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当归来到皇宫,什么都爱,唯烦一件事,便是这儿的人动不动就下跪,宫女太监给皇子大臣下跪,皇子大臣给皇上下跪,一天天的,礼俗繁多,让人头疼,他又不是普度众生的菩萨,这么多人跪他,他心虚。
阮当归差点从床上跳开,手中的汤都洒了一半,少年慌张:“你不要跪我,我生平最烦别人跪我。”
珠花正眼中惶恐,让阮当归这样直白一说,愣住了,阮当归笑了,伸出另一只手,把她从地上扶起来,他道:“你像我未入宫前的姐姐,我那姐姐顶好看,同你一样好看,不如你呆在我这儿,我叫你珠花姐姐,如何?”
珠花莫名被阮当归叩上一个姐姐的名号,正张嘴要说些什么,阮当归把剩下的半碗醒酒汤喝下去,他把空碗塞进珠花的怀里:“我这就去找清言,让他把你调到我这来。”
阮当归正准备往出跑去,衣袖却被珠花拉住,他回头,珠花忽然问道:“公子可否记得昨日发生的事情?”
阮当归一愣,一双琥珀色眼眸在眼眶打转,昨日是林佩的生辰宴,宴会好无聊,林佩不理他,吴世年好欠揍,欺负那个李玟佑,他看着舞女的舞姿,开始喝酒,喝了好多,还想继续喝,再后来,宴会结束了,他听到林清言在唤他,他想起自己给林清惜准备的惊喜,他抬头,看到林清惜站在不远处,在等着他。
他便朝林清惜走过去,嗯对,然后呢,然后他好像,抱住了林清惜,抱住了之后呢,之后……他好像……
阮当归一副见鬼了的表情,他看着珠花,伸出修长的手指难以置信地指了指自己,神色又显得分外委屈,舌头直打滚:“我我我、林清惜,我那个难不成……”
“吐在他身上了?”阮当归说完,全都想起来了。
在看到珠花点了点头之后,阮当归瞬间摸了摸自己的胳膊腿儿,似劫后余生般呢喃:“还活着呢,还活着。”
再转念一想,又吃惊大喊:“我竟然还活着?”
第13章 他朝孽缘今朝算(2)
林清惜有洁癖,很严重的洁癖,他不喜旁人碰他,平日里穿衣正冠,也都是自己亲力亲为,阮当归先前不知,第二次同林清惜见面时,见林清惜一张脸好看,便趁人不备,勾上了林清惜的肩。
然后……被林清惜一个反手,胳膊扭到一连好几天都一动弹就痛,那时把许太医都请来了,为他正骨。
而后听东宫的宫女姐姐说,太子那日回来时,全程黑着脸,一言不发地在沐房里泡了半天,还差点因为水雾缭绕热气上头给晕了过去。
总之,两败俱伤。
听到珠花解释,昨夜若不是林清惜遭受如此措不及防的事故,以至于全程僵硬在原地,才被林清言偷了空,把醉倒在地的阮当归偷偷拉走了,阮当归绝对苟活不过今日。
阮当归很慌,踏出一步的脚都收了回来,而后往床上一坐,揉着脑袋装可怜:“姐姐,我晕。”
还不如晕死过去算了,这门他也不出了,保不齐林清惜现在就在过来杀他的路上。
阮当归在床上哼哼唧唧了半天,在外出的珠花打探到太子今日被皇上召见过去,直到现在还没从御书房出来后的消息后,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起来,风风火火丢下一句“我去找林琅”,而后便如一阵风般骤然离去。
林清惜字佩,林清言字琅,两人寓意,子予古籍,佩我之琅。
林清言的住处阮当归常来,人人都识他,这儿伺候的人也多,不像阮当归那儿,受不惯人伺候,除了用膳打扫之时,就他一个人在里面晃悠。
有时阮当归也会坐在长廊上发呆,看着头上的蓝天白云,竟也有些怀念那段颠沛流离的岁月。
还有一个总是嘲讽他的乞丐少年。
羽衣和惠兰正端着糕点往里走,阮当归从后面跑来,伸出手便接过美人手中的东西,一转身,东西就拿到手上了,阮当归笑道:“不劳烦姐姐了,我去给清言端过去。”
羽衣同阮当归年龄相仿,却是个活泼性子,每回阮当归来此,总会与他争吵几番,羽衣插腰,一双杏眼睁大:“分明是你自己又想偷吃,这可是给我家殿下的。”
“哪回不是最后都被我吃掉,早吃晚吃,还不都落我嘴里。”阮当归也逗她,故意说话气她。
“你……”羽衣鼓起腮帮子,辩不过阮玖,很生气。
惠兰在旁忍不住笑着,她拍了拍羽衣的手背,而后对阮当归温柔一笑:“有劳小公子了。”
“还是惠兰姐姐好。”阮当归乐呵呵,朝气呼呼的羽衣做了个鬼脸,顺口吃掉一块桂花糕,又继续朝屋内走去。
林清言正在内室里作画,阮当归凑过来,手中糕点盘子已经空了一半,嘴角还有未擦掉的糕点渣渣,他伸长脖子,去瞧林清言的画,画上面只寥寥几笔,兰花清高之姿已被勾勒。
林清言收了笔,手上还有墨色,就连衣袖也被晕染一块。
“你何时学的作画?”阮当归随口一问。
林清言把画却收了起来,放在一旁:“刚起的兴致而已。”
“你寻我何事?”林清言问阮当归。
阮当归这才想起来,这次不是来这儿吃喝玩乐的,他赶忙正襟危坐,很认真地问:“你二哥会杀了我吗?”
