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头昏脑涨,一把抓住地上那人的手,将他从地上拉起,仓皇逃出去。
身后的两个乞丐自是不愿放过他们,阮当归觉得自己的两个包子白吃了,身上已无半点力气,也不知跑了多久,身后的叫骂声渐渐远去,终于将那两个乞丐甩掉了。
夜色如幕,阮当归腿一软,瘫坐在草地上,他定眼一看,旁边是他娘亲的坟,于是靠在墓碑旁。
从庙里跑到这里,委实需要一些时间。
喘息片刻,他终于有力气去瞧一眼救下来的那人。
“你、你没事寻什么、什么麻烦啊!”阮当归一边咳嗽一边道。
那人似被打得很惨,月光下,面上都是伤口,一双眼睛冒着邪气,双颊内陷,看样子也饿了很久,似乎因阮当归救了他,他不再那般冷漠,他转头看向阮当归,冷眼冷语:“我瞧他们不顺眼。”
而后听见那人又笑着,一字一顿道:“总有一天,我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阮当归沉默片刻,问道:“我叫阮当归,你呢?”
“你叫什么名字?”
“谢钰。”那人看了一眼阮当归身后的墓碑,而后坐到阮当归身边。
于是两个半大的孩子,脸上皆青一块紫一块,一起坐在坟前,在夜风微冷的吹拂下,伴随着饥肠辘辘的肚子,仰头看着天上一闪一闪的星星。
星空是他们目前唯一能触及到的美好。
阮当归便和谢钰呆在一起了,谢钰说自己也是孤儿,谈及家人,他的眼眸闪烁几分,说了一句早死了,阮当归觉得他比自己更可怜,因为谢钰压根想不起爹娘的面容,于是阮当归用偷来的两枚铜钱,买了一个肉包子,掰成两半,递给谢钰一半,他搂过谢钰的肩,终于露出这些天最灿烂的一个笑容:“喽,吃了我的包子,咱俩就结为异姓兄弟,就是一家人了。”
他拉着谢钰在他娘亲的坟前跪拜,其实他很感激谢钰,至少有他在,他觉得自己并非孤单一人。
怎么说呢,阮当归那年十一岁,就是一副骨头架子,身上时不时都添上几分伤痕,唯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眸,挂在面上,大得可怖,不显可爱,倒显得可怜,谢钰亦是如此。
同他们一样的孩子还有很多,那年闹饥荒,抢地盘抢粮食,大乞丐欺负小乞丐,小乞丐就抱团欺负落单的小乞丐。
阮当归和谢钰不会被欺负,因为阮当归打架出了名的狠厉,谢钰打架出了名的阴险,这两人搭配,简直绝了。
他们两个风餐露宿,有吃的一起吃,没吃的时一起挨饿,很久之后,阮当归路过二两酒肆,一个过路人一把将他推开,骂了句臭乞丐,阮当归毫不在意地从地上爬起来,将本来已经脏得看不出颜色的衣裳拍了拍,忽然有女声叫住了他。
“哎,那个……”胡莺忍不住开口,她小跑过来,递给阮当归两个包子。
阮当归犹豫片刻,抬头看着那姑娘善意的目光,不吭声,接过包子便飞快跑走了。
于是之后,那个买酒姑娘,常常趁着她爹不注意,给阮当归塞包子吃,阮当归不知她还记不记得自己,记不记得那个她好心好意递过包子却偷了她家铜钱的那个小乞丐。
后来慢慢熟悉了,阮当归把那个当垆卖酒的姑娘唤作莺莺姐,再后来,连同谢钰也跟在她身后,把她叫莺莺姐。
那一年的冬天很难熬,雪下得不大,却很久,久到寒意把人冻僵,万物都失去了生机,阮当归常看到路边有被冻死的乞丐,他和谢钰身上的棉衣,还是莺莺姐给拿的她爹的旧衣裳。
阮当归被冻得面色青白,他自幼便畏冷,但现在凡是能御寒的地方,都被那些乞丐占了,他们无处可去。
长街苍白而萧索,天地间仿佛都失了颜色,谢钰半搀半拉着发着高烧的阮当归,顶着风雪一步步前行,阮当归迷迷糊糊感受到谢钰的体温,他有些撒娇,又有些累了,他把头依在谢钰脖颈处,眼睫毛上覆盖一层霜雪,他说道:“阿钰。”
“阿钰,我想我阿娘了。”阮当归有气无力地说道。
谢钰抿紧唇,希翼能寻到一处遮挡风雪的地方。
而那一年,十岁的林清惜在干什么,十岁的林清惜坐在有温暖地暖的东宫,身上穿着华贵的貂绒,窗外大雪绵绵,他的怀中揣着暖壶,他坐得端正且一丝不苟,他已经整整在书案前坐了几个时辰,反反复复写着字,他抿着唇,很累,但他不说。
第49章 平生愿同尘与灰
温暖的日光照在阮当归眼皮上,温暖地让人想要落泪,他动了动身子,却觉得胳膊一重,睁开眼,看到谢钰枕着他的胳膊睡觉,两人的身上盖着些干草,他环顾四周,一眼便看到最中央的断了一只手的满面慈悲的石佛。
日光是从破了一个洞的屋顶上落下,阮当归可以看到日光下飞舞的尘埃,喧嚣又寂静。
他伸出一只手想要触碰那束耀眼的光,身旁传来动静,谢钰醒了。
