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冬青有些无奈,只好道:“我去看江湖令,你找人给我修马厩。”
闻人迁:“我欠你的?爱看不看。”
“我看你真是欠揍了,”李冬青打量了他一眼,“你找火寻麻烦的事儿我还没收拾你,你给我等着,等我忙完。”
“哦,”闻人迁,“找他麻烦的又不是只有我,我先排着队。”
李冬青和他一同走出去,问道:“还有谁?”
闻人迁:“谁会喜欢来路不明的人呢?”
“等火寻回来,我要当着他的面揍你,”李冬青说,“给我兄弟报仇。”
闻人迁笑道:“那你违反江湖规矩了。”
李冬青却问:“什么规矩?我不知道。”
俩人笑了起来,心里却各自有数了。
新设立的江湖令,很有些意思,李冬青说了些自己的想法和原则,剩下的大家一起磨,磨到最后,李冬青感觉是江湖人更恨江湖人,很多人早已经痛恨没有规矩的日子,痛恨自由散漫和自负招致而来的灾祸,只要点燃一把火,他们自己就可以烧起来了。
江湖令里设置的规矩里,第十八条说:黎民富,苍生活,江湖隐;黎民危,苍生死,江湖出。
李冬青很喜欢这一条。他当时补充说:“天地哺育江湖儿女,江湖儿女反哺天下。”
可这话刚刚说出口,宁和尘他们就放火烧山了,他也觉得实在是没话说。
他也没办法怪宁和尘,这就是江湖人的惯有思路,只解决问题,不计成本,而且对他们而言,百姓不算损失。
李冬青说:“就这罢,誊写在羊皮卷上,发下去罢。”
闻人迁拿来了一张羊皮卷,说道:“这是新的通关文牒,新的黄金台建起来之后,入江湖的人会拿到这样一张羊皮。”
李冬青拿起来看了一眼,说道:“这东西现在没有用,刘彻不承认,没什么意义。”
“话虽如此,”闻人迁伸手接过来,“但是他们都觉得你写得很好,现在就做了一份传阅,大家都很喜欢。”
这段话是李冬青昨晚写的,他送给天下江湖人的一段劝告,闻人迁说,江湖人也该有自己的统一的家训,刻在他们骨子里,做束缚他们的缰绳。李冬青点起灯,想了很久,写下了这段话。
李冬青说道:“如果有机会,希望能用得上。”
“当然用得上,”闻人迁却比他自信得多,他道,“我从不做无用功。”
李冬青笑了笑,没有说话。
“我对着万古苍穹,对着烈日苍鹰起誓,我将誓死保卫黎民苍生,百姓饮我的血,牲畜吃我的肉,我用生命捍卫生命,用死亡对抗死亡。长城不倒,此志不渝,黄河不绝,此心不灭。”
长城以南,黄河以北,汉中。
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宁和尘杀的人的血已经顺着山林的路流下去,血迹渗进土地里,就消失了踪迹。宁和尘踩着树叶行走,避过了一支燃起火的箭,转过身去,只剩下金附灵和郭解在身后追他。
宁和尘站在树尖儿上,山林里的风吹拂,树木微微抖动,他站在这里能看见所有树的头顶,晃动着树木的翠波,微风啊,你吹拂。
金附灵和郭解从两边追来,俩人身上都已经挂了花,金附灵的脸上划了一道血痕,像是美玉生了裂痕,可却助长了美丽。
宁和尘踩在树尖儿上,衣服和头发被风吹得微微振动,他看着这俩人,说道:“追了一夜,追上瘾了吗?”
郭解震掉剑身上的血痕,抽打地空气哀鸣一声,他说道:“都是为了活命,你也知道的。”
“那你们——”宁和尘说,“可能不能如愿了。”
宁和尘无不遗憾,他看着这俩人,虽然没有感情,却也有无奈,说道:“我本也想让你们活命。”
郭解站在他旁边,尚且气喘吁吁,他大概明白了宁和尘的可怖之处,他杀了半宿的人,从黑夜杀到天明,刘彻手底下有一名高手现身了,已经折在了宁和尘手里,宁和尘居然还能完整地、健全地站在他们面前,判他们死刑。
可是事情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回去了是死路一条,在这儿也是死路一条,死战便是这个意思。
进退都无路,唯有一死。郭解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他发现自己其实并无所谓。死或者活,无所谓。
“我知道你们在这里会合,”郭解说道,“所以你一路把我们往这里引,宁和尘,你也不行了,是吗?”
