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氏和昆族有仇,昆族王子又与匈奴为营,月氏人其实是希望刘彻攻打匈奴的,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次刘彻出兵,大歌女也是痛快地,只是不知道刘彻到底是输是赢,如果赢了,下一步是不是吞食的就是月氏?
这些都是未可知的事情,火寻昶溟已经到了为未来忧心的时刻了,他看着李冬青挥汗如雨,觉得李冬青也到了这个时候。
那么李冬青就未必不会娶那个女人。火寻昶溟扪心自问,如果是他,为了大局,他也会娶。毕竟他们都没有别的办法。
长安城今年的杏花又开了,但是很不禁□□,一夜冰雹,就全都打散了,落在地上,又被人踩在脚下,有些像美人死后埋进土里。
一个女孩轻飘飘地挤进一户高门大院中,女孩穿了一身黑色曲裾,头戴面纱,披头散发,只能看见眉毛高高挑起来。她如风一般飘进了门,又飘进人家的桌前,跪坐在那人面前。
她美,那人却马上让她逊色起来。那人抬眼望了她一眼,又去做自己的事,仿佛是没看见她。
他正在烧一捆竹简,烧得很慢,他一手拿着竹简,一手拿着扇子,慢慢地吹拂着火星,很有耐心地等着。
“你是楚服?”竹简少了一半,宁和尘声音冷冰冰地,开口问道,“找我干什么?”
楚服一挑眉,说道:“你还记得我?”
宁和尘觉得她可笑:“不记得,猜的。”
楚服:“当然是有事求你,你现在这么厉害,帮我个忙,不是手到擒来?”
“什么忙?”宁和尘随口问道。
楚服:“借我点钱,五十金,我回头还给你,这些钱对你来说不是什么事吧?我知道,皇上让你处理长安游侠,你收了那些人不少黑钱。”
“哦,”宁和尘客客气气地问,“与你何干?”
楚服怄了一口气,问道:“你搞什么?你不是江湖人了吗?真要替刘彻做事了?”
宁和尘再问:“我替谁做事,又与你何干?”
楚服还是个小姑娘,再厉害也只见过一些怕自己的人和想要利用自己的人,没见过宁和尘这样的。
宁和尘开门见山,一撩眼皮问道:“楚钟琪是你什么人?”
楚服哑了哑,一时没说出话来。
“你那个短命哥哥?”宁和尘再问一句。
楚服气势矮了下去,说道:“你既然知道他,那也该知道我的难处。”
宁和尘笑了,是真的觉得她挺有趣地,问道:“再问你一遍,与我何干?”
茅山上下来的人,气氛都有些不寻常,散发着死气。那楚钟琪就是不寻常中的不寻常。据说他是胎里带毒,生下来是个死胎,让他爹给度了一口气救活了,将就着长大,但也没有活人的温度,人说他是借尸还魂,又或者说是活死人,都有。宁和尘看到楚钟琪的第一眼就猜到了这个人的身份,他走得匆忙,把楚钟琪留到了李冬青身边,算是做得最不负责任的一件事。
楚服凑到他身边,神神秘秘地说:“他需要一味药,我只缺钱了,我求你。”
“什么药?”宁和尘问,“不会是大汉天子的心脏吧?”
楚服嘿嘿一笑,说道:“没有那么邪,是正经的药,到时候我用阵法就可以将他救活。”
宁和尘沉默了,楚服就当是有戏,拍着胸脯说道:“只要你给我钱,你想做什么缺德事,都可以放到我头上,我是不怕损阴德的。我知道,你肯定有事自己不方便下手。”
宁和尘看了她一眼,还是个毛头小丫头。
楚服可怜扒拉地看着他,宁和尘忽然改了主意,道:“好罢,就给你找些活儿做。”
“帮我杀一个人。”
楚服当即应允:“好办啊,这么简单?”
“我要他不得好死,”宁和尘说,“我要他受人间地狱,折磨他至少一个月,然后凄惨离世。”
楚服也觉得好办,笑道:“谁啊?得罪了你这个小人?”
