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怎么说,人家凇云也是陈腐酸儒云集的宏剑宗出身。宫飞絮试图“引经据典”的这种操作,纯属班门弄斧。
于是,从“治大国若烹小鲜”到“不理己衣食何以理天下”,凇云先生口若悬河,把宫飞絮给说没音儿了,也顺带说服了好多对这门课心存疑虑的弟子。
不过,玄子枫却是对这门课没有任何异议,还十分好学。
——拿捏凇云,先要拿捏他的胃口。
那可是抱玉城第一名楼五味楼的老板,什么珍馐美馔没吃过?
玄子枫斗志昂扬地投身各类食材食谱当中,一有空就主动加练,把整个天乾组都喂胖了一圈。
每日,沧澜都要感叹一句“万千少女的梦中情人要变成梦中情猪了”,再喜滋滋地加入深夜狂吃的队伍。
不过玄子枫的努力,到底是为了取巧。
当另辟蹊径的重辣螺蛳粉被玄子枫端上凇云桌上时。严洛那套“还原食物本味”的精致小套餐,顿时显得平平无奇、寡淡无味。
这个时候严洛才反应过来——凇云那张快要辟谷成仙的皮,不过是个骗人的鬼。皮下包着的那颗心,是食遍人间烟火后还想再吃十遍的“老芋头之心”。
同样取巧又努力的,是日日在神木枝头练声的舒彩。
万灵潭的一座山林中,他们赌的是谁能在一炷香内抓到更多的灵兽。
当严洛跑遍山地林间,四处布下复杂的阵法陷阱之时,他的耳边响起了空灵古老的曲调。森坦斯圣女圣咏的古灵唱腔,召唤着山间所有的小生灵。
一时间,雀鸟振翅、兔鼠疾驰、犬狸相吠。
舒彩唱了整整一炷香的圣咏篇目《唤生灵》,威力之大,差点引过来规定赛圈外的高阶灵兽。
就这样,十三个私人赌约已经完成了十二个。
一直沉默不语的铁大头开了口,“其实非要说取巧,我们每个人都多少有一点吧?不然怎么能赢得了阎罗王?”
“也别说得那么难听,这不叫取巧,叫策略。”一向吊儿郎当的穆逸凡看起来竟有些不安,他怀里环着素木枪以定心神,靠在流音箱上。
沧澜难得没有怼穆逸凡,赞同道:“兵者,诡道也。要的就是攻敌无备,出其不意。大头你想开点。”
一阵夏日的清风吹过,却吹不走每个人心底或多或少的焦急和担忧。
——宫宫,快点回来吧。
玄子枫默默地看向銮钖匠造的方向,祈祷着。
与此同时,严洛被叫去了凇云的办公室下棋喝茶。
“这小半年过得可真快。”凇云笑着转动手里茶杯,“冬去春来的学期,明明是春|潮萌动的时节,神木上的动物都整日里卿卿我我,可弟子们却忙于学习和修炼,有点稀奇。”
严洛用鼻子笑了出来,“学习和修炼如何迫害‘洛后妈’,当然积极。”
初年弟子有一半以上都在为了赌约拼命努力,剩下的一半被这种气氛所驱使,也全情投入到学习和修炼中。二三年级的学长学姐见此,心里更是多了几分被后辈超越的危机感。
因此,整个神木塾上下就这样十分神奇地充斥着一种浓郁的学习氛围。
虽然嘴上调侃着,但严洛心里也是很欣慰的。
作为“始作俑者”的凇云先生,满意地看着他一手促成的良好局面,笑道:“看来这个‘打倒阎罗王’的活动,应该多搞几次,最好成为一个固定节目。”
凇云回过头,果然看到了严洛脸上并不外显的那一点无奈和失落。
“洛洛?”
严洛只是默默地垂下眼睛,并没有应声。
他的失落不无道理。对学生的付出,他一点都不比其他老师少。
学生只看到他对学生严格,却没看到他对自己的要求更为严格。
留的作业再怎么多,严洛也从没在批改上敷衍过。
每份作业稿都被严洛钉上一张半透明的纸,对应着透出来的原设计稿进行修改。那么大的一张纸,总是会被密密麻麻但极为工整的小字铺满。
按学生的话来讲,洛后妈批作业比阎罗大王审人投什么胎、下什么地狱都细。
虽然不善于表达,但他会为每个学生的进步感到骄傲、为每个学生的瓶颈感到焦急。严洛虽然“严格”,但从未苛责、否定过任何一个学生。
可这些付出,学生们是不领情的。
谁不想被弟子们喜爱、拥护呢?谁又喜欢被人讨厌的感受呢?
