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皮是青色的,就像学宫里课本一般正正经经,却没书名。
往里翻,意外地发现,居然是手写的。淡淡黄的竹纸,打着浅红的竖格,每一列字都整齐规矩,就像雕版印出来的。
字迹却比李玺见过的任何一本印局出的书都清晰、干净,而且好看。
——这种“教学小话本”竟然都是手写的吗?
单纯的小福王并不知道,这册比《尚书》还要长的“教学用书”是魏禹专门为他写下的。
熬了十几个晚上,看了上百本艳情话本和医药典籍,才总结出这样一本全长安,甚至全天下独一无二的集“教学”与养生为一体的“小话本”。
李玺看了大半夜。
期待、紧张、激动、恍然大悟……生平头一回看书有如此复杂的情绪。
后半夜一直在做梦。
梦到魏禹抓着他的手,“啪啪啪”打手心。
梦到那天在柴房,他把手伸过来……
还梦到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很热也很软,不断有啪啪啪的声音,好像在打手心,也好像不是。
什么也看不到,只能看到魏禹的手,修长,温暖,有力气,好凶好霸道地钳住他……
啪啪啪……
啪啪啪……
啪啪啪……
一夜都没停。
李玺是哭着醒过来的,“不要打手心!”
第二天,魏禹进课室的时候,李玺正趴在书案上补觉,脸有点红,眉头拧着,睡得不大舒坦。
他担心他起了烧,伸出手,想探探他额头。
李玺突然醒了,猛地往后缩了一下,“不要打手心。”
魏禹一怔,继而自责:“吓到了?别怕,不打手心。”
不断地在心里反思,是不是之前两次打得太疼,不然怎么吓成这样?
自责之后是更用心地照看。
给他冲了茶,哄着喝了,又用那双被小福王梦了一夜的手帮他顺后背。
李玺有点没办法面对他,垂着眼睛,咬着唇,闷闷道:“你别对我这么好,我慌。”
魏禹心都软了,“别慌,今日不必背书,也不写字,只听我讲,可好?”
李玺难得乖巧,老老实实地趴在桌上,不看他,只支起耳朵听着。
书昀兄的声音真好听。
不知道讲了什么,但是讲的真好。
全长安的夫子都比不上书昀兄好。
视线落在魏禹的手上。
那只手自然地握着拳,放在书案上。
皮肤是不算白,但也绝对不黑,不算白嫩,骨节分明,一看就很有力气……正是他梦到的样子。
李玺暗搓搓抽出小尖棍,朝着那只手打了一下,又打了一下。
报昨天夜里的“打手心”之仇。
第37章 心上人来了!
有那么一瞬间, 魏禹恍惚以为,他和李玺心意相通了。
即便是结发夫妻,也不一定能有他们此时的亲昵与美好吧!
倘若李玺知道了他的心思,还会对他这么不设防吗?
魏禹觉得自己像个阴险小人, 利用了他的懵懂和信任。然而不想做君子, 不舍得放弃这短暂的欢愉, 就想放纵自己, 伴他这一程。
直到他与心上人重逢,娶妻生子……
魏禹垂下眼, 藏住眼底复杂的情绪。
李玺后知后觉地发现声音停了, 悄悄抬起头, 看到魏禹正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小虫爪子一哆嗦,飞快地把小尖棍藏起来, 然后殷勤地抓住魏禹的手,一脸讨好:“千万别误会 ,我是看你手上有灰, 给你擦擦。”
魏禹收拾好心情, 顺势道:“用棍子?”
“啊~这不是……用顺手了嘛,这棍子很好使的,这样一敲一敲, 灰就下来了。”
小福王心虚地捧起他的手, “那什么,你要是不喜欢, 我给你吹吹……呼——呼——”
热乎乎的气息洒在手上, 把那颗冷掉的心也吹热了。
魏禹暗叹一声。
他有点怕。
怕到了该放手的时候,却舍不得。
柴蓝蓝来男学这边找李玺。
小课室门没关,她往门口一站, 一眼就瞧见那俩人牵着小手,黏黏乎乎,嘴都凑过去了!
小娘子登时红了脸,背过身,愤愤道:“不要脸!”
这还上课呢!
李玺原本有些心虚,听到她骂自己,逆反心理反倒上来了,把魏禹的手一抓,故意跑过去气柴蓝蓝。
柴蓝蓝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道:“学令官既然已经选出,男女学的第一场比试也该准备起来了,择日不如撞日,就是今天了,你不去知会你的同窗们一声吗,李学令官?”