宁和尘身上的血滴滴答答地往下落,树叶上落下了点点血痕,他遗憾笑道:“不——这都是些轻伤。”
他笑起来,有种残败血腥的,惊心动魄的美,他比很多年前更美了,仿佛是那些血都化作了滋养他的肥料,老天爷实在是太不公平了,宁和尘蔑视生命,老天却没有收他任何报偿,反而让他变得更加茁壮。
郭解有些想不通这个世界了,为什么有人谨小慎微地、心惊胆战地活着,却总是伤痕累累,被这世道逼上死路,而有些人却肆无忌惮地活着,还能活得如此尽兴?
难道极恶之人,老天爷也怕吗?好一个欺软怕硬的老天爷。
郭解怒气勃勃喷涌而出,霎时血气上蒸,火从心起,怒不可遏。老天爷,你好不要脸!
金附灵首先察觉到他的异常,转头一望,郭解却已经脚底一抬,接着树叶的轻微之力,手抬长剑杀了过去——!
郭解怒道:“喝啊——!”
宁和尘轻轻一挑,四两拨千斤,把他的剑拨到一旁,他借力往下一躺,掉下了山林里。消失了踪迹。
郭解:“?”
他落在树丫上,四下望,并没有看见人,金附灵说道:“郭解,撤罢。”
郭解仿佛没有听见,直接落在了地上,大喝一声:“宁和尘!有种出来!”
声音巨大,震耳欲聋,震得飞鸟纷纷出林,在半空盘旋。
郭解红了眼睛,吼道:“宁和尘!”
金附灵已经看出了不对,退后一步,悄悄地观察着四周的动静。
郭解仰天大吼:“啊——!”
宁和尘身影终于一晃,郭解瞬间转过头去,宁和尘拍了拍他的肩膀,单手持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顺便也把胳膊搭在了他肩膀上,郭解硬是拧过头来,把剑生生没入了自己脖子一截,宁和尘神色都没什么变化,他看出郭解已经入魔了。
宁和尘问自己:“气成这样吗?”
郭解猩红的眼睛瞪着他,顶着脖子上的剑,一剑捅向了他的小腹,宁和尘硬是被逼得退后一步,郭解又是一声暴喝,冲了上来,宁和尘近乎没有表情,他只接了两招,就霍然卷起了长剑,将郭解的手臂卷在了剑身上,手腕一抖,郭解的胳膊分崩离析。
金附灵倒吸一口凉气。
郭解的剑被缠得短成了只有短短一截,掉在了地上,还被手臂的残肢紧紧地握住,宁和尘一脚踢了起来,握住他那只还尚且温热的手,把他的断剑捅进了他自己的小腹。
郭解瞬间涌出了一口黑血。
宁和尘退后一步,抖了抖剑上的血。
郭解瞪大眼睛,看着他,说道:“我在……地狱等你。”
宁和尘:“好啊。”
郭解被他这句话取悦了,他好像就是在等这句话,他和宁和尘会在地狱相遇,到时候一切功过重算,他不会再轻易跪下膝盖,他在地狱等着宁和尘。
他会等着很多人,在地狱迎来很多道貌岸然的英雄,死后大家殊途同归。
郭解哑然,无声地大笑起来,倚着树干,慢慢地坐到了地上,瞪着眼睛死了过去。
宁和尘回头,看向金附灵。
金附灵说:“人的命,真是难说。郭解一辈子怕死,居然是这个结局。”
“江湖要脱离皇帝的控制了,郭解的地位也就不保了——其实和我差不多,我既不是中原人,也不是匈奴人,两边都是叛徒,”金附灵说,“他可能是受不了罢。”
宁和尘:“你也想死吗?”
“不,”金附灵说,“还没活够呢,再等等罢。”
宁和尘视线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旁边的草丛,那里有人的喘息声,金附灵离得远,没有听见。
金附灵道:“做一个交易,我放你一马,你放我一马,可以吗?”
宁和尘敏锐地感觉出有危险临近,他下意识飞快瞥了眼右手边,金附灵微微笑了,就在这个时候,突然间日光升起,找遍山野,树林中的影影绰绰把日光打成筛子,一柄剑从草丛中反射出银光来,宁和尘骤然回头,伏在草丛中的人慢慢地站起来,她伏着身子,脚踩在了霍黄河的背上,剑对准他的脖颈。
这个刺客是个女人,宁和尘对上号来,这是最后一个高手了。女游侠,刘远芳。
她身后,才是束手无策的楚钟琪、王苏敏和楚服。
宁和尘只看了一眼,就转过头来,问道:“你想要什么?”
