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不光李冬青听了想笑,就连东海王也忍耐不下去了,一挥袖呵斥道:“够了!不够丢人了!”
王妃吓了一跳,想要还嘴,但是念及在外头,忍了,没多说什么。
东海王看着火寻郦,说道:“不愿意帮忙,直说便罢!我东瓯就当是养了二十年的白眼狼!”
火寻郦低着头,看着桌上昏昏暗暗地影子,她能有什么办法?
“东海王,”李冬青也肃容,说道,“你又知道,如果帮了你,对月氏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月氏是为了仇恨才在中原苟活,我们记得你给了月氏容身之所这份恩情,时时刻刻不曾忘过,”李冬青终于开口说道,“不过东瓯既然已经向武帝称臣了,闽越国师出无名,你明明可以求援于武帝,为什么非要搭上一族人,整个月氏的命呢?”
李冬青说:“我如果不是江湖人,一定会鼎力相助,可是我是,我没有办法,江湖人不能插手朝廷事,这是黄金台定下的约,如今江湖和朝廷闹得这么僵,在这个关口违约,被拖累的不只是月氏,还有整个江湖。东海王,我知道你不会不明白冬青现在的处境。”
东海王说道:“那你应该也懂我的处境。皇帝不满意小国称王,他早就希望我们内讧起来,他好一统天下,你觉得他会出兵吗?”
李冬青:“以刘彻的野心,就算没有今天这一战,他一统天下也是早晚的事。我确实不知道他会不会帮,如果今天没有帮你,那就证明未来的某一天,踏进东瓯的铁蹄一定是他刘彻自己的军队。”
东海王嗤笑一声,暗含了那些老人家所特有的讽刺,说道:“我从小就夸你聪明,谁知道你是真的伶牙俐齿。”
他又补充说:“如果你这样忘恩负义,晚上还能睡得着觉,倒也是个角色。那我无话可说。”
“东海王,”李冬青恭敬地说,“这是你教给我的。”
“我半夜被逼得让李饮风砍了一剑时,相信你也是一夜安睡。咱们的心情都是一样的,我也知道在别人鼻息下生活是什么滋味,但我当时没有逼你。”
李冬青说:“人心换人心,人心如果换不到,就只有权力可以。”
东海王看着他,仿佛彻底老了,眼底的苍凉隐约可见,他才意识,自己已经早就没有权力了,在李冬青的眼里,自己其实早已经没有任何可以敬畏的必要了。
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宁和尘出事的时候,他没插手,事后宁和尘受了重伤去了长安,他那时候仔细端详过,没在李冬青眼里看到对自己的敌对,他还是仿佛什么也不知道一般。
李冬青是什么时候变成了这个样子呢?
他总是夸李冬青聪明,但是他好像从来没有真的意识到,李冬青确实是聪明的。李冬青换剑,也只学了半年就已经出师,他学一个道理需要多久?
吃一次亏,就不会再犯了。
如果性格单纯的人聪明,再聪明也会显得蠢笨,性格单纯的人还是笨一点好,单纯和聪明并不能并存,东海王一直轻视了李冬青,他没想过李冬青会被挫折推着成长。
李冬青还是看着他笑,还是当初那个模样,嘴上说的话却已经不一样了,他道:“你这个年纪了,回长安城当个贵族,不好吗?”
东海王冷笑一声,说道:“我这把年纪,你以为你不会有老的那一天吗?”
李冬青诚实说道:“月氏身负血海深仇,冬青确实未必能等到那一天。就这样罢,欧阳摇,咱们各有命数,咱们合该认命。”
火寻郦转头看着李冬青,眼里不知为何,就溢出了眼泪,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哭些什么。李冬青十七岁,已然认命,她到底是对是错?李冬青是一个可以依赖的男人了,是她想要的月氏王子的样子,但她并没有几分开心。
王妃几乎是咒骂着李冬青,破门而出,紧接着就是火寻郦追了出去,想去与她说些小话,宽慰她,却被王妃甩开,东海王也甩袖子走了出来,郭嫣等在门外偷听,门忽然敞开,把她吓了一跳,她想去追王妃,却被人拉住了,回过头去,李冬青站在她身后。
郭嫣当即就想跑,可又不舍得跑,她瑟缩了起来。
李冬青看着她笑,说道:“姑娘。”
郭嫣眨了眨眼睛,看着他。她和李冬青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了,自从那一天,她把酒洒在了李冬青的衣服上,李冬青攥住她的手腕告诉她,他不会娶她。
郭嫣感觉自己真的爱死了眼前这个男人,他狠心、他微笑、他横冲直撞地闯进了郭嫣的人生,就算是李冬青当时那样用言语轻薄她,她还是觉得这个男人如果是她的就好了。
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的爱,是没有道理的,就是痴迷地崇拜,而且在逐日的累积,累积得她觉得自己都无法承受下去。
可是李冬青却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郭嫣觉得自己就是树下的一只蚂蚁,高高地仰望着等候一个可能会经过的人。
李冬青说道:“我要走了,姑娘,去找一个爱你的男人罢。”
郭嫣感觉自己的眼眶湿润了,她问道:“去哪儿?”
