉柔担心得不行,温声拦住他,“书昀这是要去哪儿,或者要什么,吩咐宫人去做罢。”
魏禹看着她,如孩童一般乖巧地点了点头,“是,娘亲。”
一声“娘亲”,郑嘉柔瞬间泪崩。
“六岁”的魏禹不会伪装,这说明在他心里,是把她当娘亲的。
郑嘉柔毫不犹豫地应下,哽咽道:“书昀要什么,娘亲去准备。”
“茅草,干净的,柔软的草。”魏禹说。
郑嘉柔点点头,亲自去安排。
李鸿给御医使了个眼色,对方忙躬着身跟了出去。
内监很快回来,抱了厚厚一捧茅草——是从后苑御马监抱来的,蛛蛛千里迢迢从松漠带回来的寒地草。
魏禹显然很满意,把茅草铺到床边,一缕缕压好,卷成一个草窝的模样。然后,在众人的注视下,他把李玺抱了进去……
抱了……进去
抱……了进去。
就像放一只小虫子那样,把李玺团成一团,放进了草窝里。
李玺愣了足足三个呼吸的时间,突然跳起来,蹿回床上,“我不是小虫!我才不要睡草窝!”
魏禹无奈地叹了口气,就像在看一只无法沟通的小瓢虫,却很耐心,再次把他抱起来,放回草窝。
这次还特意在草窝里垫了一层羊绒毯子,弄得更柔软、更舒适。
还拍了拍李玺的“壳”,轻声哄:“小虫乖乖睡,明日给你接露水,还有小蚜虫,你不是最喜欢吃蚜虫吗?”
李玺:“……”
哇哇大哭。
李鸿在门口看着,讪讪道:“皇榜……先别撤。”
好在,魏禹醒了,除了记忆错乱没什么大毛病,长辈们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一半。
李玺哭归哭,其实也是高兴的。
要知道,就是刚刚,魏禹昏迷不醒的时候,他连遗嘱都想好了,要是魏禹一直不醒,他也不想活了。
魏禹的记忆虽然回到了六岁,但他对李玺无微不至的照顾还和从前一样,就是吧……
有点复杂。
不用怀疑,他对李玺肯定是喜爱的,而且十分珍惜他,不舍得李玺离开他的视线。
但是,又坚定地认为李玺是一只小瓢虫,不许他睡床,坚持让他睡在草窝里。
李玺哭着喊着爬到床上,又被他抱下去。
再爬,再抱。
再再爬,再再抱。
李玺撒娇耍赖,魏禹不厌其烦。
论起执着和任性,十六岁的李玺最后还是败给了六岁的魏禹。
李玺把草窝拆掉,魏禹就耐心地重心卷好,铺上小毯子。
李玺说:“不要一个人睡!”
魏禹就默默地坐在旁边,陪着他,还轻轻地揉着他的小肚皮。直到李玺睡着了,他才会给他盖上小被子,吹灭蜡烛,回到床上。
晚上还要起床看好几次,确认他的小虫虫还在,没飞走,也没被表兄一巴掌拍死。
……
吃饭的时候也很有趣。
魏禹会特意请示“祖母”,能不能把“小虫”带过来,太后同意后,他便会妥善地把李玺安置在自己身边。
安置好后,还会警惕地看一眼李鸿,似乎担心被他抢走似的。
他还特意准备了一个小木碗——是他亲手刻的,把李玺平日里爱吃的菜每样夹一点,塞进李玺手里。
还要细心地嘱咐:“慢些吃。”
李玺大大一只,缩在小小的胡椅上,蜷着身子,抱着小木碗,哭唧唧。
“噗——”
太后闷笑出声:“按理说魏小子病了,我不该笑,可是……忍不住啊!”
郑嘉柔亦是掩着唇,忍俊不禁。
这几日,魏禹抛却了素日来的细心周到、老成持重,展现出来的是他最真实的样子。
他会叫郑嘉柔“娘亲”,叫太后“祖母”,还会好奇地看着小宫人们在廊下玩骰子,会和李玺踩着小船去湖里摸鱼,会拿着木剑和胡娇过招,也会嘴馋窦青苔新蒸的小点心。
就是六岁孩童该有的模样。
也是他曾经缺失的童年。
李鸿笑着摇摇头,说:“御医说,可以回到当年的住处,和从前的家人在一起,经历一遍那些熟悉的过往,许能早些走出来。”
李玺连忙点点头,“那我明天就陪他回猎山,住草棚,养大猪,顺便打打坏舅母的脸,把欺负过他的表哥丢到猪圈里,总之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书昀兄一高兴,兴许就好了。”
事是那么个事,就是从他嘴里说出来,怎么就那么别扭?
李鸿张了张嘴,想骂他两句。
魏禹却警惕地抬起头,盯着他。
还十分护短地把李玺拢到身后。
李鸿一阵无力,“行行行,养猪去吧,多养点、不是,多带点人。”
都被气糊涂了。
李玺嘿嘿一笑,飞快地扒完菜,把碗伸到魏禹面前,“还吃!”
魏禹叹了口气,一本正经道:“你现在还小,不能吃太多。”
“还吃嘛~”李玺圈着他的脖子,耍不要脸。
魏禹忍不住笑了,又忍不住妥协了,“那就多嚼几下,别积食。”
“你的小虫知道了。”李玺笑眯眯。
李鸿:“……”
难、以、下、咽。
第131章 你养我啊~
御医说得很明确, 魏禹的病症不是失忆,而是一种认知的“退行”,用御医的说法就是——
陷在某一段回忆里, 走不出来。
他记得每一个人, 潜意识中知道郑嘉柔是“娘亲”,太后是“祖母”,也知道李玺是他最重要的人。
只是以为,自己现在六岁。
六岁那年,是他人生中最黑暗的一年。
魏禹三岁时生母难产而死,父亲为了娶到萧家女, 把他送到了猎山下的外祖父家。
那时候,外祖母已经去世了,家里只有外祖父、舅舅、舅母,还有三个表兄。
起初,魏禹生活得还算不错, 外祖父和舅舅很疼他, 常常向村里的教书先生借来书给他看, 还说等他满六岁了就送他去学塾读书。
然而,就在六岁那年,村里闹鼠疫,外祖父和舅舅相继染上疫症,去世了。
舅母到处说他不祥,把他赶去了猪院旁的草棚。
猪圈里总共养着十来头大母猪,是舅舅替村中的富户养的,舅舅死后,这个重担就落在了魏禹肩上。
那时候,他周岁还没满六岁。
瘦瘦小小一个, 还没有猪草高。
李玺决定带魏禹回去,陪着他一起“走出来”,就像当初在学宫时他帮自己一样。
青牛车在遇袭的那天夜里撞坏了,好在蜗蜗机灵地躲了起来,没受伤。
李玺请人打了一驾新车,依旧是雕花围栏,可拆卸的车顶。
临近过年,接连下了两场雪,天气越发冷了。李玺叫人把车上的帷幔换成毛毡,车里燃上大肚炉子,炉上煮着甜梨水,还放着果脯、甜点、小肉干。
以往,这些都是魏禹来准备。
驾车的康伯关进了刑部大牢,王府从仆役到管事全都被查了个底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