“我肯定是要能保我的命的东西,”金附灵笑道,“我放了你一马,那现在,你还给我,怎么样?刘彻喜欢你,如果把你带回长安,他肯定会很开心,皇上开心,就是我们这些走狗的开心。”
宁和尘看了眼那个女人,甚至没有讨价还价,直接把剑扔了,把手摊开,示意成交。
金附灵道:“雪满,你就算没有剑,我也不敢近你的身。”
他轻慢地道:“你自己把胳膊折断罢。”
“可以,”宁和尘说,“但你如果不放人又怎么说?”
金附灵:“我也没有在和你讨商量,你只能这么做。”
宁和尘看了一眼刘远芳,没有马上动作。
据传言所说,刘远芳已经成亲生子了,早就已经不管天下事了,眼前这女人只是平平无奇的一个妇人,身材挺拔,四肢粗大,面色发黄,两腮肥硕,她的手很大,看上去就是干活儿的手,非常有力气。宁和尘头回察觉到了危险,他处在完全被动的情况。
霍黄河被踩在地上,抬起头来,在草色轻轻中,和宁和尘视线相对,他神色很冷静。
宁和尘其实不是很懂他的意思。他现在在想,如果是李冬青,他会怎么做?
冷静下来,不要冲动。宁和尘转过头来,说道:“你先放了霍黄河。”
金附灵:“我没和你做交易——”
“我也没有,”宁和尘说,“如果你现在杀了霍黄河,那死的就是你们两个,和霍黄河。如果你现在放了他,那我就折断自己的胳膊,任你处置——”
宁和尘做了一个“请”的动作:“随你。”
金附灵没有马上说话。俩人都在各自思考,短短片刻间,俩人视线相对,无形的几招都已经在空中暗暗地交锋过了。
金附灵相信宁和尘的狠心,如果执意逼他,他真的会放弃霍黄河的命,毕竟他杀郭解的时候,连神色都没有变过。郭解和宁和尘,也曾经一同处事过,不能说是丝毫交情也没有的。
金附灵和这世上的很多人都一样,他相信宁和尘是没有感情的。
可如果这样,攻守关系骤然逆转了。
金附灵沉默了,宁和尘看着他。
俩人的相貌都是及其出色的,他们相对而立,遥遥地望着对面,而对于旁观者而言,也有一种在这个危急时刻不该有的旖旎心情,美人与美人,两个心思狡诈,狠心的美人。是这个世上最危险的东西。
楚钟琪甚至觉得自己看得有趣,生出了些莫须有的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之情。死在谁的手里,其实都行。
片刻后,金附灵攥起拳头来,抬起胳膊,这是一个信号,代表着刘远芳随时会放开霍黄河。
金附灵说:“我能指望你信守诺言吗?”
宁和尘本来背在身后的双手拿出来,晾在他面前,说道:“我一口气就能断了自己两只胳膊,但你也可以不信。”
金附灵很难做出这个决定,如果宁和尘突然毁约,那他将竹篮打水一场空,很可能既死在这里,又带不走这里任何一个人的命。可是如果不放手,他也只能保证霍黄河会死。
宁和尘只要一息尚存,他就还能战斗,刘远芳如果压制住宁和尘,那他还有机会——金附灵看了一眼霍黄河身后那几个人,不小心看见了王苏敏,他转过眼来,仔细打量着宁和尘。
金附灵忽然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感觉,他和宁和尘根本不可能达成任何协议,宁和尘随时准备杀了他。
金附灵忽然把手落下了,淡淡地说:“杀。”
第92章 剑起江湖(二十二)
宁和尘登时一抬脚踢起脚下的剑, 暴喝一声:“你敢!”
霍黄河猛然转过身去, 拽起刘远芳的脚, 要将她甩向一边,刘远芳却的下盘却好似有千斤重,他只感觉好像是千斤顶压在胸口,他奋力一掰,竟然听见自己手腕骨头碎裂的声音。
刘远芳的剑已经到了他胸口, 宁和尘情急之下,竟然将剑直接甩了出去,堪堪省了片刻时间,就在这个危机时刻, 一个谁也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
楚钟琪忽然间抖出自己的浮尘,喝了一声:“阵来!”
那声音犹如洪钟。
天地四面八方压来一个太极八卦阵,楚钟琪站在阵中, 大喝一声:“艮!”
山势忽然起伏起来,万丈的山丘拔地而起,将霍黄河和刘远芳掀翻在地, 就连宁和尘也撞了上去,摔了下去,楚钟琪站在山顶上, 用细瘦的脖子发出一声暴喝:“离!”
他的浮尘燃起大火, 他一抖,遍山的山火燃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