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鸿没什么形象地歪在脚踏上,略显忧心,“小宝八成知道什么了。”
不然,怎么会专挑戳他心窝子的话说?
太后给他盛了碗梨汤,如寻常人家的母子一般,随意坐着叙话:“孩子们大了,各有各的想法,管不过来的,倒不如顺其自然。”
“所以,母亲今日才由着他胡闹吗?”李鸿接过梨汤,像埋怨,也像闹小脾气。
太后扑哧一笑,温声道:“你呀,当真不明白吗?福王府树大招风,倒不如借着此事顺水推舟,保全册册,左右他年纪还小,娶妻生子不着急。”
一个喜欢男人的福王,一个不会有嫡子的军侯之首,能威胁到谁?
李鸿又何尝不知,把魏禹配给李玺,比嫁一个李木槿更有用。
一来,可以让那些觊觎禁军令的宗室们不再针对福王府。
二来,一个寒门出身的大理寺少卿,成了福王府正妃,即便只是婚约,对门阀来说也是极有力的打击。
三来……
“你本是理智之人,怎么一遇到册册的事就这般失态?倘若今日我不让青苔过去,由着你胡来,外面指不定如何编排。”
但凡脑子正常的人都知道,福王府继承人是个断袖,将来不会有嫡子出生,第一得利的不是任何一个世家,而是当今圣人。
然而,李鸿不仅不乐见其成,反而勃然大怒,试图杀人灭口,怎会不让人生疑?
太后轻叹一声:“这样也好,那些人向来多疑,脑子里不知道装着多少弯弯绕绕。眼下他们想必会觉得是我们母子两个在唱双簧,反倒不会怀疑什么。”
李鸿愧疚道:“儿子不孝,累及母亲费心。”
太后笑笑,“行了,快吃罢,要凉了。”
“谢母亲。”李鸿搅着梨水,左三圈,右三圈,最后飞快地一抄,把最先飘起来的梨肉舀到银勺里,方才吃下。
第二块,依旧重复上面的步骤。
第三块,亦是如此。
直到把所有的梨肉都吃完,最后才会慢慢地喝甜汤。
太后瞧着,轻笑出声:“这一点册册可不像你,反倒像阿镇,都是先把甜汤喝光,再不情不愿地啃没什么滋味的梨肉。”
而李鸿,向来是先吃不好的,留下好的,再不声不响地细细品尝。
李鸿也不由笑了,“所以阿镇在时,我从来没喝过完完整整的一碗汤。”
每次喝到一半,就被那个鬼灵精怪的弟弟抢去。
然后!
太后就会背着小定王,偷偷取了蜜饯塞给他。
想起过往,母子两个皆笑了。
至于那些无法言说的思念与酸楚,各自藏在了心底。
难得来了兴致,太后叫窦青苔取出一个小匣子,把里面的小玩意一样样拿给李鸿看。
这个是册册玩过的,那个是老二掰断的,还有老大和老二抢过的……
李鸿意识到不妙,拔腿就要走,“母亲,儿子政务繁忙,改天再来看您。”
太后绷起脸,“坐下!”
李鸿做最后的挣扎,“是真忙。”
太后哼道:“你的那些政事,我向来不愿理会,孩子们的事,你却不能瞒我。”
李鸿顿了一下,无奈道:“母亲是想问我对李玦的处置吧?”
“你别忘了,玦儿也是你的孩子,而且是寄予厚望的长子。这件事,你打算如何圆过去?”
李鸿知道今日是躲不过了,只得如实道:“他年纪也不小了,我想让他去封地就藩。”
太后面色一变,“你想贬斥他?”
李鸿垂着眼,没有否认。
“不行,我不同意。”太后向来好脾气,难得说出这样的话,“你这样做相当于昭告天下,玦儿再与帝位无缘。”
“母亲也看到了,如今你我健在,他就敢设此毒计坑害小宝,若让他登上帝位,将来还有小宝的活路吗?”
太后私心里自然万分偏向李玺,但是,她不得不为李鸿着想,“你费了这些年的心,在他身上用的那些力气,不就是为了把他培养成一国之君吗?没了他你指望谁?老二吗?”
全长安的人都知道,二皇子是个只知舞刀弄枪的直肠子,肚子里没两滴墨水,屁股上倒是长满刺。
让他做皇帝?
呵,恐怕龙椅还没坐热乎,就得憋不住披挂上阵,出门打杀。
李鸿摩挲着掌心的双色龙纹琉璃蛋——正是先前李玺送的那个——缓缓道:“母亲,我想……”
“你想都别想!”
