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没关系,反正那根小尖棍他还留着,下次再扎也是一样的。
萧子睿讪讪道:“小宝呀,具体细节就不用跟姐夫说了。姐夫一个已婚直男,对你们男男之间的……咳、细节,也不太感兴趣。”
李玺翘着腿,高傲道:“樱桃留下,你走吧,告诉魏禹,让他死了那条心吧,我是不会帮他的。”
萧子睿好声好气地哄:“小宝,你别任性,这件事真的很严重。”
“有多严重?你家书昀兄又不会死。”
“是不会死,但他会丢了前程!”
“丢了就丢了呗,他不是会写曲子吗,那就继续去平康坊卖曲子好了,反正那些柳娘啊,莺儿啊,小桃花谁谁的,日日盼着他回去呢!”
萧子睿道:“他落到这般境地,可都是为了你。”
李玺垂下眼,别扭道:“我说了不要,他还不停手,拿我当什么了?”
“他为了你前程都不要了,不是拿你当至交,还能是什么?”
这种毁人清白的至交,谁稀罕谁领走。
想起当时的情形,李玺就羞愤得想死,“你走,再不走我就让小胡椒拿剑扎你——你见过大兄了吧?那俩血窟窿现在还没合上呢!”
“福王!”萧子睿急了,“如果你实在有气,换我替他受行不行?”
“书昀走到今天不容易,他满腹才学,一腔爱民之心,是国之栋梁,是真正对大业有用的人。”
“你看这盘樱桃,与三年前相比,长安市价足足降了五成之多,就是因为书昀兄从江淮引种,在长安、洛阳两地试种。”
“短短三年,不仅让长安人吃上了便宜樱桃,还让黄河沿岸的百姓多了一个养家糊口的营生!”
“是他这样的人日夜殚精竭虑,才能让你有时间、也有心情在乐游原上跑马,在芙蓉园里逍遥自在!”
“好牛叉呀。”李玺垂着眼,轻飘飘地应了一声。
然后,把咬了一半的樱桃丢回盘子里,赌气道:“樱桃我也不要了,你走。”
萧子睿长叹一声,心知多说无益,整整衣襟,傲然离开凉亭。
那盘樱桃没有拿。
李玺浓密的睫低垂着,嘴角抿得紧紧的,一副生气又委屈的模样。
胡娇从墙头跳下来,默默地站在他身边,却不知如何安慰,犹豫着要不要把无花果那个大八哥叫来,或者熊熊子。
李玺“切”了一声:“有什么了不起的?小胡椒,去,把西市的樱桃都给我买回来。”
“东市呢?”
“都买,统统买回来。”
“江淮送来的贡品也抢过来。”
爷有的是钱!
才不会为了这么一盘破樱桃动摇!
宫城,太极殿。
李鸿坐在书案前,奏折就那么摊着,半晌都没换一个。
他在发呆。
极其罕见。
在满朝文武印象中,这位铁血帝王向来是理智、果断、冷静,甚至冷酷的,发呆和走神这种可爱的情绪根本不该属于他。
姜德安躬了躬身,轻声道:“圣人可是累了?淑妃娘娘差人送来一碟子樱桃糕,还热乎着,圣人可要尝尝?”
李鸿淡淡道:“倒了。”
姜德安一顿,赔笑道:“圣人就算不看淑妃娘娘的面子,也要顾及一下太后她老人家的颜面。”
窦氏一族,从前朝起便代代为后。
当初今上只是一个不受宠的皇子,太后舍下脸面为他求来窦氏女为庶妃,太后的亲子定王娶的也不过是杨家女。
没承想,今上竟真的登上了九五之位,更是坐实了窦氏一族代代为后的说法。
三年前,大皇子选妃,太后看中的原本是萧家嫡女,淑妃却千方百计为他娶到了窦氏女,其野心昭然若揭。
“此事尘埃落定之前,就不要打扰母后了。吩咐下去,不许淑妃靠近长乐宫,近来瑞王妃也不必进宫请安了。还有小宝——”
李鸿一顿,难得瞻前顾后,“你说,那日在殿上,小宝会不会看出什么?”
当时,他瞧见李玺明显一副被人“疼爱”过的模样,实在没控制住。
姜德安暗自叹气。
他就知道,圣人方才就是为这事神思不定。
“老奴以为,福王心思单纯,为人赤诚,不会有那些个弯弯绕绕的想法。倘若真看出了什么,想必早就跑来问了,断不会憋到现在。”
李鸿失笑,“这话不假,那小子向来藏不住事。倒是那个魏禹……说的如何了?还是没答应?”