严洛确实感到有些累了。
凇云笑着,抬手揉了揉严洛的头,“这帮小崽子正是作天作地的年纪,心里长满了叛逆和质疑。理解和宽容是必需的,规章和秩序更是如此。”
给严洛倒上一杯茶,凇云继续道:“他们的世界在不断地崩塌、重构,需要一柄重锤不断地敲打。打破这个年龄的孩子独有的自我中心和高傲,打破他们的固执与偏见、倦怠和懒惰,帮助他们淬炼全新的自我。”
“先生说的我都明白。他们需要一个‘阎罗王’。”严洛叹了一口气,“我做不了‘鸡妈妈’,也就只能做个‘阎罗王’了。”
“洛洛,你没必要成为我。”凇云有几分温和地看着严洛,“你如果不比我更好,那就是我这个老师的失败了。”
严洛有几分惊讶地看向凇云。
“你会比我更好的。”凇云淡淡道:“人不能心怀恐惧前行,但也不能全无对生命与律法的敬畏。他们怕你,也不怕你,他们怕的是‘司刑’,是在人世间行走的标杆尺度。这是只有你能送给他们的一份礼物。”
“凇云先生……”
然而下一句话,凇云就把严洛心里那点感动的小火苗,给一盆凉水浇灭了。
“此外,他们的矛盾都集中在你身上,我就可以偷懒了。”
严洛苦笑,估计未来的日子,他也得艰难地继续做一个“全民公敌”。
低头下了一颗棋,严洛问道:“先生觉得他们会赢吗?”
一颗白子落下,似乎在用力挽回颓势。凇云捏着那温润的白色永子,道:“他们会赢的,就像这一局棋我会输一样。”
严洛低着头,一言不发。
看着若有所思的严洛,凇云调笑道:“能打趣我的机会可不多,你怎么也不抓住机会,好好嘲笑一下先生在你面前已经是个臭棋篓子了?”
轻笑一声,严洛道:“我在想,或许先生那番‘重构自我’的话,并不单单指的是学生。”
“哦?说来听听?”
“教师的偏见也会被学生打破,授业者的盲点也许会被学生发现。这不是单向的,而是我们双方的,先生是想说这个吗?”
凇云笑而不语,转头望向了窗外。
幻林禁制解开,宫飞絮的身影出现在了神木塾的操场上。
他剧烈地喘息着,后背起伏,说不出话来。长回原来长度的头发乱七八糟地散着。一身制服有些破破烂烂的,伤口处流出来的血液将制服的刀口染上了一些红色。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宫飞絮身上。
宫飞絮站定,腿脚还有些微微地颤抖,他高高地举起了手中豁牙漏齿的雁翎刀。
这是他们之间的约定,雁翎刀出鞘,即为宫飞絮成功打破严洛的记录。
“啊啊啊!——”
“宫宫干得漂亮!”
“宫飞絮!你他大爷的厉害坏了!”
众人冲上前去,里三层外三层围上了宫飞絮,把他的身体抛向天空。
“卧槽,我身上有伤!”宫飞絮在半空中吼着,“卧槽,我他妈说脏话要扣分了!”
神木塾内,凇云看着操场上闹作一团的学生们,忍不住笑了出来。
输掉赌约的严洛似乎是拉不下面子,只好在棋盘上挽回了一点尊严,把凇云先生杀了个片甲不留。
但凇云却依然是笑着的。
他缓缓道:“于我们而言,被学生超越算得上是最为光荣的落败了。”
☆、神木夏蝉今又来
这场赌约以神木塾弟子的全面胜利告终。
拿回灵玉佩的时候,舒彩他们几个哭得稀里哗啦,又似乎是在笑。
宫飞絮把会被扣分的“老子”和“他妈”都藏进了心里,哭嚎着“太不容易了”。
——跟他进响玉阁的时候一模一样。
玄子枫倒没像其他人那样外显出大起大落的情绪,只是默默攥紧了那块冰凉的灵玉佩,直到那份清凉沾染上他的体温。
——欢迎回来。
拇指摩挲着温润顺滑的玉石,玄子枫淡淡地笑着。
一边给通实楼打杂,一边给神木塾做清洁工,还要准备晨间演讲、备课、疯狂学习修炼的日子,终于告一段落。
凇云先生很是高兴,大手一挥,取消了初年弟子全部的期末考试。
这个消息一出,整个神木塾再次沸腾。那二十五个人兴奋至极的欢呼尖叫声,把神木上的各种小动物吓得四散逃走。
这可把次年、末年的学长学姐们给羡慕坏了。
次年弟子准备期末考试,末年弟子备战神木塾结业考试,初年弟子们集体去抱玉城逛夜市。
——你说气不气人?
