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信瞧着两个人的模样,表情已经很不好了。
梁婉就如她的名字一般,始终温温婉婉地笑着,煮水泡茶,举手投足间柔美多姿。
菜终于点完了,一香楼的伙计已经走了,俩人还凑在一起叽叽咕咕说小话。
郑信忍无可忍,极不体面地敲了敲桌子。
李玺终于回过神,眼睛睁得圆溜溜。
啊……
居然忘了点郑哥哥喜欢的菜。
不是,居然把他这个人都给忘了!
魏禹倒是挺美,笑着给郑信敬了盏茶,“师兄,请。”
郑信睨着他,冷笑:“我恍惚以为,你要跟着福王喊我‘舅舅’了。”
“也不是不可以。”魏少卿难得厚脸皮。
郑信拳头攥起来了。
李玺的小动物直觉发挥作用,连忙掏出一大串银球香囊,有些期待,也有些不好意思地推到他面前。
“郑哥哥,你不是喜欢这个吗?我买了好多,都是济安香铺出的,你、你要喜欢,就拿去……”
“你听谁说我喜欢这——”说到一半,郑信顿住,转而道,“多谢福王,郑某却之不恭。”
然后,缓缓地抬起手,一颗颗收起来,指腹特意在“济安香铺”的字样上轻轻抚过。
李玺光顾着紧张了,并没有意识到他的情绪变化,兴奋地扯扯魏禹的衣袖——
他收了!
他是不是也对我有意思?
是不是很快就能两情相悦订婚成亲叉叉叉?
叉个头!
魏禹弹了他个脑瓜崩儿,“注意形象。”
李玺立即正襟危坐,表现得像个成熟又体面的世家子。
郑信可就不乐意了。
桃花眼凌厉地往魏禹脸上一扫,伸手将李玺拉到自己旁边,温声道:“福王想不想听琴?郑某愿为王爷抚上一曲。”
李玺狂点头。
别说琴,哪怕郑哥哥吹唢呐他都愿意听。
郑信笑道:“可否借妙音娘子的鸣凤琴一用?”
“能得孔嘉先生一奏,是鸣凤之幸。”梁婉娇娇柔柔一笑,去安排了。
台上的舞姬盈盈退下,架起古琴,挡上帷幔,看不清人影,只闻琴声。
郑信于音律确实极为精通。
琴弦一振,颇有高山流水之气势,亦有深谷鸣涧之婉转。有大珠小珠落玉盘之清脆,有泉流冰下之幽咽。
台下众人听得如痴如醉。
梁婉不觉红了眼圈。
就连魏禹也虚握着拳,颇为动容。
李玺眨了眨眼,咽了咽口水,挪了挪屁股,动了动坐麻的腿……还没结束。
终于忍不住了,贴到魏禹耳边,悄悄问:“他弹的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他怕郑信待会儿问他,他不想丢脸。
可是,他说得太大声了,周围数人都听到了。
铮的一声,古琴破音。
众人皆从痴醉中醒来,纷纷遗憾摇头。
郑信脸色铁青,咬牙道:“这是家姐最爱的曲子,《醉长宁》。”
李玺:“哦。”
没听懂。
郑信揍他的心都有了。
梁婉忙给他敬了盏茶,柔声道:“孔嘉先生方才所奏虽有错音,却恰好错在了点上,倒显出几分挣扎绝望之意。”
郑信一听,郑重执手,“美酒易得,知己难求。不愧是妙音娘子,郑某失敬。”
梁婉笑笑,起身还了一礼。
李玺酸酸的,不怎么开心地抠魏禹的腰带。
魏禹拍拍他的手,温声解释:“《醉长宁》是长宁郡君当年所作,‘长宁一曲醉长安’,说的就是它。”
李玺突然想起来了,“长宁郡君就是那个长安第一美人,我二姐姐上榜之前都是这位郑娘子第一!”
他盯着郑信,满脸好奇,“原来是郑哥哥的阿姐啊,是不是很好看?可以带我去看看吗?”
——那兴奋的小样子,宛如登徒子。
郑信闭了闭眼。
还是揍一顿好了!
最后,当然没揍成。
魏禹拦住了。
原本是为“培养感情”攒的局,结果差点把郑信气得心梗,魏少卿还挺满意。
郑信愤而离席,李玺想用自己的青牛车送他,被断然拒绝。
小福王不高兴了,蔫蔫的。
魏禹随手在架上拿了个陶笛,吹了起来。
曲调欢快,韵律简单,声音清脆美妙,单是听着就觉得心情愉悦。
李玺一拍桌子,“我听出来了,是你之前给我唱过的那个乐府歌——《江南》。”
魏禹勾唇,“你看,这不是能听懂么。”
“对,不是我不行,是郑哥哥弹得太复杂了,简简单单多好。”李玺煞有介事道。
吃了两口菜,又忍不住问:“你说,我和他是不是不合适?”