“不知道,”李冬青笑了起来,说道,“或许是匈奴、敦煌,总之不会是中原了。”
郭嫣终于还是把难以启齿地话说出了口,她说道:“那件事……不是我要传出去,是……”
“没事,”李冬青却不等她说完,直接告诉她,“过去了。”
他笑了起来,拍了拍她的肩膀,冲她最后点了点头,然后与她擦肩而过,走了出去。郭嫣转过头去追他的背影,霎时泪如雨下,嚎啕大哭。
李冬青在黑暗里把火寻郦扶了起来,今夜是一个女人们伤心的夜晚,他轻声说道:“大歌女,抬起头来,你的族人在后面看着你。”
火寻郦便把自己的肩背挺直了,李冬青打趣道:“让大家简单地收拾行李罢,这下你不用纠结了,我们这下得必须走了。”
火寻郦拉住他,问道:“你去哪儿?”
李冬青笑道:“我去找火寻昶溟,把消息通知下去,明天天亮之前离开这里。”
火寻郦看着他,然后转过身去,说道:“你去罢,多谢。”
她可能是为之前的事情说谢谢,也可能是对不起的意思,或者说是为今后彻底要把仇恨托付给李冬青而说谢谢,总之,她自己把这句话擅自说出去了,而不管李冬青是否愿意接受。
李冬青没什么意见,他说道:“小心点,也可能会被东海王报复,我走了。”
说着便匆匆地又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这一夜是仓促的一夜,李冬青和火寻昶溟敲遍了月氏族的门,把大家叫醒,他们两个只负责告诉消息:今夜要走了。
但是到底要不要走,全看个人。很多时候,李冬青看到他们的眼神,就知道他们会不会走。近二十年的安居,实在有太少人能当即舍弃现在拥有的一切了。
李冬青最后找的是王苏敏和楚钟琪,王苏敏今夜就没睡觉,在家里等着。李冬青来的时候,他在擦刀,是李冬青送他的那一把。
李冬青看见了便大笑道:“你喜欢?”
“好刀谁不喜欢?”王苏敏实话实说,“眼馋很久了。”
李冬青:“早知道早送给你了。”
“早不了,”王苏敏却意有所指,说道,“有些时候,就是要等。”
“知道了,别教育我了,”李冬青说道,“要走了,来吗?”
王苏敏把刀收起来,说道:“当然。”
俩人便一起笑了起来,楚钟琪就在楼上,王苏敏简单地收拾行李,李冬青上去找楚钟琪。
他敲了两下门,楚钟琪在里头说:“门没锁,你为什么每次都要敲门?”
李冬青走进去,看见他又在喝酒,有些无奈,便问道:“你上一场酒醒了吗?”
楚钟琪给他也倒了一杯,说道:“找我什么事?”
此时深更半夜,大家谁都没睡,都是知道今夜发生了大事。外头火光连连,城里也是纷纷扰扰。
李冬青说道:“要走了,来问问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走?”
楚钟琪问:“去哪儿呢?”
“先北上,”李冬青说道,“也许会去你讨厌的雁门。”
楚钟琪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留在这里,就是因为想要安安静静地生活一段时间,唉,走能走到哪儿去呢,弟弟,你往后走罢,越走会发现路越窄,到最后是死路一条,我们人生就该完蛋了。”
李冬青十六岁的时候去吞北海帮宁和尘和霍黄河,结果一觉睡醒,人都走光了,他下山去找宁和尘的时候,感觉全天底下到处是路,这世界又大又美,都装在胸襟。现在想想,是因为在哪里都没有生下根,没有结出果来。如今的路,就已经窄了起来。
李冬青相信他说得都是真的,于是说道:“有时候我觉得你懂很多。”
楚钟琪晃了晃手里的酒杯,说道:“这个东西让我聪明。”
李冬青干了他给自己倒的那杯酒,说道:“谢谢兄弟。”
楚钟琪摆了摆手,示意不值一提。他的意思已经说明白,他不想走,至少是不想跟着李冬青他们走。李冬青心里多少有些惋惜,又跟他多喝了两杯,然后才起身告辞,临走又说:“我们会再见的。”
楚钟琪笑里带苦,说道:“我尽量吧。”
李冬青回头看了他一眼,楚钟琪忽然问:“你还记得宁和尘吗?”
