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氏一族出自兰陵, 是世代簪缨的显赫门阀,长安的这一支并非嫡系, 却也出了几个有出息的, 最高的官至三品, 与龙阁宰辅只有一步之遥。
这样的人家规矩大,重名声,又好面子。
听说福王来了, 家中的长辈一边暗自欣喜, 觉得体面, 一边又端着架子,只派了小辈出去迎接。当家人则穿戴好了,等在中堂。
殊不知, 李玺根本理都没理他们,直接去了李云萝和萧子睿住的偏院。
萧家宅子不小,人却多,即便李云萝贵为县主,住处也只是一个极小的院子,正房五间,左右厢房各三间。
也是她脾气好,把旁边那个大的让给了萧子睿的兄长一家。
李玺每次过来都要吐槽一番,这小破院子,还没他们家荷花池大。
得亏了自家阿姐会收拾,种花养草、奇石小景,打理得温馨妥帖,不然他定然要找萧子睿要说法。
当然,这话他就是自己心里想想,断不会说出来给李云萝添堵。
正房那边,萧家长辈还在商量着是以亲王礼数接待,还是只当亲戚走动。
按理,自然是亲王之礼为先,但是,萧家人为了以后说出去有面子,同时也为了打压李云萝,一致决定,只当亲戚走动。
这边,李玺已经叫人把李云萝的东西往车上搬了。他提前给李云萝写了信,说要接她回家住几天。
理由都是现成的:“我要订亲了,近来家中事多,母亲又身子不适,请二姐姐回去主持中馈。”
萧子睿颤着声音问:“何、何时回来?”
李玺笑眯眯,“不会太晚,也就是……给我小外甥办完百天宴吧!”
萧子睿:“……”
厌翟车走出老远,他还哭唧唧地追在后面:“夫人你信我,这小子绝对是借机报复,你可不能上了他的当啊!”
李云萝美目流转,“哦?小宝为何要报复你?”
“还不是因为那天我骂了他!”
“哦,原来你骂了他呀。你要不说,我还不知道呢。”
李云萝把车帘放下来,温温柔柔地说:“小宝,回去把东屋那俩箱子给我带上,里面是给肚子里这个小东西准备的衣裳,足够穿到一周岁了。”
萧子睿……卒。
义宁坊,大理寺官署。
萧子睿里走外转哀声叹气抓耳挠腮。
“我已经三天不见我夫人了,三天了!自打成亲后,我们从未分开这么久。夫人也不回我的信,也不收我的诗,我也吃不上她亲手做的樱桃糕了!”
“啊——让我去死一死吧!”
“这世上为什么会有小舅子这么可怕的东西啊!”
魏禹终于从案宗里抬起头,赏了他一眼。
小虫虫才不是东西。
他也三天没见到那个充满活力的小金虫了。
连可爱的卷宗都不能让他提起兴趣了。
他会说吗?
“书昀,你得帮帮我!”萧子睿扑到书案前,双手合十,“你向来有主意,能不能帮我想个法子哄哄我那可怕的小舅子,让他放我夫人回家吧!”
“何时?”
“我知道你俩刚发生了……那事,见面挺尴尬的,但是兄弟我是真没法子了,只能靠你了,你可千万别——欸?书昀兄,你刚刚说什么?”
“你想何时去福王府接人?”
“当然是越快越好。”
魏禹把卷宗一合,入匣,归档,摘手套,净手,整头冠,分分钟收拾好走出门。
还特意换了身颜色鲜亮的衣裳。
显白,也显年轻。
萧子睿头顶缓缓升起一个问号——他怎么觉得,这人比他还急?
他紧走两步,唠唠叨叨:“书昀,你这衣裳该不会是为了见小宝穿的吧?”
魏禹没理他。
“不是,我怎么觉得你越陷越深了,先前娶寿喜县主还说得过去,怎么一转头,竟成了嫁的那个?”
魏禹道:“谁嫁谁娶,有什么关系?”
“重点是这个吗?我的意思是,你如此走心,值吗?”
福王府。
自从李云萝回家,李玺的生活质量直线上升,天天有热乎乎的小点心吃不说,还有人不嫌他烦、不嫌他闹腾、每时每刻都微笑着听他东拉西扯。
熊熊子也很开心。
最喜欢吃二姐姐做的小肉干了,比御厨送来的都香甜!