“宰相田蚡。”宁和尘说。
楚服愣了一下,然后说道:“是谁对我来说都一样……但你不能加点钱?田蚡是宰相,下术的话,有天命护着。”
竹简烧得只剩下一小截,宁和尘随手攥碎了,扔在一边,说道:“第二件事,让你哥离李冬青远一点,他想干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
第61章 收拾山河(四)
李冬青对付流言的法子就是不去管它, 是死是活, 不耽误他吃饭睡觉。如果流言不灼烧他的心, 那肯定就是在灼烧别人。
今年的树又葱郁起来了,萌出新芽,傍晚的时候,在月光下,树影绿茸茸的, 大院方方正正,唯独冒出了几根树的枝丫,李冬青从树影下钻出身来,他今天晚上回来晚了, 从墙头翻了进来,结果一进院子,发现自己屋里亮堂堂的闪着灯光。
他推门进去, 果然看见大歌女坐在里头。
李冬青没有关门,走进去,让屋里的光投射进院子里, 他走进去说道:“你有事找我,叫我就行了,怎么了?” 他已经长开了, 已经到了懂得了不能和女人在晚上共处一室的礼节, 大歌女看着他,有时候也会觉得感慨。 “你要是那么好找,”大歌女说, “也不至于爬墙回来。”
“怕吵醒阿伯,没别的意思,”李冬青坐下了,伸了伸筋骨,说道,“什么事?” 大歌女:“这么晚才回来,出去喝酒了?” “喝了一点,”李冬青说道,“钟琪带了酒去拉练场找我们几个,练场的将军们已经喝大了,现在还在唱歌呢,我累了,提前回来了。”
火寻郦道:“多交些朋友,也好。”
“嗯,”李冬青说,“你找我有事?”
大歌女说:“窦太主死了,我这心里没着没落地,与你来聊聊。”
李冬青就给她添了点茶,听着她念叨那些往事。窦太主是压制刘彻的势力的最后一道枷锁,窦太主在世的时候,不让他讨伐匈奴,也不让他进军江湖,刘彻憋着一股气,这股气等她死了,肯定都会反噬的。
火寻郦说:“小月氏又能既是外邦,又是武林中人,实在不能不防啊。”
李冬青觉得她有些杞人忧天,说道:“刘彻如果想动月氏,去年亲自来东瓯的时候,就不可能是当时那个样子,他是不把月氏放在眼里,才会觉得无所谓。”
火寻郦道:“可是现在你在这里。”
“我?”李冬青无不自嘲,说道,“在他眼里,我可能跟个废物无异,他没把我当回事,你不用自己吓唬自己。”
火寻郦沉默片刻,说道:“无论如何,这里也不是我们的故乡,来这里的第一天,我就说:‘此地不宜久留’,可没想到,这一待就是十八年!”
她还是盛年的时候走出了大月氏,在这个小国把自己的皱纹等了出来,也没有回过家。像火寻昶溟和火寻真这一辈人,有很多孩子压根就没见过故乡的样子。
人有的时候,会对一个住久了的地方产生感情,很多族人已经在这里和汉人成亲了,娶妻嫁人,有了孩子,他们也要离不开这里了。火寻郦说道:“你想过吗?我们该走了。”
李冬青没什么意见,道:“好啊,什么时候?你决定了?”
“匈奴人内忧外患,”火寻郦说,“伊稚邪野心勃勃,他想要当大单于,于丹与他龙虎相争,肯定要大伤元气。刘彻又要在这个时候进攻匈奴,匈奴人近两年,肯定是兵力最衰弱的时候,此仇不报,更待何时?”
李冬青看着她的眼神,感觉到了些火焰,大歌女等着一天能确实等了很久了,可能已经等得快要忘了仇恨,可能是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又重新提起了这份有些沉重的仇恨,这份仇恨价值月氏国王的一颗头,也价值她十八年的大好青春。
李冬青说:“我见过伊稚邪,感觉不是个善茬,我倒不是要泼你冷水,就是觉得他篡位未必是件难事。当年我见他的时候,就觉得他已经快要盛不下自己的野心了,这两年,他肯定已经胸有成竹,才会想要篡位谋反。”
大歌女道:“那你有什么想法,你跟我说说罢。”
大歌女把气叹到心底,头也微微垂下去,她一直把头发梳得整齐,高高地系在头顶,丝丝缕缕的头发再松散地垂在肩头,她一直看上去庄重而美丽,很强大的样子,让李冬青这才意识到,其实她也是孤独的,没有人可以说真心话。
李冬青说:“你大可以等刘彻和匈奴人斗出个胜负再说。着什么急呢?”
大歌女说:“那就等罢。我只怕等得无休无止,没有尽头,这样的日子再过十年,谁还愿意跟我们回去呢?恐怕没人了。”
李冬青说道:“想回家,说到底是因为觉得在故乡才能活得舒服一些。如果不想回月氏了,就证明这里成了他们的家,我感觉也没必要留他们。”
火寻郦哀伤地看着他,没说话。李冬青无端地生出了对这个女人的怜悯,她也是个一生卖给仇恨的女人,李冬青说道:“刘彻等不了十年,放心吧。”
“罢了,”火寻郦笑了,出了一口气,说,“有时候心里这股火上来了,就感觉一刻也忍不了了,小不忍则乱大谋,我们还是继续静观其变罢。”
火寻郦看了他一眼,说道:“不说我了,聊一聊你。坊间传说,都已经传到我的耳朵来了,你可有什么想告诉我的?”