李玺眨眨眼,“什么比试,我怎么不知道?”
“你们家八百辈子都没出过学令官,不知道也正常。”柴蓝蓝高傲道,“我兄长就在门外,小福王若是低声下气求求他,他也许会摒弃前嫌,教教你。”
李玺切了一声,同魏禹打了声招呼,匆匆跑出去打听情况了。
课室内只剩下魏禹和柴蓝蓝。
虽是自小相识,魏禹还是处处避嫌,把书一卷就要走。
柴蓝蓝咬咬唇,道:“你这么急做什么?我已经对你死心了,还怕我非礼你吗?”
魏禹有一百句俏皮话可以应对这种情况,然而,那些亲昵又风趣的调侃只会对着小金虫虫,别人,都不行。
柴蓝蓝显然已经习惯了,并不指望他回应,只是压低声音,兀自说道:“我知道你们的婚事是假的。我也知道,你对他……是真的。”
“你眼睛里的情谊骗不了人,尤其骗不了喜欢你、了解你的。”
她笑了一下,眼中是化不开的伤感,“不过,你放心,从今往后我不会再喜欢你了。你喜欢谁、和谁订亲,都和我、和柴家没关系了。就算你和福王的亲事是真的,我也不会让祖母给你施压。”
魏禹轻叹一声,低声道:“多谢。”
柴蓝蓝突然笑了,边笑边摇头,“算了,算了。”
她原以为,他的心是冷的,她甘愿穷其一生把它捂热。如今才明白,他只是暂时还没遇到那个人罢了。
李玺这个人,从小就命好!
当然,她也不差。
“禹哥哥、不,魏少卿,你配不上我。”柴蓝蓝仰起脸,不让泪珠掉下来,然后挺了挺身子,仪态万千地离开了。
出门之前,还“不小心”撞了魏禹一下,算是小小地报了个仇。
魏禹失笑。
想起他的小金虫虫,也是这般可爱又潇洒。
***
男学和女学要比试了!
女学那边已经准备了大半天,人选策略都商量好了,李玺这才刚刚知道。
没关系,不慌!
在小福王的字典里,从来没有“准备”两个字,干就完了!
他仿佛有着天生的领导力,在一起上课没几天,就看透了这些世家子的品性和优缺点。
至于女学那边,除了堂姐堂妹,就是表姐表妹,还有从小到大的死对头,他就更了解了。
小福王马不停蹄地开始制定策略。
郎君和小娘子们却吵了起来。
郎君们一脸不忿:“弹琴、烹茶也就算了,为何还要比插花?那是男人该干的事吗?”
小娘子们不甘示弱:“男人为何不能插花?娘子们还不是照样上马挽弓?”
有人嗤笑:“你们那也叫挽弓?挽个绣花针还差不多!”
这话彻底激怒小娘子们,众人挽起袖子就要冲过来揍人。
李玺连忙冲过去,一手拦一边,“各位姐姐请息怒,你们说的没错,娘子们可以跟郎君比骑射,郎君没道理不能插花,来,安排上。”
柴蓝蓝挑了挑眉。
从来不知道小福王原来这么讲道理。
李木槿挺骄傲,看吧,自家小弟就是这样,从来不会看不起小娘子,更不像某些男人一样满嘴仁义道德,其实骨子里就是个双标狗。
郎君们把李玺拉到一旁,焦急道:“王爷怎么就答应了?和她们比插花,那咱们不是输定了!”
“插花输了,在其他地方赢回来就好——依着她们的规则,还能赢她们,这才叫真本事。”
毕竟是年轻人,正是热血的时候,不自觉被李玺的自信感染,纷纷道:“学令官挑人吧,我们听你的!”
李玺状似随意地点了几个人名:“萧三郎、窦季、柴俊……还有小石头,你也上。”
众人都愣住了,纷纷看向萧三郎和窦季。
这俩人可是当初欺负过李玺的,这次没被赶出学宫完全是因为他们认错态度良好,没跟窦仲那一支同流合污。
小福王居然不记仇?
要知道,每次比试都是一次露脸的机会,也是加分的机会,年终考评,表现好的最有希望拿到恩荫名额,选官入仕。
李玺拿着个小木棍——随手捡的,不是他心爱的小尖棍——在地上写写画画,画完才发现没动静,狐疑道:“还愣着做什么?去准备啊!”