夏日的休学式通常也包括末年弟子的毕业典礼。
初年弟子们在十二层礼堂的后方坐好,围观着学长学姐们一边嗷嗷大哭,一边接过凇云先生递过来的毕业文书和神木塾景观的微缩纪念怀表。学生和老师们讲着离别的话,彼此拥抱着,感动中哭出了鼻涕泡,显得伤感又滑稽。
此情此景触动了铁血柔软的内心。这位刚过完十八岁生日、长到一米九的成年大汉,捂着嘴巴“嗷”一嗓子哭了出来。
“我们……已经开始第二个年头了,怎么这一年、一年过得这么快啊……”铁血哭得说起话来瓮声瓮气,“去年我、在抱玉城、宿仙居,还是……”
哭得不行,铁大头彻底说不出话了。
本来大家并不怎么伤感,结果被他这一嗓子弄得,整个初年弟子也开始泪崩了。
沧澜抬手拭去眼角的泪,左肩膀一个庄妍、右肩膀一个庄娴,胸口还埋了一个柳枝,都抱着她哭。
“靠!沧澜你……”宫飞絮和羊翟一边抹眼泪一边羡慕。
没哭的冷静人士也有,只是大大出乎玄子枫的意料。
舒彩笑着摇头,用灵能把一条手帕变成十几条,挨个送温暖。穆逸凡讲着风马牛不相及的笑话,花式撩拨背过去面对墙壁抹眼泪的橘清平,试图逗他开心。
——不应该是反过来的吗?
玄子枫心中暗暗吐槽,顺手给眼泪在面具里决堤,顺着下巴流下来的郁十六,递过去了一条舒彩刚做好的帕子。
凇云有几分诧异地看向吵吵嚷嚷的初年弟子,转头问了严洛一句,“这什么情况?”
“……”本来严洛也因为离别红了眼眶,可看着初年弟子们那副滑稽的样子,直接把眼泪给憋回去了。
就这样,末年弟子的毕业典礼结束,假期到了。
神木塾的弟子们可以自行选择回家或是留下。
由于升入次年的暑假比初年的寒假要长上不少,家在国境外的学生们也有足够的时间回家了。因此,夏日的神木塾总是会冷清一点。
假期也没能让凇云闲下来。他日日去神木书观溜达,查阅写书时需要的参考资料。
这个学期,神木书观开放了假期长期借阅活动,学生登记后可以用灵玉佩将假期期间要用的书籍借走。
果不其然,凇云看到了抱着一大摞书的舒彩。
他就知道,以舒彩的性子,绝对会抱一堆书回去。
“哎!”
就在进门的那一瞬,舒彩被门槛一拌,手中的书山瞬间地崩山摧。
舒彩身手极好,自然是摔不着,脚上很快就踩实稳住了重心,还不忘伸手拦截,挡住了大部分的古籍流星雨。
只可惜,还是有一本“漏网之鱼”冲着地面扎猛子。
神木书观的地面上亮起一个盘子大小的白色阵法,拦住了即将落地的书。书本通体闪过白光,缓缓上浮在半空中。
留声阵的解阵自动启动,轻缓的女音从书本中飘出来。
“请小心移动书籍。”
“你可小心点儿。”凇云把那本浮在半空中的书取下,地面上的阵法悄然消失。
尽管现在神木书观没什么人,但凇云还是尽量小声,“让我看看,你读的是……《宴礼》《礼乐集注》?这不是宏剑宗修订的吗?”
这反常的阅读篇目,让凇云不免感到奇怪。
“回先生的话,这是我上礼仪课时找的拓展资料,这学期一直在读呢!现在还有一部分没读完,我打算假期回去整理一下。”舒彩也小声答着,将书收好放在桌子上。
凇云迅速回忆《宴礼》上关于生辰签的记载,喃喃道:“……妇签——乾道既立,坤德柔兮。媲美孟姜,君子求兮。”
舒彩有些惊讶道:“先生,您怎么知道我的生辰签?”
凇云这下总算知道,神木塾茁壮的小蔬菜是被哪里来的一桶有毒精神农家肥给荼毒的了。
宏剑宗那些封建思想烂在骨头里的陈腐酸儒,最是奉行君臣父子这种阶级观念,也最是鼓吹男尊女卑的了。可偏偏宏剑宗打着天下正道的旗号,其言论著作又极擅诡辩、洗脑。
阅读宏剑宗编撰的著作时,读者若不提起十二万分精神提防,一不小心就容易着了他们的道。
“有些书要精读、有些书要略读。天下之大,礼仪也有千万种,这些资料只做课外了解即可。”凇云也不方便明面上拦着,只得委婉地劝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