阮当归嘴边挂着笑,身上疲惫,昨日他发高烧,最后陷入昏迷,是谢钰好不容易将他背到了这处,昨夜的雪已经停了,阮当归依在谢钰身旁,拖着长长的声腔:“谢谢啊。”
谢钰哼了一声,似不想理会他,沉默半晌却忍不住开口,声音童稚中又带着老成:“那你以后可别生病。”
谢钰又添一句抱怨:“你都不知你自己有多重。”
阮当归皱了皱鼻子,又舒展起眉头,尾音在舌尖转圈圈:“知道啦。”
其实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所谓江湖,就是帮派,乞丐自然也不例外,这儿也有两大帮派,青龙帮和莲花帮,青龙帮的帮主是个叫龙爷的家伙,长得彪悍又凶残,莲花帮帮主叫连爷,眼细长,长得像老鼠,为人诡计多端,阴险狡诈,一山不容二虎,两人自是不对付,两个帮派常常因抢地盘而大打出手,说是帮派,在阮当归看来,其实就是一群地痞流氓,江南官府不受其扰,于是只要不闹出人命,便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阮当归和谢钰被人提起来,狠狠扔在潮湿的角落里,温热的鲜血从阮当归额头缓缓流下,他的一只眼睛肿得压根睁不开,但他还是踉跄起身,护在谢钰身前。
阮当归冷眼瞧着面前的这群人,是青龙帮的一群手下。
“哎呦,这小子,我要把他的眼睛挖出来。”为首的乞丐胡老三看着阮当归凶狠的眼,不满地说道,上前又一脚把阮当归踹到在地。
阮当归和谢钰同青龙帮的渊源,皆因胡莺而起,龙爷无意间看上了胡莺,便日日借着喝酒的名义去调戏她,张龙是这儿有名的地痞,最关键的是,他是官老爷的外甥子,民不与官斗,就连胡刀也没办法。
阮当归和谢钰来寻胡莺的时候,恰好看到张龙对胡莺动手动脚,胡莺一脸羞愤与怒火,就在张龙将手伸向胡莺面上时,脑后被一块石子击中,他回头,看到两个骨瘦嶙峋的小乞丐。
谢钰拉着阮当归的手,警惕地盯着张龙,随时准备逃跑,阮当归手中还有一大把石子,见状都朝张龙面上扬去,张龙一边骂着,一边身手去挡,谢钰拦都拦不住,阮当归冲了上去。
胡莺在旁边着急地喊着:“阮阮。”
阮当归凶狠地像一匹恶犬,他为何这么愤怒,那是因为自他娘亲去世之后,胡莺是第一个给他温暖的人,他绝不允许任何人欺辱她!
阮当归自然打不过张龙,不过张龙也未占得便宜,皆因谢钰在旁看准时机,冷不丁地用匕首划他一道伤痕。
那日闹得引来了官兵,谢钰拉着阮当归跑路,临走的时候佯装恐慌地喊道:“连爷是不会放过你的。”
谢钰祸水东引,之后的几天,便同阮当归躲了起来,果然又听见青龙帮和莲花帮不对付的消息,然又过了几日,青龙帮的人到处寻找两个小乞丐,就连莲花帮的人也在寻找,阮当归和谢钰避无可避,终于被抓住了。
阮当归的头发被胡老三一把揪住,他被迫仰起头,面色痛苦,谢钰欲救他,又被一脚踹开。
“你们……”谢钰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随时准备冲过去,“放开他。”
胡老三忽然来了兴致,他从腰间摸出一把刀,扔在地上,刀刃锋利,刀光如霜,胡老三说:“放了他也是可以,留下你的一根小拇指。”
谢钰神色一僵,阮当归瞳孔放大,而后用力挣扎身子。
“怎么,不敢吗?”胡老三同周围人皆笑了起来,“你若不敢,我便剁了这小子的一只手。”
说罢,胡老三向左右示意,身边有人出来,胡老三道:“一根小拇指换一只手,明显占便宜的买卖,你如果不情愿,这小子的左手还是右手,来,你选一个吧。”
胡老三松开阮当归的头发,身旁人拉住阮当归的左右手,用脚踩到地上,阮当归用力地喘息着,他想破口大骂,一只手便一只手,爱要便拿去。
然而,他看到有人捡起地上的那把匕首。
阮当归难以置信地费力抬头,看向谢钰,谢钰身子隐约颤抖,手却紧紧握住刀柄,目光冷静而狠毒,他想起阮当归递给他的半个包子,想起他搭在自己肩膀,一声又一声叫自己阿钰,想起他和自己蜷缩在寒冷的寺庙里,互相依偎,下一刻,手起刀落,谢钰的左手鲜血如注。
“放了他。”谢钰的声音颤抖着,脸色苍白,额头被汗水浸湿,他捂住左手,鲜血不断顺着指缝滴落。
在场的人皆被他的决绝而吓住了,阮当归从嗓子里发出一阵阵悲鸣,他的眼泪不断落下,最后也不知那群人是如何离去,阮当归只看得到满目的红,他连滚带爬到谢钰身边,却哆嗦着手,连碰他一下都不敢。
谢钰费力抬眸,看到阮当归泪流满面的脸,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哭什么?”
