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
一时间所有人的想法都是一样的:这个干瘦得像个猴的楚钟琪到底是何方人物?
宁和尘忽而想到,李冬青杀楚断的那天晚上, 不经意地提了一句:“我认识一个茅山的……比他要强很多。”
宁和尘不知道楚钟琪到底有什么能耐,他其实一直以为,不过尔尔。现在看来,这分明就是逆天之力!怪不得不能长寿,这种怪物活在世上,还有其他人什么事?
楚钟琪在山火之中挥了挥浮尘,哀道:“坎。”
山火之下,涌起千层浪花,席卷而来,波涛汹涌,水声浩浩荡荡,一时间山起、火烧、水涌,人间乱象。
楚钟琪已经狠狠地将刘远芳压在了水波之下,霍黄河却也溺水了,楚服游过去,将霍黄河拖出来,却被刘远芳狠狠地拽住了脚腕,拖下水去。
楚钟琪跪在地上,双目淌出黑色的血泪,他一挥手上带火的浮尘,说道:“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天地之间开出遍地雷花,噼里啪啦得降了下来。
所有人都懵了。
楚钟琪忽然使出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让所有人都感觉没法打了,楚服怒道:“楚钟琪!你不要命了吗!”
刘远芳在水里被雷劈得七荤八素,头发爆炸,脸庞漆黑,站起来,拿起自己的剑来,又被电了个乱七八糟,不愧是高手,她晃了晃脑袋,又爬上了山。
宁和尘也有些懵了,看了她一眼,才反应过来,捡起剑来。
楚钟琪使出这几招,好像就已经耗尽了全部力气,缓缓地倒在了地上,被楚服轻轻地接住,抱在怀里,带了下去,楚服落了两滴眼泪,抱着他藏了起来。
王苏敏也在树后,看见他俩,问了一句:“死了?”
“没有,”楚服说,“但快了。”
王苏敏:“还有多久?”
楚服:“我不知道。他出生的时候,师父就说他要死了,可是也活到现在,他其实出生的时候,就是死的,借命活着,只有一口气。”
王苏敏看了一眼楚钟琪灰暗的脸,说道:“这口气要断了。”
楚服实在忍不住了,趴在楚钟琪身上哭了起来。楚钟琪醒着的时候,她不敢哭,不敢让楚钟琪看出她难受,在乎,楚钟琪看见了,就要骂她,教训她。
王苏敏倚在树上,看着她,说道:“真没法救吗?”
“听说真龙的血可以,”楚服抬头看他,眼里是茫然和无助,“可也只是听说啊。”
王苏敏想了想,才明白为什么楚钟琪和李冬青做朋友,可能就是奔着血去的。显然也没什么用。
楚服抚摸着楚钟琪的脸,说道:“我哥从小能通鬼神。他不用看书,就知道阵法怎么结,是‘道’告诉他的,他再告诉我……他比师父还厉害。”
王苏敏:“师父?”
楚服:“是他爹,我的师父。他是茅山的正统大弟子,楚断只是个半路和尚,楚断和我,是师父收留的孩子。我哥是师父的亲儿子。”
王苏敏明白了:“你俩不是亲兄妹。”
楚服笑了起来,似乎笑他不懂事。王苏敏挠了挠头。
楚服道:“我师父一直觉得,他这辈子就是捉鬼镇邪的,结果自己生了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他不肯给我哥治病,一直在等着他自己死。”
但楚钟琪却没死,他每天活在“道”中,看天下事,穿梭在生与死之间,却通透了些法术,楚钟琪自己不敢用,怕他这样的人用了这东西是天谴,他就教给楚服,楚服的移花接木、诅咒术、杀人术,都是楚钟琪教的,楚钟琪自己却从来不记,他也不敢用。
纵然如此小心翼翼,他今年却还是做好了撒手人寰的准备了。
楚钟琪年初给自己卜了一卦,应该也就是今年了。
楚服这辈子都在害怕她哥死,可是现在真的要到了这一天了,她反而茫然了,好像很不真实。
楚钟琪告诉她:“这世上有很多不该死的人,但是都死了。我从阎王爷手里偷了二十多年,已经够不要脸了,不能再强求了。”
楚服实在是不能理解楚钟琪,楚钟琪总是说一些她不能理解的话,她不能顺流而下,也不能窥探生命与死亡的奥义,不知道“道”是如何安排的,她只是不想楚钟琪死。那么多办法,那么多法术,肯定有那么一两个,能不让他死,为什么不用?
微小的心愿是没有神明聆听的,楚钟琪甚至已经放弃了自己,他开始使用这些之前不敢用的法术了。
王苏敏道:“天妒英才,他很豁达,你也别想不开。”
楚服觉得可笑:“你也死到临头过,你能豁达吗?”