萧三郎握着拳,确认道:“你、您……真让我和窦季上?”
“你骑射好,窦季通经帖,你俩一上场就没别人什么事了。”李玺理所当然道。
萧三郎和窦季对视一眼,双双动容,“王爷放心,我们一定好好表现。”
李玺无所谓地摆摆手,“去吧去吧,挑身好看的骑装,争取一上场就迷倒她们。”
大伙不由笑了。
再次觉得,这位小福王真不像传闻中那般不好打交道。
换完衣裳,准备好弓箭,李玺把人聚到一起,做最后的战略部署。
郎君们围成一团,“囧囧有神”地看着地上那堆鬼画符。除了李玺,没人能看懂。
李玺还觉得自己画得真不错!
好在,他说得很清楚,大伙都听懂了。总结一下就是七个字——
扬长避短不要脸。
皇室这一代阴盛阳衰,那些小娘子们一个比一个能干,一个比一个好强。
李玺就不一样了,他的生存哲学就是懂得藏拙、敢于示弱,名声嘛,都是虚的,拿到手的才是最实惠的。
于是,大家就看到了这样神奇的一幕——
锣声敲响后,女学那边四位小娘子一字排开,动作娴熟地挑花、剪枝、润瓶子,把好看的花色配在一起,插成漂亮的艺术品。
男学的四个、不,三个年轻郎君就那么随随便便一挑,随随便便一插,随随便便交到考评官那里,然后飞快地背起长弓,去射飞盘。
场外观众都震惊了,他们这是认输了吗?就插的那个鬼样子,能得一面旗子就不错了!
魏禹却笑了。
他猜到了李玺的策略。
这次比试一共有四项——插花、射飞盘、乐理、贴经,一来记时,二来记分。最后四位学子的分数相加,总分高的团体获胜。
以萧三郎为例,他插花只得一旗,却节省时间多射了十个飞盘,拿到了满分五旗,弹琴差点把考官气吐血,被骂跑,刚好可以在贴经一项中多背两段,多得两旗。
而那些好胜的小娘子们,有实力,却要脸面,总希望每一项都做到尽善尽美,结果每一项分数都很平均,但又不太高,甚至有人没有走到贴经一项时间就到了。
小福王聪明地利用了考评机制,放弃风度,只要分数。这种做法其实有点不要脸,但是不能说不对!
柴阳目瞪口呆:“还能这样?”
当初他怎么没想到!
以往男学与女学比试,次次都败在头一项上,那些插花呀,绣花呀,编络子呀,几乎把郎君们逼疯,最后的分数自然惨不忍睹。
李玺是头一个带领男学获胜的学令官。
贺兰璞抓着小旗子,老大不好意思,“对不起,玺哥哥,我贴经没做好,只得了两面旗……”
其实他读书挺认真的,按照李玺的计划,原本至少能拿到三面,但是他弹琴耽误太长时间了。
李玺笑道:“可是你插花拿到了五面!”
这就是本场比试第二大震惊事件——插花一试中,拔得头筹的不是任何一位小娘子,而是贺兰璞!
所有人都惊奇地看着他。
贺兰璞长这么大都没受到过如此多的关注,紧张得声音直颤:“是、是娘亲教的,娘亲喜欢,我就天天陪她插,就会了……”
众人露出恍然之色。
原来如此,看来是巧合了。
李玺却不这么想。
贺兰璞不止插花好,其他几项分数也很平均,就连他原本最担心的骑射都得了四旗,比窦季还多一面。
他这个小表弟,怀抱利器而不自知啊!
——“怀抱利器”这个词是魏禹教他的。
李玺被郎君们围在中间,击掌相庆。
女学那边虽然有些不服气,但是想想方才比试时有趣的场景,又忍不住笑了。
这份大度,很大一部分原因来自李玺这个人,但凡换成另一个,这群贵女们早上去把人损得钻地缝了。
不过,小娘子们还是没轻易放过李玺。她们把人拎过去,这个戳脑门,那个扭耳朵,让他把奖励分出一半。
李玺点头哈腰,作小伏低,成功平熄了姐姐们心头不忿的小火苗。
经过这场比试,李玺彻底融入了学子们中间,同时,也体现出他与生俱来的聪慧巧思和不可多得的领导力。
魏禹站在点将台上,远远地看着他的小金虫虫在人群中笑着,闹着,被人簇拥着,就像耀眼的小太阳。
无比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