林清言毫不犹豫且认真地点点头:“会。”
于是阮当归连剩下的半盘糕点都不吃了,他皱起一张俊脸哀嚎道:“清言啊,你可要救救我啊,依你二哥的性子,他今天不杀我,明儿也要杀了我啊,我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林佩怎能绝情至此!”
阮当归说到最后,愤然,全然不想,当他吐得林佩满身时,可不也是绝情至此。
第14章 他朝孽缘今朝算(3)
“你得帮我。”阮当归趴在椅子背上,扯个大大的微笑瞧着林清言,整个人看上去人畜无害,林清言自然会帮他,即使阮当归得罪的那人是他二哥。
林清言叹了一口气,清秀的眉头微微皱起,而后又松开,他声音如玉石敲落:“我该如何帮你?”
林清惜有个习惯,每天夜里无事时都会在书房读书,虽然阮当归实在不了解,那么多枯燥乏味的书卷有什么可看,圣人的话到底真假几分,阮当归喜爱野史,多得意于秩事,最怕被李胡子拿着戒尺抵在手上追溯先人之意境。
阮当归让林清言帮忙,把珠花调到他那儿去,他的玄衣宫里,没人端茶倒水地伺候,本来皇上派了很多人,可阮当归有那福气没那命,不过几天,便被旁人的卑躬屈膝搞得郁闷,只又让那些太监宫女纷纷离去,他自个自力更生。
难得他挺喜珠花,这本就是小事一桩,林清言同陈公公提了一句,珠花便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宫女,变成了公子跟前伺候的红人。
不用再做那些粗乱活,只给端茶倒水,真让人羡慕。
而珠花揣摩不出阮当归的心思,每次见到阮玖,他总是笑着,把从四皇子那儿顺来的糕点塞给她吃,还一口一个姐姐叫得亲热,恍惚间竟真的让她觉得弟弟就在身边。
阮当归最近一直在捣鼓东西,还偷偷摸摸不给旁人瞧,自那日吐到林清惜身上后,林清惜没有杀了阮当归,只是日日都避着他,林清惜觉得,阮当归得父皇疼爱,他还真没办法把人家给怎么找,索性眼不见心不烦,看了阮当归那副笑颜,他恐怕得帮母后多抄几份佛经才能平定内心。
阮当归当然尝试过往林清惜身边凑,还没等踏入半尺距离,便被林清惜身边的侍卫给挡住了。
林清惜一个眼神也不给阮当归,转身离去。
阮当归失意地收回目光,铩羽而归。
是夜,夜凉如水,月色流光,往世间渡了一层银辉,书房里,林清惜正捧著书坐在窗边看书,烛火橘色,他的眼睫轻颤,神色专注,偶尔有夜风从窗边吹来,拂过他的额头,换来一阵清凉。
不远处的荷花池里传来虫鸣声,寂静的夜色被无限拉长。
贴身的侍卫就站在书房不远处,手背后,神色专注。
路的那头,林清言提着一盏小灯,只身一人而来,侍卫听到动静后,朝那头看去,看到来人之后,赶忙行礼:“见过四皇子。”
林清言走到二人身边,手中的小灯阑珊:“朱七,古三,我二哥还在里头?”
其中一个侍卫毕恭毕敬道:“太子殿下还在书房读书。”
朱七以为林清言要去寻林清惜,都做好让路的准备了,太子殿下只下过命令,让他们见到阮当归便要拦住,切莫让阮当归靠近他方圆之内,朱七深知,太子殿下真十分厌恶阮公子。
谁知林清言却停了下来,面对两位侍从的目光,开口道:“既然如此,我便不进去了,不如我们聊聊吧。”
朱七,古三两人瞬间一脸疑惑。
林清言强撑着笑容与几分羞意,想着自己的任务,便还是开口问道:“二哥可食过宵夜?”