王苏敏想说,其实还挺能的,但是看这个氛围,还是别说了。
其实王苏敏还挺羡慕楚钟琪的,临死有人给他哭丧,有人爱他爱得恨不得替他去死。楚钟琪也没见多用心活,但就比他混得好很多。
但这话又不能聊,他只能闭嘴了,转头去看了一眼,外头还在打,霍黄河和金附灵打,宁和尘和刘远芳打。打了又打,打来打去,王苏敏看得眼花缭乱,他心里挺奇怪,金附灵居然已经可以和霍黄河做对手了,他来长安这些年,看来也没有待着,下了一番苦功了。
他还记得小时候,金附灵是非常不喜欢练功的,他那把剑基本上就是个摆设,王苏敏拉他去比试,金附灵也不用心,只是装娇嫩,装受伤,让王苏敏关心他。想要练一次功,除非是王苏敏今天要和比人比赛,他能过去看个热闹。
就算是这样,金附灵如今也打得像模像样了。
好漂亮的功夫。王苏敏有一搭无一搭地想。
第93章 剑起江湖(二十三)
要说起来, 谁都该尝尝后悔的滋味, 那滋味简直了, 后悔这滋味就是酸甜苦辣聚齐了的感觉,非常奇妙。而且这感觉是和其他感觉不一样的,它不会随着时间的增长而慢慢变淡,反而会随着狗日的生活的继续,有愈演愈烈的形势。
多少年过去了, 当年的少年也已经步入中年了,王苏敏硬是被硬生生地留到了过去。
李冬青之前说:“人总是做后悔的事,而且明知道会后悔,还是要做。这就是人, 没办法。”
可又有些不一样,李冬青总是想为了大局取舍,想在洪流中强调自己的渺小。可这世上的人他们都不是李冬青, 他们都为了强调自己的重要而伤害别人。
王苏敏很想知道,李冬青这样的人,这样心思完全纯粹, 连一点私心都少有的男人,老天爷会如何对他。一开始可能还抱有了一丝奚落,他等着李冬青与他同流合污, 在泥泞里张开双臂, 迎来一个个陷进来的旅客,但李冬青却没有下去过,李冬青完成了一种了不起的转变, 他从看不起这个世界,变成了虽然看不起这个世界,但是爱这个世界。
王苏敏看着金附灵的身影,觉得其实自己也还能再爱一爱这个世界。
天光乍现的日光疯狂地挥洒在山林之间,火烧过、水泡过的山林一股潮湿的糊味儿,很奇妙,蒸腾的蒸汽慢慢地上升,吸附在人的皮肤上,饥渴的旅人可以借机止渴。王苏敏感觉已经好多了。
山林里杀机勃勃,刘远芳是强弩之末,宁和尘也是强弩之末,真是巧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俩人厮斗起来,也让人看不清楚,一时之间只有电光火石地刀光剑影在半空中交替响起,找不到人影。宁和尘咬紧牙关,脸上轻浮地、随意地笑也卸下去了,格挡开一剑,那力气之大,险些将他砸蒙了,这女人吃什么长大的,怎么会这么大的力气?
宁和尘接力顺势落在了地上,霍黄河的手断了,但吞北海家本就用双刀,他左手持剑,倒是想起了很多以前的记忆。俩人背靠着背,霍黄河说道:“看看老子哪只手拿剑呢?”
宁和尘根本没工夫看,随口说道:“左手。”
“老子是吞北海的人。”霍黄河甩了个剑花,忽而说道,“双刀似霹雳,魂归黄泉里。”
宁和尘瞥了他一眼,俩人霎时分开,各自奔忙。
霍黄河其实都要忘了自己小时候的那些事情了,叶芝泽让他和叶阿梅学双刀,这是吞北海的招牌本事,但是他对霍黄河却总是诸多不满,霍黄河小的时候不够聪明,有些晚慧,他一直不是吞北海最聪明的弟子,叶阿梅在小的时候都比他强。霍黄河那时候觉得自己根本就不适合学武,叶芝泽不喜欢他,比起他来更喜欢叶阿梅。
他娘那时候劝他:“人各有志,也许你还有其他的出路,不一定非要学武。”
可霍黄河却压根没想过他还能干什么别的,他出生在武学世家,凭什么要寻别的出路?