太后打断他,态度无比坚决,“册册不合适,也不是那块料。再者说,你舍弃亲子立侄子,如何向宗亲和百官交待?”
李鸿道:“他明明也是我的……”
“这话更是提也别提。”
太后一脸的不赞成,“若是有朝一日册册的身世大白于天下,你让他如何自处?你又如何向他说起他的生母?”
李鸿一怔。
那个人,那道深埋在记忆里的影子,那个提也不敢提、想也不敢想的名字,压抑了太久,在这一刻,触底反弹。
“母亲,我想她。”
“我想她了……”
“我也想阿镇了。”
“母亲,我想他们了……”
这位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一国之君,如儿时那般伏在养母膝头,无声哽咽。
太后抚着他的头,泪流满面。
第26章 小傻子(一更)
大皇子听说了李玺在大殿上求娶魏禹的事, 差点笑死,一心等着圣人重重罚他。
没想到,等来的不是李玺受罚的消息, 而是一道自己被贬的圣旨。
瑞王府众属官慌了神, “圣人要把王爷派去安西都护府, 换回寿安县主和杨长史?这、这分明就是……”
就是贬黜啊,连就藩都算不上!
大皇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父亲要遣我去安西都护府?公公,你是不是送错了, 这圣旨是给李玺那小子的吧?”
内监嘴角一抽, 根本懒得跟他说话,扔下圣旨就走了——反正都被贬了,此生再无继位的可能,也就不用巴结了。
大皇子哪里受过这般冷遇?顿时气个半死,出门的时候一头栽在门槛上,鼻血流了一袖子。
就这么不管不顾地进了宫。
李鸿根本不愿搭理他,冷着脸,低头批奏折。
李玺有时候,确切说, 是常常来太极殿闹,但闹也不是真闹, 往往是一分闹,三分撒娇,六分无赖。
大皇子是头一回闹,却是压抑了不知多久,真情实感的埋怨。
“父亲是不是忘了,我才是您的亲儿子!可您是怎么对我的?明明给了我希望, 又亲手掐掉,让我成了全长安的笑柄!”
“李玺再会拍马屁,那也是定王叔的儿子,不是您的。可是,从小到大,但凡我同他起了冲突,您有一次是向着我的吗?”
“您对他日日‘小宝’‘小宝’地叫着,换成我就是冷冰冰的‘李玦’。在您心里,我就不是个宝宝吗?”
李鸿都给气笑了。
行啊,真行。
枉他二十年来悉心教导,竟养出一个白眼狼!
“滚。”
“父亲——”
“滚!”
李鸿抓起手边的东西就要砸他。
姜德安连忙拦住,“圣人莫不是忘了,这琉璃蛋可是福王亲手给您刻的。”
对,这个不能扔。
李鸿又去拿镇纸。
姜德安又拦,“这也是福王送的,您去岁生辰之时。”
对对,这个也不能扔。
又换成笔洗。
“这也是福王……”
李鸿气闷:“你就直说,这间屋子里哪一样不是小宝送的?”
姜德安讪讪一笑,“恐怕,也就这案上的折子了。”
谁叫您总是喜欢把福王给的东西往跟前搬呢!
“哦,对了,这方桌案也是去年秋日里福王让人打的,说是檀木清香,圣人批折子的时候可静心凝神,消除疲劳。”
李鸿隔空点点大皇子,“你看看,你看看,你拿什么跟小宝比?你哪来的脸跟他比!”
大皇子哑口无言。
就这么失魂落魄地出了大殿,突然脚下踩空,狼狈地滚下台阶。
殿前殿后站着好几个小太监,都瞧见了,却没一个上去扶。不为别的,只是嫌他性子差,万一好心好意上去扶再被当成出气筒,犯不上。
若换成李玺,这群小子早上赶着去了。
小福王心眼好又会体谅人,满皇宫的太监女官,谁不喜欢他?
然而,看在大皇子眼里,就成了这些人势利眼。他恨得牙痒痒,大步走向长乐宫。
太后娘娘,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
窦淑妃先一步到了长乐宫,正装模作样地在太后跟前“尽孝”。
太后多么明智的一个人,早就看透了他们母子无利不起早的性子,不等窦淑妃开口,就拿话把她堵了回去。
“我知道,你们背后都议论我偏心,说我向着小宝,薄待老大和老二。”
“你们也不想想,小宝还不会说话就来了长乐宫,一直长到十几岁。即便回了福王府,也是日日过来问安,变着法儿的给我找乐子。”
“玦儿呢?你自己说说,长这么大,除非他父亲要求,他来过我这儿几次?”