主宠二人四仰八叉地躺在竹席上,李玺枕着熊熊子肥嘟嘟的小肚子,熊熊子把尾巴搭在李玺手上。
李玺偷偷揪着小狗毛,嘻嘻哈哈地跟李云萝说着动物园里新来的那头小象。
“阿姐,等我小外甥长大了,会跑了,我先带他去坐小象。到时候做一个超大超舒服的象鞍,你和小外甥一起坐上去。”
李云萝轻声笑:“上次不是还说是外甥女么,今日又变成外甥了。”
李玺呲着小牙,伸出两根手指,“两个。”
李云萝轻笑一声,柔柔地摇着团扇,给他赶着小飞虫。
李玺翘着脚,晃着脑袋,胸前放着一碟小肉干,他吃一条,喂熊熊子一条。
熊熊子吃一条,就开心地晃晃尾巴,然后被李玺“不小心”撸下两根毛,偷偷藏进木匣里,攒着做手戳狗毛小玩偶,送给未来的小外甥。
已经做好两个了!
超大尺寸的。
越靠近凉亭,萧子睿步子越快,恨不得一头扎进自家夫人怀里。
魏禹没笑话他。
因为他根本没看萧子睿,注意力早被亭子里那个穿着轻薄衣裳,露着嫩白脖颈的小金虫夺去了。
凉亭中,姐弟两个背对着他们,正在说话。
李玺说起了订亲的事。
李云萝问:“小宝当真要同魏少卿成亲吗?”
“自然不是,就是做个样子。”李玺玩笑般说,“难不成我要真娶个男王妃,阿姐都不反对吗?”
“只要小宝喜欢。”李云萝看着他,笑得很温柔,就仿佛知道了什么似的。
李玺突然生出一种冲动,要不要向二姐姐坦白,就像前不久刚刚对三姐姐说的那样。
这个想法在嘴边转了一圈,终归还是没有说出来。
万一他会错了意,再让二姐姐担心,那就不好了,她还怀着小外甥呢。
李玺打了个哈哈,说:“男王妃就别想了,顶多走个过场,让圣人挑不出错来就成。”
“过场也有过场的走法,届时,你跟魏少卿谁娶谁嫁?”
李玺揪着狗尾巴,吊儿郎当地说:“倘若真有那么一天,那肯定是我嫁。二姐夫不是说了,他是大业的栋梁,大业未来可以没有圣人,却不能没有他。如果真让他嫁进王府,这个大理寺少卿就当不成了,更别说入主龙阁,成为宰辅。”
李云萝朝亭外看了一眼,笑意中除了温柔,又多了三分骄傲。
谁说她的小弟只知斗鸡走犬、不学无术?他呀,不知比多少自以为聪明的人更通透。
魏禹怔在那里,沉声道:“值得。”
萧子睿:“啊?”
“你不是问我如此走心,值吗?
值了。
能与这只小金虫虫有这段羁绊,不管何时分道扬镳,不管将来如何,都值了。
李玺不经意瞧见从旁边绕过来的萧子睿,暗搓搓给他上眼药:“阿姐,你说我二姐夫是不是断袖?他是不是暗暗心仪魏少卿?不然他干嘛那么夸他?”
萧:“……”
“祖宗,我可求求你了。你骂我吧,骂我一万句都成,这辈子我都不会再说你一句。”萧子睿冲到李玺面前,苦哈哈。
李玺报了个小仇,心满意足地拍拍衣裳,非常善良地把亭子留给夫妻俩。
扶着槛栏往下一跳,这才发现魏禹也在。
刚刚还说要嫁给他!
他听到了多少?
“都听到了。”不用他说出口,魏禹就猜到了他丰富的内心活动,“一字不漏。”
太太太丢人了!
李玺借口都不想找了,拔腿就跑。
魏禹早就防着他这招,错身将他挡住。
李玺也防着他,小尖棍一甩,毫不犹豫地扎下去。
魏禹闷哼一声,往前踉跄了两步,最后还是没撑住,曲着腿半跪在桂花树下。
李玺转过身,却没停下,倒退着往后走,“你少诈我,我是不会上当的。”
魏禹并没有为自己解释,只是蹙着眉,白着脸,一副疼痛难掩的样子。
李玺有点动摇了,“至于么?我刚才那一下,连你的衣裳都没扎透。”
“戳到旧伤了。”魏禹似乎在强忍着痛楚,却又摆了摆手,“没事,王爷不用管我,帮我叫个大夫就好。”
李玺动摇X2。
这么严重的吗?