他双刀练了很久,先是右手持刀,后来又加上左手持刀,到最后两刀合在一起,循序渐进,勤勤恳恳,但他始终不得其法,叶芝泽看他已经不能算是恨铁不成钢了,感觉就是觉得生他是家门不幸。他那时候才明白,所谓天道酬勤就是个笑话,天底下压根没有天道酬勤,只有时也,命也。
霍黄河后来离了吞北海,自己出去闯荡之后,换成了用剑,年纪大了,也聪明了些,总算得了法门,几年间就忽然成长了起来。但他仍然有很长一段时间其实还觉得自己是个白痴,根本不擅长学武,这种心态转变不过来,可事实上他已经是黄金台的守台候,是江湖上公认不能惹的高手了。
霍黄河直到现在,还经常会在恍惚间,觉得自己不配称为江湖人,觉得自己很弱。叶芝泽给他带来了很强大的阴影,霍黄河至此一生也摆脱不了。但就算如此,霍黄河和叶阿梅,仍然是这天地下吞北海最后的继承者。吞北海的遗志只能由这两个叛逆的儿女承担,这也算是时也,命也。
霍黄河挥起左手,流畅地劈砍砸挑,动作行云流水,令人眼花缭乱,金附灵一时被逼得退后两步,他在地上滚了一遭,脚一蹬树,弹了出去,直冲霍黄河面门而来,霍黄河却扔下了一个弹珠,砸在地上,地面霎时迸射出绵绵的白雾!
金附灵眼前被白雾蒙住,看不清什么东西,他抬起头来,脚一蹬地,冲上了树丫,背后却忽然一阵杀气袭来,金附灵向前倒去,在空中翻了两个跟头,霍黄河的剑随之跟上,俩人霎时间沉默地已经对了数十招,白雾中,厮斗起来。
金附灵的功夫耍得实在是太漂亮了,一攻一守流畅极了,找不到间隙,霍黄河本来全神贯注应对,但就在这个时候,他在雾中闻到了一丝血腥之气,随之而来的是宁和尘的一声闷哼。
霍黄河实在太了解宁和尘,过命的兄弟,心有灵犀,他几乎霎时就意识到,宁和尘就在他身旁,而且受了重伤。
霍黄河只是稍作分心,金附灵一剑就已经挑来,直接一剑怼在了他的喉结上,霍黄河急急后退,背后却是一颗大树,眼见就退无可退,金附灵眼里对这条命已经志在必得!
就在这个时候,雾中忽然的一剑骤然袭来,直奔金附灵面门而去——
而在宁和尘的头上,刘远芳的剑将悬未悬,直接要顺着他的脖子抹了出去,宁和尘危在旦夕,半边身子鲜血淋漓,临危之际,他把剑扔了出去,渡给了霍黄河一线生机,剑已脱手……宁和尘轻轻地闭上了眼睛。霍黄河能察觉到宁和尘危矣,宁和尘也能察觉到霍黄河命悬一线——俩人几乎同时都做出了决定,要救他。
霍黄河怒而拔地而起,冲入雾气之中,可已然晚矣!刘远芳原地跃起,狠狠地将剑刺了下去,可就在这个时候,却有人比霍黄河率先赶到——宁和尘只听见一声刀刃破碎的声音,随后感觉到了一个温暖的怀抱落入胸口,他睁开眼睛,王苏敏手持一把破碎的长刀,挡在他的身前,那把剑已经没入了他的胸膛,穿透胸腹,从前至后贯穿,宁和尘看见那露出的一截无情的白刃。
宁和尘瞪大双眼,张着嘴,狠狠地喘了一口气——
宁和尘:“王苏敏……王苏敏!”
他爬了起来,刘远芳一剑拔出来,王苏敏倒下了,宁和尘扑倒在地上将他接住,王苏敏本想拿刀挡,刀却碎了——他没想死。
他没想死!
宁和尘疯了。
王苏敏道:“没有关系……没有关系。”
他反复说:“没有关系。”
眼睛看着前方,没有什么聚焦,嘴角缓缓地淌了一行血,他咳嗽一声,突出血泡泡来,糊在脸上。王苏敏豁然笑了起来。
宁和尘临近崩溃,他磕磕绊绊站起来,拿起了王苏敏手里半截的刀刃,雾气中,宁和尘杀气已经要将整座山林淹没。
宁和尘嘶吼道:“啊——”
刘远芳竟然被他骇到了,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
然而远处的金附灵好像也忽然明白了什么,微微转过头去,剑忽然有千斤重,突然脱手掉在了地上。
霍黄河也懵了,转眼看过去,眼前只有一片白雾,宁和尘忽然脱险了,谁救了他?
金附灵慢慢地走过去,消失在了白雾之中,霍黄河也站了起来,往宁和尘的方向奔去。
白雾之中站着两个人,宁和尘的浑身尽是剑痕,有些深可见骨,甚至有一道劈在了他脖颈处,他的骨头肯定断了,他眼睛盯着前面这个高大的女人,手里的剑微微颤抖着。
可能是因为力竭而抖,宁和尘已经连续鏖战从天黑到天亮,他一定已经支撑不住了,可能连剑也拿不住了,但也可能……金附灵看向他身后的那个男人,是因为有人为了救他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