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青苔轻叹:“好孩子,快起来罢,太后娘娘不争这个。”
魏禹极力克制着,喉头发哽。
窦青苔笑笑,极力调节气氛,“十来年不见,没想到魏少卿同小王爷还能有这样的缘分,你是不知道,娘娘听说小王爷要‘娶’的是你,笑了好半晌呢!”
魏禹一怔,“娘娘她可知道……”
“知道什么?你早就猜出当年那个孩子就是咱们小王爷吗?”
不,他想问的是,太后娘娘知不知道他和李玺的婚约是假的。
然而,窦青苔把话岔开了。
魏禹心领神会,也不再多说,转而笑道:“也不是太早,前不久才确定。”
就是两个人在客栈里同床共枕的那晚。
“确定什么?你是不是在跟窦姑姑说我的坏话?”
李玺突然从背后蹿出来,指间转着小木棍,一副不好惹的样子。
魏禹弯了弯唇,“说你什么坏话?我怎么不知道王爷还有坏话可说?”
啧!
这话说的,怪让人不好意思的。
“不好意思”的小福王大度地把小棍搭到他肩上,“得咧,看在你这么有眼光的份上,今日就留在长乐宫吃午膳吧!”
魏禹笑着执起手,“谢王爷。”
“不谢不谢。”小福王煞有介事地摆摆手。
反正也是祖母要留你的,我想赶你走祖母都不同意。
魏禹眼底伤感尽褪,漫上浓浓的笑意。
每每看到小福王鲜活的模样,就算有天大的心事都散了。
长乐宫设有小厨房,厨娘手艺极好。今日太后高兴,特意让她多做了几个菜,一家人围着席子坐了,一人一方小食案。
宫中礼仪,皆是跪坐在食案旁用餐。
李玺从小就不老实,又娇气,跪不了一会儿就要左扭右扭,每次李鸿看到就想揍他。
后来李玺干脆破罐子破摔,改成盘腿坐。李鸿想管,太后不让,就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太后坐于上首,李鸿居次,李玺和魏禹挨着。
魏禹是臣子,本不该与李玺并坐,太后却说:“一家人,不讲究那些虚礼。”
这句“一家人”差点把李鸿噎住,顿时觉得眼前的饭菜都不香了。
李玺没心没肺地吃着他心爱的炸小鱼。
厨娘知道他的口味,每次他来了都做这道菜,往常时候都会把鱼刺剔掉,再裹了面炸,这次却没剔。
李玺一口咬下去,差点扎到。
扎到也要吃。
只要是喜欢的东西,小王爷都会无比宽容。
人也一样。
第二口,又被扎到了。
吸了吸气,继续吃。
其实刺很小,炸得酥软,伤不到人,只是小金虫自小娇气惯了,才会连这么软的小刺都受不住。
就这么一边被扎一边吸气一边吃,也不知道自己挑一挑。倒也不是不会,就是没耐心。
李鸿瞅了眼长乐宫的宫人,老大不满。
眼睁睁看着主子被扎,也不知道上来伺候,平日里对待太后也是这般不尽心吗?
要面子的圣人憋着没吭声。
毕竟当着外人的面,不好打自己的脸。
而那个“外人”,正不动声色地把自己案上的鱼一条条剔了刺,在碟中码好,又在温酒的小炉子上烤热,悄悄地推给李玺。
李玺看到腿边的碟子,第一反应是不吃。
万一他吃了,登徒子再误会他答应和好了怎么办?
于是扭开脸,不去看。
然而,那盘酥脆整齐的小鱼肉就像长出了无数双小手,朝他招啊招。
仿佛在说:“来呀~吃我呀~顺便把剔刺的人也吃了吧~”
吃就吃!
小金虫可坏了,一点感激之心都没有,明明吃了人家的鱼,还坏心眼地用茄子条来报复人家。
魏禹讨厌吃茄子,在动物园烤肉的那天李玺就发现了。
他喜欢吃三分肥七分瘦的羊肉串,用红柳枝串的,吃到的时候嘴角会勾起来,眼睛也会微微眯着。
接过胡娇递给他的茄子之后,虽然也会礼貌地吃干净,却会抿着嘴,眉心皱起一道非常非常浅的纹纹。
谁让魏少卿长了一张极好看的脸呢,小王爷也就多看了两眼,而已。
李玺故意把茄子条换给魏禹,如愿看到了他皱着眉心啃茄子的模样,窃窃地笑。
魏禹皱着眉,低垂的眼中却藏着无法言说的宠溺。
两个人你来我往,无声打闹,仿佛竖起一道彩色的屏障,把旁人隔绝在外。屏障内春光烂漫,春心荡漾。
李鸿咳嗽了一声。
没有用。
又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李玺终于注意到了,非常孝顺地把自己桌上的汤送给他,“伯父,您喝口汤,润润喉咙。”
李鸿终于感到一丝丝安慰,心满意足地喝了一口。
呵,菠菜蛋花汤。
那小子最不喜欢的一种。
大业皇帝几近心梗。
饭后,李鸿心事重重地对太后说:“母亲,我觉得不对劲。”
太后晃了晃香浓的茶汤,不甚在意道:“你一个大男人,能瞧出什么不对劲?”