窦淑妃讪讪一笑:“玦儿自小功课紧,确实不像福王,有那么多空闲,就连妾那里也是不常去的。”
太后哼笑:“你也知道他功课紧?那是圣人看重他。我不是他亲祖母,圣人却是他亲爹。你心里应该清楚,若说圣人偏向谁,反倒是玦儿。”
“小宝是个调皮散漫的,又……又隔着一层,圣人对他没要求,苛责自然也少些。老二一心舞刀弄枪,同样疏于管教。”
“只有玦儿,从他四岁开了蒙,圣人就把他带在身边,日日费心教导,用在他身上的心思比小宝老二两个加起来都多。”
“你们可念过圣人一句好?”
太后冷笑:“给你们好处的时候,你们拿得理所当然;一旦照顾不到,便觉得受了天大的委屈。”
窦淑妃面红耳赤,却又无法反驳。
太后压低声音:“就连玦儿同男子……圣人都未加苛责,反而想方设法为他遮掩,这还不够吗?”
无论是太后,还是李鸿,私心里确实更加偏爱李玺。然而,在大事上他们从来不会糊涂,给足了大皇子和二皇子该得的。然而,某些人只看得到坏看不到好,不知足罢了。
下药的事只是一个导火索,让李鸿彻底对大皇子寒了心。
他就是个白眼狼,只想索取,从不付出。一旦不合他的心思就一味哭诉、埋怨,从不在自己身上找原因。
还没有容人之心。
李玺、二皇子,包括那些支持他的臣属们,对大皇子来说不是对手就是工具,他从不会低下高傲的脑袋,与人真心相交。
最要命的是,他的才能不足以支撑他的野心。
就拿这件事来说,直到此时都没反应过来被人利用了,还觉得全天下的人都对不起他。
大皇子站在殿外,怔怔地听着。
哪里还有脸进去?
出宫的时候,下起了雨。
大皇子挥退左右,独自走在长长的巷道中,丢了魂似的。
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混着清脆的银铃声,一辆宽大华丽的敞篷牛车迎面驶来。
大雨天,打着花伞坐敞篷车的,放眼整个长安城,除了小福王再没第二个。
李玺正仰起脸,听着哗啦啦的雨声,想象着坐船的感觉,冷不丁瞧见大皇子。
咦~脏兮兮,湿答答,怪可怜的。
无花果善良地说:“阿郎,用不用给他送把伞?车厢里还有一把破了洞没来得及扔的。”
李玺:“小胡椒,你说吧。”
胡娇没说话,只是面无表情地扯着青牛角,朝大皇子走去。
大皇子一脸窘迫,恶声恶气:“滚开,谁要你的伞——”
话音未落,就被车轮带起的泥浆溅了一身。
李玺哈哈大笑。
狠,还是他家小胡椒狠。
胡娇面无表情。
和当年被大皇子推进冰湖相比,这算什么?
咕咚一声。
大皇子气晕了。
青牛车已经走远了。
雨声和银铃声响在长长的巷道中,怪好听的。
初夏的雨来得急,不过下了两刻钟,也就是大皇子从长乐宫走到承天门的距离吧,似乎专门为了淋他。
出了承天门,就能坐马车了。
承天门内,只有李玺例外。
他可以驾着他的青牛车,挂着他的小铃铛,叮叮当当地穿梭在任何地方。只要不把皇宫拆了,圣人都懒得管他。
李玺去了趟长乐宫,又跑到西内苑捞了两条鱼,拎到兴安门跟金吾卫换了两包甜瓜籽。
盘着腿,赏着雨,磕完了瓜子,吹了会儿牛,就听到了午膳的钟声,这才叮叮当当地往家走。
远远地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承天门外,高大挺拔,长身玉立,把来来往往的人都比了下去。
看到青牛车,魏禹大步迎了上来。
小福王瞬间警惕,“你在这里堵我?”
魏禹笑道:“想着王爷应该会打此处经过,就来碰碰运气。”
李玺二话不说拔小棍,“你既然敢承认,敢不敢让我给你放放血?”
魏禹把受伤的腿抬起来,拍了拍,“王爷尽管扎,三碗不够就六碗。”
登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