李冬青当即明白了她想说什么,是自己和那个宫女的事。
他不自觉笑了一声。短促地笑了一下,就没有笑的意思,更像是嘲弄。
大歌女又看了他一眼,她不知道李冬青笑的是什么,或者说知道,但是不敢确定。
“原本是清清白白,”李冬青乐完之后,正儿八经的回答,“但是你们如果有其他的安排,也可以不是。”
大歌女当即皱眉头,追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王妃找你聊过了?”
李冬青说:“她一定不会来找我,应该是跟你聊吧。”
大歌女把茶放下了,看着他沉默了片刻,然后说道:“确实与我说过了,话里话外,也透露出那个意思,但我也没有拿你的婚事做什么交易,李冬青,你小瞧我了。”
大歌女道:“我明白了,你以为我和王妃一起在设计陷害你,就为了让你娶一个女人?”
李冬青看着桌上的茶水,清凌凌的水,飘了两粒黑茶梗,喝到嘴里也是淡淡的,入口清淡,回苦,人都说茶如人生,李冬青也深以为然,有时候明明就是感受不到甜味的,苦也是淡淡的,一直苦到死的那一天,还在等回甘,等不到。李冬青说道:“我没有小瞧你,我是觉得这没什么。”
“知道了,”大歌女站起身来,说道,“明天我去找王妃。”
李冬青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微微皱着眉头,斟酌片刻,还是把自己想说的话咽下去了。他本来想说,自己确实感觉没什么关系。
“我年轻的时候也喜欢过一个人,”大歌女沉默了片刻,突然决定与他好好聊聊,于是说道,“那时候我十七岁。他出了一趟远门,去了一个月,帮一只商队找出山的路,他回来的时候,我正和一个女孩儿一起织头纱,我俩坐在一起,他就不敢上前来找我聊天,只是在远处看着我笑,我跟他挥手,他就不停地冲我挥手,一直挥,挥到我不好意思起来。”
李冬青笑着说:“是喜欢你,不敢说呢。”
大歌女莞尔,说道:“他长得不怎么好看,家里也不是多有钱,当时年轻的帅小伙,也有人追求我,我心里却惦记着他,感觉他实在,又傻,没有我是不行的。”
“那后来呢?”
“应该早就成亲了,”大歌女随口说道,“求而不得,不是很正常吗?”
李冬青说:“是出了什么事吗?”
大歌女看着他,笑了,说道:“可怎么好,我的冬青还什么都没经历过,是个傻小子。人和人在一起,因为出了事才分开的实在太少了。”
李冬青:“原来这样。”
大歌女又叹息一声,说道:“我只是想告诉你,我懂你的心情,绝对不会逼你。冬青,我知道你对我心里不满,总觉得我逼你做什么,可那是因为,那是你的一辈子啊,你的前途,你的未来,月氏的未来,都系在一起了,我不能不管。可是你和谁在一起,我是绝对不会管的,你就算是明天走在路上,看见了路边讨饭的傻子,把她领回来带给我,说你和她在一起就感觉开心,我也会允你,我如果拦你一句,我就不姓火寻。”
李冬青:“……”
他万万是没有想到火寻郦说出这样的话来的,不能说不愕然。
火寻郦说:“我太知道了,人的感情,只能自己做主,我真希望你能找一个合适的女孩,给你洗衣做饭,知你冷,知你暖,……这些事你不想我凑得太近,能让她来照顾你。我也能稍微放下一些心了。”
说着说着,她就落下泪来,火寻郦是个体面的女人,飞快地转过头去,把泪拭掉了。
“不要哭了,”李冬青说,“我知道了。”
火寻郦说:“不要嫌我啰嗦……是我啰嗦了,我走了罢。”
说着便站了起来,李冬青赶紧拦了她一下,说道:“我会的。”
大歌女抬起眼来看他,不知不觉,李冬青已经比他高出一大截了,她需要抬起头才能看清这个孩子的眼睛。李冬青说道:“我一定会找到这个人的,你放心。我也会带着月氏走向繁荣,会亲自要了猎骄靡的首级,带到敦煌,给女王也做一个镶金边的酒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