“就因为我是男人,才觉得那俩小子过于腻歪了。”
太后扑哧一笑,“你老了,不懂人家小孩子之间的玩法。”
李鸿皱眉,“儿子老了吗?”
“人没老,心老了。”太后嫌弃地摆摆手,“快去处理政事罢。”
“母亲,我突然觉得这桩婚事——”
太后幽幽插口:“说起来,圣人近来也该多往后宫走走,既然老大老二都不行,就赶紧养个老四老五出来,六七八十也不嫌多。”
“母亲,前面还有事,儿子先走了。”李鸿二话不说,拔腿就走。
那大长腿迈的,放个栏都能直接跨了。
窦青苔掩眉轻笑:“娘娘可是满意了?”
“满意。”
怎么可能不满意?
她特意交待厨娘不剔鱼刺,就是为了试试魏禹有没有这个眼力。
光有眼力还不行,还得有胆识。
寻常世家子,大多生来教养好,即便看出来了,当着长辈的面,也放不下架子给心上人挑鱼刺。
魏禹没让她失望,要人品有人品,要才学有才学,还细心体贴有胆识,放眼整个长安城,都挑不出第二个来。
“还是娘娘有法子。”窦青苔顺手吹了波彩虹屁。
“那是。”太后娘娘安然收下。
另一边。
李鸿出了慈恩殿,没走,而是找魏禹摊牌去了。
“这场婚事是真是假,朕清楚,魏卿心里也该明白,先前交待你的事还没完,卿当谨记。”
魏禹躬身执手,“臣遵旨。”
李鸿目光沉沉地审视着他,半晌,又道:“话不必说破,只当哄着小宝玩罢。”
魏禹再应:“喏。”
李鸿负手看向湖边。
李玺正卷着裤腿踩在浮桥上,带着一群小宫人捞鱼。无花果和胡娇在另一头,跟他比赛。
胡娇功夫好,随手耍着缨枪,一叉叉一串。
眼瞅着李玺这边就要输了,只听扑通一声,熊熊子跳进水里,哗啦啦一通扑腾,再上来时,嘴里叼着一尾大青鱼。
“好孩子!”李玺也不嫌湿,抄手将它抱了起来。
熊熊子高兴坏了,湿哒哒的尾巴甩到飞起,顿时水珠四散,溅了小宫人们一脸。
一群年轻人大呼小叫,好不热闹。
李鸿和魏禹远远地看着,露出如出一辙的,独属于“老父亲”的笑。
这俩人,平日里一个忙到恨不得三餐都在太极殿房吃,一个对时间珍惜到走路都在琢磨案宗,此时此刻,却这么心无旁骛地看着小福王捞鱼,足足看了一个晌午。
直到李玺自己玩累了,跑回屋里换衣裳,两个人方才反应过来,各自清了清嗓子,整了整衣袖,做出一副在谈正事的模样。
“你们还没说完呢?”
李玺颠颠地跑过来,毛毛躁躁地行了个礼,“伯父,我要回王府了,去瞧瞧我阿姐。”
上次的事之后,李木槿就病了,李玺正琢磨着怎么折腾皓月呢!
“去我私库拿几样补药给槿丫头带回去,别胡闹。”李鸿沉着声音,故作严肃。
李玺喜滋滋地应了。
“王爷稍后,魏某同您一起。”魏禹追上去。
李玺不仅没“稍后”,反而跑得更快了。到底腿短,还是没跑过魏少卿。
没了外人,李玺秒变“李三岁”,“小狗才跟人走。”
魏禹微笑,“小狗配小傻子,倒也合适。”
“这茬过不去了,是吧?”小福王恼羞成怒,掏小棍。
魏禹顺势抓住他的手,“好,不提这茬。不如咱们说说那个一月之期的赌约——王爷先前说,如果我不娶寿喜县主,就输给我什么来着?”