这个古怪的问题让朱七的神情也古怪起来,但他还是认真思索着,端宵夜的宫女到底进去书房了没。
林清言的目光偷偷瞥向一旁,他看到少年身手敏捷。
朱七和古三的注意力皆用在思考问题里,因而没留意到,在一旁的树荫与夜色的掩护下,飞快跑向书房的那个身影。
枝头上鸟儿惊起,冲上一轮明月。
第15章 戏里戏外戏中人(1)
烛火寂静,林清惜的影子偶尔随着烛火在墙上摇曳,他沉浸在书中,并未察觉到窗外动静。
阮当归一路溜到了书房,猫着身子从房边蹑手蹑脚,慢慢往窗边过去。
爬到了窗子底下,窗边的芍药开得正好,那么娇艳的花儿,压低了枝桠,一朵花正垂在地上,阮当归伸手将它拂到一旁,他拍了拍手上尘土,从胸前掏出个东西来。
还好没被压坏,这是他给林佩准备的生辰贺礼,两个皮影人,甚至都还热乎着呢。
皮影制作精美,雕刻细腻,五根小竹棍分别操控着头和四肢,别看只小小两个,从选片到缀结完成,委实费了他不少心思。
林清惜听到窗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他以为是什么鸟儿之类,也不在意,他放下手中的书,身子有些酸痛,看这时辰也很晚了,桌上的夜宵直到凉了也未动,他伸出修长如玉的手指,轻轻捏了下眉头。
而后起身,想要将窗户关掉。
一眼瞧见阮当归那张脸,躲在窗下,实在惊悚,纵林清惜性子沉稳,也被吓得往后推了好几步。
待林清惜站稳了身子,一缕头发从额前狼狈垂下,他的声音里有咬牙切齿的味道:“你怎在此处?”
“你猜。”阮当归干脆起身,没个正形地趴在窗前,瞧着林清惜,笑得一脸张扬,活像调戏女子的地痞无赖。
圆月盈盈,就在他身后。
“你就不怕我杀了你?”林清惜冷静下来了,一双眸子微眯,看神色不像玩笑。
阮当归却不怕这些恶话,他歪着头,下巴压在胳膊上:“你我之间的情意,不至于如此。”
林清惜倒被阮当归的厚脸皮气笑了,他几步上前,将阮当归从窗前推了下去,阮当归挣扎着,最终还是倒了下去,压坏身后一大片芍药,林清惜居高临下,神色似平静,眼神里的睥睨却简直要溢出来,他清清泠泠:“你我之间,何来情意?”
啪得一声将窗关上,阮当归从地上起来,一旁的皮影完好无损,他拿起其中一个,那个皮影衣袂翩翩,也是高傲性子,不是林清惜又是谁呢。
阮当归朝那皮影皱了皱鼻子:“脾气怎么那么大,得亏不是个姑娘家,要不然谁敢娶?”
“林佩,你开开窗啊,林佩,你开开窗啊。”阮当归在外面开始鬼哭狼嚎。
这厢的朱七和古三已经同林清言把酒言欢起来,本不饮酒的,谁料四皇子非要让人送酒过来,说什么举杯邀明月,朱七不敢不从,喝是喝了几杯,却不贪饮,保持着清醒。
朱七正同林清言聊着林清惜喜爱的书画,忽然沉默,而后对一旁的古三道:“听没听到什么声音?”
古三被林清言诓着,已经喝了一小壶酒水,他本就容易喝醉,此刻神智也不清醒,他一说话,酒气冲天:“哪来的声,我怎么没听见。”
“你别疑神疑鬼的。”古三冲朱七嘟囔一声,诚惶诚恐地接受着林清言再倒下的一杯酒。
“朱七,无事的。”林清言笑着,宽慰朱七的心。
书房离宫苑尚有一段距离,但此刻朱七他们还未出现,让林清惜产生些许疑惑。
窗口的人像是张牙舞爪的鬼魅,吵得他头疼,林清惜把窗边的书捡起,桌上的灯火却蓦然燃尽,一时间月华流转,小轩窗上,月光把阮当归的一举一动映照得分外清晰。
阮当归止住了声音,林清惜一时拿捏不住他到底要做什么。
从窗内,只瞧见阮当归弯下身子,等再出现时,窗上的剪影里,他手中拿着两个东西。
阮当归手举起来,林清惜在内可看清,月光投影下,窗上的两个活灵活现的小人儿。
其中一个束发正冠,侧脸正色,不是他自个还是谁,另一个衣着风流,头发也披散着,腰上还挂着个玉佩,脸上带着无赖笑容,不是阮玖又是谁。
“咳咳。”阮当归清清嗓子,朝屋内喊道,“林佩,这是送你的生辰贺礼。”
林清惜看着窗上,窗外的少年手指灵活,手上的皮影仿佛有了灵魂,少年捏着嗓音,声音有些说不出的柔和,开始唱道:“俺也曾,见过堂前风流,金陵玉树莺声晓,秦淮水榭花开早,凤凰台上黄粱绕,场美梦睡到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