姜德安苦哈哈地躬了躬身,“老奴无能,亲自前去游说,也没让魏少卿点头。”
就在大皇子的人在长安城散播李玺和魏禹的风流韵事时,又多出另一种说法,是李鸿安排的。
说是那日魏禹和李玺之所以衣衫不整,是因为在柴房里打了一架,魏禹腿上的血渍就是证据。
李玺瞧不上魏禹的出身,不想让他娶李木槿。魏禹却对李木槿痴心一片,非她不娶,所以两人起了冲突。
李鸿把魏禹关起来,又派姜德安亲自去游说他,就是为了让他答应和李木槿成婚,把这件事彻底圆过去。
李玺可以摆脱了断袖的“污名”——至少在圣人看来,这是污名;魏禹也能借着福王府的势头青云直上,前程似锦;而他们最初计划的打破门阀垄断,庶族与世家通婚,也能初见成效。
可谓一举三得。
没想到,魏禹却拒绝了,即使用前程和性命威胁他,他都不肯点头。
皇城,一间隐蔽的偏殿。
萧子睿正对着魏禹碎碎念:“我就不明白了,这桩婚事当初是你自己答应的吧?如今就差这临门一脚,怎么又变卦了?”
屋子很小,只有一桌一椅,一床一铺,一本书,一方棋盘。
还有一个与整间屋子灰扑扑的色调不太搭的白瓷娃娃,是魏禹用身上所有的钱贿赂了守门的小内监,请他从魏宅捎过来的。
就是被李玺相中,打算和他那只配成“一对”,紧接着又被他嫌弃“年纪大”的那个。
魏禹把娃娃放到对面,自己执黑子,让娃娃执白子,一人一娃,不急不慌,安然闲适。
萧子睿几欲吐血,“书昀,你倒是说句话呀,难不成真要在这里和这个小东西过一辈子?”
“它叫白十一。”
李玺起的,因为这只娃娃今年刚好十一岁。
萧子睿表情裂了,“书昀兄,你能看到我吗?还记得我是谁吗?我在跟你说话,你听得到吗?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魏禹瞄了他一眼,“你是想让我给你背一段《招魂》吗?”
“该招魂的是你!”萧子睿把棋盘夺过去,远远地丢开,“书昀,你到底怎么想的,给我透个底,成不成?”
“我不会同寿喜县主成婚。”魏禹干脆道。
“因为福王?”
魏禹把玩着手中的棋子,微微颔首,“我答应过他,不把县主牵扯进来。”
“你以前可不是这么想的。就那天,在太极殿外,你说,你无惧,你无悔,你很庆幸与门阀世家有一争之力……这才几天,怎么就动摇了?”
“书昀,你是不是被哪里来的艳鬼迷了心窍,觉得娶县主不香了?”
大概是吧。
魏禹笑了一下。
圣人把两个选择摆在他面前的时候,理智告诉他,应该选择那条青云直上、前程似锦的阳关大道;然而,他的心却偏偏引着他走上了那条荆棘遍布、峭壁林立的“歧途”。
不是鬼迷心窍是什么?
瞧见他荡漾的笑,萧子睿突然生出一个可怕的念头:“书昀,你别告诉我,外面的谣言是真的,你和福王——”
“你也说了,那是谣言。”
“那你还为了他如此自毁!在圣人面前出尔反尔,后果你想过没有?”
“我不是为了他。”
确切说,不仅仅是。
“我也没有对圣人出尔反尔。”
他对抗门阀、为寒门一争的心从未变过。
“敏之,你说得没错,我确实动摇了。在此之前,我信奉‘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以为我足够心硬,足够坚定,为达目的可以做出所谓‘无伤大雅’的牺牲。现在,我不这么想了。”
“倘若我们所走的这条路,需要那些弱小者、无辜者做出牺牲,与那些世家门阀又有什么不同?”
萧子睿:“自然不同!”
“哪里不同?”
“像卢氏那般,为了保住世代清名而阻止族人入仕吗?还是如郑氏那般,宁可让女儿老死家中,也不许她们嫁给庶族?”
魏禹一字一顿,“如果这条路注定沾满无辜者的鲜血和眼泪,我宁可不走。”
“敏之,我想试试,走正道,不将就,只凭才华和智谋,堂堂正正,干干净净,能否得偿所愿。”
“我想试试,一个人,能不能活得随心所欲。”
萧子睿苦笑,“这世间,哪里有人可以随心所欲?”