李玺一僵,眼睛快速眨了两下,看看天,看看地,看看花花草草——俨然是耍无赖的节奏。
“啊~风太大~听不到~”
“日头也好大~是不是要下雨啦~”
魏禹也不拆穿他,只轻轻地握着那只细瘦的手腕,即便隔着衣裳,即便对方根本没在意,依然挡不住心底那丝丝缕缕的欢喜。
李玺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想要甩开。
魏禹提醒:“圣人看着呢!”
——方才出门的时候,太后特意叮嘱,倘若让圣人知道他们俩不合,可是会反悔的,还要把李木槿许给魏禹。
李玺一秒变乖。
完了还往魏禹那边靠了靠,做出很亲密的样子,总之就是做戏做全套,不能让圣人反悔!
李鸿负在背后的手越攥越紧。
他后悔了。
他怀疑消息有误。
他觉得自己被套路了。
所以,那天在柴房,这俩臭小子到底有没有……那啥?
第28章 报复(一更)
李玺和魏禹一起出宫。
李玺依旧坐着他的青牛车, 魏禹出了承宣门便骑上了马。
一牛一马并驾齐驱。
这还是继马球赛之后李玺第一次见魏禹骑马,不像赛场上那般凶猛冲杀, 而是如闲庭信步般缓缓而行。
即使骑着马,这个人坐得还是那么直,从头到脚,从肩到腰如同模版一般标准。
就连风都那么偏爱他,把他的袍角和袖口撩起来,衬着俊朗的五官、挺拔的侧影,好看极了。
李玺懒洋洋地倚在牛车上,垂着长长的睫毛, 就那么悄悄地看着, 不知不觉就看了好久。
魏禹突然扭过头, 笑问:“可还入得了王爷的眼?”
李玺啧了声:“凑合吧。”
魏禹笑意加深,“那王爷多看两眼,兴许就喜欢了。”
李玺挑眉看他,“魏少卿,你很奇怪,我觉得你在勾引我, 你不会真的觊觎我的王妃之位吧?”
“怎么会?魏某是那么肤浅的人吗?”魏禹一本正经, “我明明是觊觎王爷的身子。”
李玺:“……”
“天街之上,禁止打情骂俏。”
柴阳穿着银甲, 执着金吾走过来,身后跟着一队年轻小伙, 一个个憋着笑。
今日轮到他们队巡街, 刚好碰到了这对长安城近来最热门的话题人物,大伙恨不得长出十八双眼睛,好好瞅一瞅。
李玺很少会有觉得丢脸的时候, 心上人问题是他唯一的软肋,对上众人调侃的目光,臊得不行。
魏禹倒是从容,笑着执了执手。
柴阳调侃:“恭喜书昀兄,喜结良缘。”
魏禹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改天请慎之兄吃酒。”
“八字还没一撇呢,别乱说。”李玺缩在车里,闷闷道。
柴阳笑,“柴某可听说,王爷与书昀兄早就换过庚帖了。”
“哪个龟孙儿造谣?胡说——”李玺骂到一半突然顿住。
庚帖……
他们可不就是换过了嘛!
难得看他吃瘪,柴阳还要说什么,却被魏禹拦下,“我先送小王爷回去,慎之兄,告辞。”
护短的姿态简直不要太明显。
金吾卫们激情讨论——
“不是说小王爷求的亲嘛,怎么这时候倒一脸娇羞?”
“我还听说,小王爷是上面那个,这么瞧着,也不像啊!”
“是呢,反倒魏少卿坦荡些,像个爷们……”
娇羞你个头!
爷们你个绣花枕头!
老子还没走远呢!
“不许骂脏话。”旁边伸过来一只手,敲敲他脑袋。
“你哪只耳朵听到我骂脏话了?”
“在心里骂也不行。”
李玺:“……”
魏爹,你赢了。
“眯会儿吧,到家叫你。”魏禹笑笑,敲脑袋的手改成了揉。
后面在现场直播——
“啊,摸头了摸头了!”
“哟,小福王害羞了,把魏少卿的手打下来了!”
“还是魏少卿大度,被下了面子还要哄着。”
“上下立见啊!”
李玺:“……”
就很憋屈。
回了福王府,又是一个坎儿。
自从杨兮兮的身世揭开之后,杨氏就病了,倒不是身体有多大问题,而是精神头不好,情绪极差,整日不出院子,也不让小辈们去问安。
瑞王府出了这么大的事,李玺又当朝求娶一个男人,她竟连过问一句都没有。
她不问,李玺却得说。
即使是先斩后奏。
福禄院中一股浓重的药味,偌大的院子鸦雀无声,廊下不见小丫鬟们打闹,仆役们一个个噤若寒蝉,擦洗花池的动作都特意放慢放轻,不敢发出一丝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