李冬青愣了一下,问道:“记得。怎么这么说?”
“没事,”楚钟琪说,“他这人挺有意思。”
李冬青笑了起来,他说道:“楚兄,我其实是知道你的病的。”
就这一句话,楚钟琪登时酒醒,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冲到了脸上、头上。他就愣怔地看着李冬青。
“但是我的血不能救你,我不是真命天子,如果我可以,我会救你的。”李冬青说,“也许只有卫子夫肚子里的那个孩子可以。”
楚钟琪哑然片刻,放了酒杯,说道:“其实,也只是楚服自己算的命,不一定准。”
李冬青说:“死胎都能救活,你们茅山,有什么是做不到的呢?”
楚钟琪这才相信,李冬青确实都知道了。
楚钟琪半晌后,无语道:“你是怎么知道的?我他娘的真是小瞧了你。”
李冬青“哈哈”笑了两声,说道:“你不该告诉我你的真名,我想到那个女巫,就猜到了。不过我没告诉过别人,你放心吧。”
“了不起,弟弟,”楚钟琪敬了他一杯,说道,“被你玩了。”
“是宁和尘找了你的麻烦吗?”李冬青问道,“我本来不想提这件事的。”
楚钟琪:“不是,是我自己不想骗你们了。这是我真心话。”
李冬青站在门口,对他道:“楚兄,大家都是真心拿你当朋友的,别想那么多。你没放我的血,就不欠我什么。”
楚钟琪这才笑了出来。
“但他确实找了我点麻烦,”楚钟琪说,“让我离你远点。”
李冬青笑道:“看来我师父走的时候,也不大放心。”
俩人相视而笑,楚钟琪摇了摇头,叹道:“了不起,了不起。”
却不知道是在说什么。
第63章 收拾山河(六)
天亮的时候, 月氏人聚在城门口, 外头是厮杀声, 无数人在门后死了又活,血顺着城门的缝隙流淌进来,渗进土里,血就不再做声了。每次到了战争的时候,往日大家珍惜的生命就变得不值一提, 死亡只能变成冰冷的数字,唯一的作用只是上报给上位者。人们在战争中死了,就像是错过一场晚饭一样简单。
如李冬青所预料的一样,除了大的氏族, 散落在东瓯的月氏平民,几乎没有人愿意离开。火寻昶溟感觉到了痛苦,再加上昨晚上一夜未睡, 眼睛肿得要命。
令人意外的是,楚钟琪来了,手边什么行李也没带, 他来的时候只带了自己的浮尘,走的时候也是这样。楚钟琪说道:“既然都要北上,把我放到长安, 剩下的看我的命罢。”
几人便笑了起来, 楚钟琪四下望望,说道:“所以,我们怎么出去?”
“逃出去, ”火寻郦转过头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一晚上的时间已经足够让她重新坚强起来了,反正人到底是装出来的坚强,还是真的坚强,都是一回事。她说道,“咱们在中原已经如过街老鼠了。”
楚钟琪立马说道:“是你们,跟我可没什么关系。”
“没办法,”李冬青笑道,“谁让你爱我们,必须和我们在一起。”
楚钟琪让他恶心到了,抖了抖自己的鸡皮疙瘩,气氛稍稍缓和下来。
火寻昶溟抹了自己的热泪,也跟着他们一起笑了起来,他们再次回头看了东瓯的太阳,没有人送别,谁也没料到离别是这样的。到最后只有林将军走出来,他和火寻昶溟、李冬青是老朋友了,没说什么,只是敲了敲他们的胸膛,说道:“人各有志。”
李冬青没说什么,火寻昶溟忍了忍,没忍住,上前抱住了他,把自己的眼泪擦在他冰凉的铠甲上,火寻昶溟说:“林将军,我会想你的。”
林将军说道:“爷们点。”
火寻昶溟只好松开了他,林将军拍了拍他的肩膀,又看向李冬青,和他身后的人,林将军脸上还带着血,他只是点了点头。
李冬青有种预感,东海王一定在某个角落看着他们,他无意再让林将军牵扯进来,拉开了火寻昶溟,说道:“我们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