阮当归觉得自己喘不过气,他搀扶起谢钰,慌乱地不知所措,只得一遍又一遍说着对不起。
事情皆因他而起,谢钰为他做到这种地步,他何以为报,阮当归那时想,他要一辈子守在谢钰身边,他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情,包括牺牲自己的生命。
谢钰的左手永远残缺,那道丑陋的伤口,一直刺痛阮当归的心。
青龙帮与他们为敌,处处欺凌,阮当归和谢钰没办法,只得加入了莲花帮以寻求庇佑,连爷看着站在他面前犹如过街老鼠的两人,手指搭在桌案前,意味深长地笑:“我为什么要为了你俩,去得罪青龙帮。”
“难不成连爷怕了?”谢钰看着连爷的眼睛,语气中带着几分试探与挑衅。
连爷才不会上当,这样拙劣的激将法。
谢钰道:“若是我们加入莲花帮,连爷可不是在帮我们,连爷是在打青龙帮的脸面。”
连爷的面色晴了几分,他思索着,两个小乞丐的命到底是不足为贵,但若借此打了青龙帮的脸面,却也是好,张龙不就是仗着自己和官家沾亲带故,不过是个行事莽撞的地痞,还真以为自己有多厉害,谁能比谁尊重几分,前不久,青龙帮同莲花帮抢夺地盘,把西街那块地方给抢了过去,那本来是莲花帮的地盘。
很少有人知晓,连爷和龙爷其实在一个人手底下行事,乞丐是这世间最不显眼的存在,但偏偏也是最重要的存在,因为乞丐到处都有,到处都是,他们能搞来很多消息,见到很多人,就如同明月楼中的美人,一个云中仙,一个土中尘,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却都在那人掌握之中。
阮当归和谢钰就此加入了莲花帮,结果他们遇到了熟人,这可不是件好事,因为那个熟人,正是在寺庙里让他们学狗爬的两个乞丐,被谢钰伤了的那个乞丐,名字叫李曹,另一个乞丐,叫做大吉。
连爷将阮当归和谢钰扔在这两人手底下,这两人自当有仇报仇,是以阮当归和谢钰之后的日子也并不好过,只得咬牙坚持。
谢钰和阮当归满身伤痕,互相搀扶着走过长街,长街清冷,唯有二两酒肆的灯笼,是黑暗中唯一的光,谢钰对阮当归说,总有一天,他会将所有欺负过他们的人,踩在脚底下,他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谢钰把左手用黑布包裹着,很少把伤口示众,胡莺无意中瞧见他的伤口,哭了好几天。
新年到来时候,莲花帮也开始庆祝,难得有烤鸡,只可惜人多肉少,阮当归拼尽全力也只抢到一只鸡腿,他费力从人群中挤出来,却看不到谢钰的身影。
他出了寺庙,看到谢钰坐在台阶上,夜凉如水,他仰起头,看着天上一轮明月。
阮当归坐到谢钰身旁,把鸡腿递过去,油腻腻香喷喷的鸡腿,他咽下口水,只觉得肚子更饿了。
阮当归催促道:“快吃鸡腿,我可都吃过了。”
谢钰接过,看了眼阮当归又看了眼鸡腿,然后咬了一口鸡腿,便将它扔向阮当归,阮当归手忙脚乱地接住,疑惑地看向谢钰,谢钰道:“太难吃了,我不吃。”
阮当归闻此瞪大了眼睛,脸庞瞬间又痛了起来,那儿都肿了起来,阮当归一边龇牙咧嘴一边道:“您可真不好伺候,鸡腿哎,这可是是鸡腿哎,你竟然说不好吃。”
谢钰将目光落到阮当归面上,阮当归的脸真青一块紫一块,他又转过头,看向更黑暗的地方,他随意地说:“我不喜吃。”
“你吃吧。”谢钰说完便不再理会阮当归。
这时远方的烟花开始绽放,一瞬便照亮黑夜,阮当归和谢钰并肩而坐,身后传来那些乞丐的咒骂声,喧闹声,阮当归皆充耳不闻,他此刻正用艳羡的目光看着这些美好的烟花,看着它们由绽放到消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