魏禹毫不犹豫地点点头,“差距就像《醉长宁》和《江南》。”
李玺不乐意了,“你就不能哄哄我吗?”
魏禹张开手,“来,我哄哄你。”
李玺下意识地靠过去,然后,被一把拥进怀里。
第39章 虫虫
突然被抱了, 李玺惊了一瞬。
正纠结,就听魏禹说:“王爷不必多想,这只是好友之间安慰的方式。”
“我怎么觉得你在哄我?”小福王内心在挣扎。
魏禹失笑:“王爷不正是让我哄哄你么。”
“我说的是哄哄的哄, 不是哄骗的哄。”
“嗯, 同音辨义学得不错, 给你记个‘甲’。”
李玺确定了, “你就是在哄我!”
魏禹笑, “我没不承认。”
李玺推他,“不抱了。”
魏禹从容地放开。
已经抱过了, 知足了。
闹了这么一下,小福王不知不觉就把郑哥哥抛到脑袋后边去了, 痛痛快快地跟魏少卿吃菜看歌舞, 看到好玩的地方还会拍着桌子哈哈大笑。
魏少卿全程笑眯眯。
小金虫的好, 那个出身世家、雅正为训的师兄如何欣赏得来?
第二天,李玺来学宫的时候穿得很讲究,显然是精心打扮过的,为了他的郑哥哥。
他还特意跑到魏禹跟前求意见:“这样穿行不行, 会不会太素净?我要不要再挂两个玉佩?”
魏禹酸得直冒泡,还要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说:“嗯, 确实素了,下回穿那件金光闪闪的。”
不把郑信吓跑算他输!
李玺略迟疑,“我瞧着郑哥哥那模样, 不像是喜欢金光闪闪的……”
“王爷没听过一句话吗?缺什么想什么。师兄自小家教甚严, 即使喜欢华贵耀眼的衣饰也不能穿。”
——魏少卿不做人了。
李玺信以为真,“我说呢,哪有人穿得那么素, 玉钗都不戴,只戴一根木头的——你说,我要不要送他一车好首饰,金的银的玉的都有。”
魏禹轻咳一声:“那倒不必,郑家也不是买不起,王爷贸然相赠,师兄难免多想。”
——总之就是不能和别的男人有任何纪念品。
“哦哦!”李玺很听话,又让他帮忙整理衣裳和头发。
魏少卿假装很认真地给他把头冠“整理”歪了,衣领稍稍扯开了些,又把自己身上的玉佩和络子分给他,总之,怎么让郑信看不顺眼怎么来。
完了小福王还一脸感动。
“书昀,有你真好。”
“这件事我没敢让任何人知道,无花果和小胡椒都没有,如果不是能跟你说说,我八成就要憋死了。”
“你不仅不鄙夷厌恶我,还帮我出主意。”
“书昀,你人真好。”
魏少卿的良心,有点痛。
刚结束旬考,学宫的课业不太紧,上午没上课,而是效仿古人,在西内苑办了个“兰亭集会”。
龙首东渠流经西内苑,地势南高北低,郎君和小娘子们三三两两凑成一堆,依河而坐,曲水流觞,快活又风雅。
年轻人聚在一起,总是热闹非凡。
这不,李玺和李木槿姐弟两个就为了争一处“风水宝地”打了起来。
为什么叫“风水宝地”呢?
因为那处水流湍急,酒杯沿着水漂过去,八成留不住,也就不用作诗。
李玺和李木槿都是菜包子,又不想在喜欢的人面前丢脸,自然动起了歪心思。
李玺把李木槿往外推,“阿姐,你得让给我,这次对我比较重要。”
“我是娘子,又要说亲了,你真想看你姐在这么多说亲对象面前丢脸吗?”李木槿更是豁出去了。
李玺嘻嘻一笑:“想看。”
李木槿杏眼一瞪,和他拉扯起来。
郑信看着俩人的打闹,一阵无奈。
他心里明白,李玺和李木槿并非亲姐弟。就算是亲的,如今也大了,这样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
一旦将来真相大白,说起过往种种,对两个人的名声也有碍。
“好了,不要闹了。”
“福王,你是男子,又是幼弟,同阿姐如此争抢,像什么样子?”