魏禹依旧不解释。
越是这样,李玺越信以为真,最后一点点挪回来,一点点挨过去。然后,被魏禹捉住。
“你又诈我!”
福王府上空回荡着小王爷悲愤的怒吼。
魏禹半拉半抱着,把他带到一处幽静的角落。
那里种着几株高大的芭蕉,刚好围出一片凉亭大小的地方,长着柔软又密实的青草,摆着两块光滑的石头,正适合幽会。
熊熊子啪唧啪唧跑过来,给他们把风。
“这招真烂。”李玺杵了魏禹一肘子,“我跟你说,今天就算你把天兵天将请下来,这事都不能轻易过去。”
“那这个呢?”魏禹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物件,在他眼前晃了晃。
李玺眼睛一亮,是银球香囊!
一种崭新的、从来没见过的样式!
不是普通的银片打制,而是用一根根极细的银丝绕成的。数十根银丝绕成一股,数十股编织缠绕,做成一个玲珑精巧的小香球。
最精妙的是,球中不是普通的双层香奁,而是一个比指节大不了多少的白瓷小人,小人盘着腿,伸着手,刚好可以把香片放在他怀里。
“这是从哪买的?”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
“若是让三姐姐看到,还不得羡慕死我?”
姐弟两个都是香囊控,尤其是银球香囊,济安香铺每月限量卖十个,几乎都进了福王府。
“我自己做的。”魏禹说。
李玺手一顿,笑容渐渐消失。
“这事能过去吗?”魏禹轻笑。
李玺咬牙,“你贿赂我。”
魏禹坦率地点点头,“我成功了吗?”
“成功个屁!”骂得非常爽快。
魏禹伸手,“香囊还我。”
“还——”还是不还呢?
动作非常迟疑。
魏禹向前一步,摸摸他的小卷毛,嗓音低沉,满含情意:“和好吧。”
“和就和。”这话说得倒是硬气。
小金虫转了转眼珠,机智又霸道:“看在你送我香囊的份上,只和一个月,一个月后你我还是继续井水不犯河水。”
魏禹干脆地点点头。
有了第一个“和好香囊”,一个月后,自然还会有第二个。
为了彻底把这根刺从李玺心里拔掉,魏禹主动说起了那天的事。
果然,李玺一听就炸毛了,“我已经有心上人了,就算你觊觎我的身子,我也不会跟你再、再怎么样。”
“嗯,我知道,我只是想告诉王爷,那天的事不必放在心上。郎君们到了一定年龄总会有人引导,大户人家有教养姑姑,普通百姓也有朋友兄长,你不是叫我‘爹爹’吗,就当……就当我是在教你。”
“我爹才不会教我那个。”李玺小声嘟囔。
不过,魏禹的意思他明白了。
魏禹这是在宽慰他。
不得不说,这番话确实让李玺心里好受许多。
他家中无父兄教导,又自小跟姐姐们玩在一处,闲暇时候也是去动物园嬉闹,从未像别人家的小郎君那般到了一定年龄自然而然地学会说荤话,看香艳话本。
小福王在这方面是有些迟钝的,不是身体迟钝,而是没机会跟狐朋狗友“探讨”。
“别人……都怎么学?”
到底是好奇的。
魏禹憋着笑,一本正经地说:“有话本,也有图册。王爷若想要,我给你找几本。”
“也不是特别想要。”小福王转转眼珠。
“是我硬给王爷的,算作下个月的‘贿赂’,王爷若觉得好,就把‘和好’的期限延长一个月,可好?”
李玺给面子地笑了,“好说好说。”
魏禹心内却酸酸甜甜,五味杂陈。
他以为,李玺的心上人是个女子。毕竟,那日在柴房他那么抗拒,显然不喜欢同性的触碰。
他以为,李玺天天喊“男男授受不亲”是在开玩笑,毕竟真正喜欢男子的人,会千方百计把自己伪装成所谓“正常”的模样。
比如,大皇子。
比如,他。
魏禹自小混迹于市井之中,很早就发现了自己的与众不同。
当初圣人拿他做刀,让他娶李木槿,他也有自己的小心思。他很清楚这桩婚事不可能成,而他会因此彻底得罪福王府。
刚好可以借此宣布,终身不娶。
万万没想到,这只亮闪闪小金虫,会成为这场计划中最大的意外。
魏禹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他会怀着某种阴暗的、不可言说的心思,打听心上人的心上人。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好看的人。”
“王爷为何会心仪于她。”
“好看呀!”
魏禹试图上眼药,“只有好看就够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