“怎么没有呢?”魏禹轻笑。
那日午后动物园中,暖阳下,青草间,抱着一堆毛绒绒嬉笑打滚的小福王,就是他求而不得的“随心所欲”。
就算他自己不能,也要让想让的人能。
***
李玺嘴上说着恨不得拿块石头把魏禹砸到井底,结果,吃完樱桃就派无花果到皇城打探消息去了。
皇城中遍布官署、卫所和皇仓,是军政重地,等闲人不得擅入,却拦不住无花果。
这小子天生一张巧嘴,只拿着一块福王府的腰牌,从城西蹿到了城东,小半天的工夫就把魏禹的事打听得一清二楚。
李玺没骨头似的瘫在躺椅上,哧溜哧溜吃着大樱桃。
“你是说,圣人让他娶三姐姐,他没答应,圣人生气了,要罢他的官?”
“千真万确。”
“都这样了,大兄还不肯放过他,联合了五姓七家八大军侯联名上书,想定他的罪?”
“是这样没错!”无花果狂点头,“还有一件事,阿郎不能不知道——那日魏少卿其实也中了药,本可以迅速离开去找解药,为了救您才耽搁了。耽搁了也就算了,还舍不得让您帮他……”
李玺瞪他。
无花果连忙含混过去,“反正,魏少卿可惨了,足足放了三大碗血,关进小黑屋就晕了,看诊的老医官说,再晚一点那条腿就废了!”
李玺听得心头一阵阵钝痛,头上的小天平就像压翘翘板似的,此起彼伏。
“小果子呀,别是姓魏的救过你,你就向着他说话吧?”
无花果小脸一皱,“阿郎说什么呢,奴自打四岁上就跟着您,比小胡椒还早两年,奴满心满眼都是阿郎,从无二心,阿郎这样说奴真叫奴寒心。您等着,奴这就去跳渭水,以证清白!”
无花果作势要往外冲。
李玺笑眯眯地看着他。
“奴真去了!”
李玺摆摆手,“去吧去吧,渭水不够还有泾水——说起来,这两条水哪条更清白来着?”
麻麻的,现在他听不得“清白”这两个字!
“阿郎,您当真不要奴了吗?”无花果哭天抢地抱大腿。
李玺没好气地把他丢开,“滚去备马,爷要进宫!”
“喏!”无花果瞬间止住泪,屁颠屁颠地去了。
今日早朝,门阀与新贵吵得那叫一个激烈。
魏禹一身素服,站在角落,被那些一脸清高的皇亲贵胄们轮流指摘。他就那么端着手,像个白瓷人偶似的静静地听着,一个字都没反驳。
李玺扒着殿门偷偷瞧着,心里酸酸的。
教训起他来不是话挺多的吗?怎么到了旁人面前就变哑巴了?
为了李玺的名声,李鸿不想把这件事闹大,暂时还没处置皓月和大皇子,这就导致大皇子生出一种天大的错觉,以为圣人是偏向他的。
偌大的朝堂,上百号人,就属他嚷嚷得厉害。
中心思想很明确:光罢魏禹的官还不行,还得治他的罪,永不复用的那种;最好把李玺一起贬了,谁让他乱搞男男关系,丢皇家的脸。
李鸿高坐主位,嘴角噙着一丝笑,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
大皇子还以为猜中了他的心思,更为得意,“父亲,儿有一事请奏。”
“说。”
“既然福王德行有亏,福王府也就没有资格继续担着‘大业军侯之首’的名头,儿以为,福王名下的八百府兵、三十万禁军令当立即上交兵部。”
李鸿眯了眯眼,“上交兵部之后呢?”
“福王年纪也不小了,老赖在长安也不是办法,该出去历练历练了。”这话张口就来,一听就不是临时想的。
二皇子急了,“大兄,你想抢、不对,想要小弟的兵符也就算了,干嘛还要把他赶出长安?他那么瘦不伶仃一小只,哪里禁得住关外的风沙?”
李玺差点被口水呛住。
什么瘦不伶仃,他这叫身材匀称!
笨蛋二哥,不会说话就别说,这么随随便便一开口,怪……让人感动的。
大皇子不依不饶:“当年定王叔可是年满十四便到安西建功立业去了,玺弟自小聪慧,如何就禁不住了?”
“大兄说了这么半天,不就是为了禁军令吗?”李玺笑眯眯地跨进殿门。
来之前,他特意换上了亲王朝服,大红做底,金线为龙,玉扣腰带足有一乍宽。金灿灿的七珠冠束在头顶,火红的珊瑚珠串垂在耳畔,更衬得皮肤莹白如脂,眉眼似画。
放眼整个皇族,除了他,再没人能把这身衣裳穿得如此精致又气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