郑信背着手,一脸严肃。
“就是就是,多谢郑学正。”李木槿心大极了,把李玺一推,美滋滋坐下了。
李玺却苦兮兮的。
干嘛只说我?
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有点不开心,闷闷地跑到魏禹跟前,“郑哥哥是不是不喜欢我?”
“嗯,看来是的。”魏禹憋笑道。
李玺杵了他一下,“你又不哄我。”
魏禹挑眉,“王爷要的是哄骗还是实话?”
李玺闷闷的,没吭声,挤着坐到他的席子上,转而道:“你也别叫我王爷了,都是交换过秘密的人了。”
魏禹笑:“那叫什么?小宝吗?”
“不成!”李玺最不想让人叫这个。
“册册?”
李玺啧了声:“我是无所谓,就怕圣人会骂你。”
明明小字是他取的,除了太后娘娘又不许别人叫,也是古怪。
魏禹了然点头,“我想到一个。”
李玺咧了咧嘴,玩笑道:“是不是一个牛叉轰轰的新称呼?比如英俊潇洒长安第一大美男?”
“虫虫。”
李玺愣了愣,张牙舞爪地扑过去,“不许叫这个,快吞回去!”
魏禹笑着往旁边躲,边躲边叫:“虫虫。”
“不许叫!”
“虫虫。”
“再叫吃掉你。”
魏少卿不躲了,反倒张开双臂,“来吃。”
小金虫虫当真张大嘴,去吃了。
彼时,他们正坐在河边,石头太滑,李玺一不小心掉进了水里。
郑信始终关注着他,此时一见,心内一惊,难得放弃风度,急匆匆跑过来。
魏禹已经把李玺拉起来了,又脱下外衫裹在他身上。
别人吓得半死,李玺反倒乐不可支,“这水还挺暖,都下来玩呀!”
还能捣蛋,说明没事。
郑信把脸一板,硬着心肠训起来:“身为学令官,带头闹腾,像什么样子?”
李玺扁扁嘴,小声反驳:“学令官不就是起带头作用的吗?学的时候好好学,玩的时候痛快玩呗!”
郑信拧眉,“还顶嘴,圣人就是这样教你的吗?”
“关圣人什么事……”
“你——”
“好了。”魏禹拉下脸,“我先带王爷去换衣裳,师兄总不能让他湿着身子站在这风口上听训吧?”
说完也不管郑信同不同意,半扶半抱着把李玺带走了。
郑信眼中划过一丝懊恼。
他也是第一次给人当舅舅,不知道怎么关心,也不知道如何教导,只是本能地依照自己从小受到的教育,希望他规矩、谨慎,得人敬重。
他想对他好的。
现在看来,似乎搞砸了。
西苑,偏殿。
魏禹没让侍从动手,亲自帮李玺把湿衣裳脱下来。
李玺蔫蔫的,甚至忘了“男男授受不亲”这回事。
“书昀兄,我觉得不太对劲。以前没有见到郑哥哥的时候,我觉得他样样都好,天天盼着他回来。这下他真回来了,我又没那么高兴了。这是为什么?”
“听过叶公好龙的故事吗?”魏禹给他讲了一下,“你心仪的只是他的影子,或者你想象中的他,而不是真正的他。”
李玺撮了撮鼻子,“也不太一样,我倒不怕他,还是觉得他很好看,就是吧,没有从前那般惊喜——书昀兄,你有心仪之人吗?”
魏禹顿了一下,轻声道:“有。”
李玺眼睛一亮,“是谁?我认识吗?不会是余音阁那个妙音娘子吧?我都看出来了,她好像对你有意思。”
魏禹冷冷一笑,手上一个用力,险些把小虫腰勒断。
李玺嗷的一声,脑袋磕在他肩上,“就你这样的,如果在窦尚宫手下做事,活不过一个晚上。”
——窦尚宫是六局中专门调教小宫人的女官。
魏禹垂眸,轻轻地把手附在他后脑,拍了拍,“王爷觉得和师兄在一起不高兴,就说明他不适合你,换一个适合的就好。”
“这哪里是说换就能换的?”
八年啊,他惦记这个人八年了!
李玺还想再挣扎一下,“你和心上人在一起的时候也有烦恼吧?他是不是有时候也会让你生气?”
魏禹瞧着他,似笑非笑,“没有呢,他可乖了,从来不会让我生气。”
李玺啧了声:“你可真幸运,真羡慕你,那个人一定是极好的。”
魏少卿: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