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济在西凉跟随董卓已久,如今骤然被皇帝所杀,却无法讨要说法。
在牛辅提议之下,董卓便将张济原本的职位,给了他唯一跟随入洛阳的侄子张绣。
如今的张大校尉,已由张济变成了下一代的张绣。
张绣虽年轻有力,然而到底势单力薄,见从父死得蹊跷,太尉董卓与将军牛辅都不声张,他又已领了从父的职位,便也不好多争,一应从简,便将张济入葬为安了。
倒是同乡贾诩,如今也在西凉军中,做董卓的谋士,亲自来治丧。
一时张绣送贾诩出去,执子侄礼,小心问道:“晚辈年轻,许多事情不懂。因与先生同乡,才敢稍稍亲近。往后军中,晚辈若有行错之事,还望先生不吝赐教。”
也难怪张绣如此恭敬。
这贾诩乃是西汉贾谊之后,出身正统的儒学豪门,年少时便被时人认为有张良、陈平那样的才能。他如今已是四十多岁的人了,自然也受得起张绣执子侄礼。
贾诩看了年轻的校尉一眼,知道他心中忐忑,只道:“你自安心做事。你我同乡,本该多相来往。”
张绣试探道:“我听说牛辅将军带兵去剿灭白波贼了。因我从父才出事,我这一支兵卒却没能跟去,可惜不能为太尉与将军分忧。”
贾诩拍拍他肩膀,语重心长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张绣一愣。
贾诩却已不再多言,出门上马车去了。
牛辅出战白波贼,传回来的消息很不好。
董卓正在府中发怒,不只是与白波贼的战事叫他心烦,各地隐隐约约传来的反叛消息更叫他如坐针毡。听说那袁绍、袁术以及从洛阳城中逃出去的校尉等人都在各地招兵买马。如今虽然还未对他宣战,可是却大有要联合逼来的架势。
枉费他赦免这些人,又封赏他们做官的一片苦心!
这些狼心狗肺之辈!
董卓狠狠一掌击在案上,眯眼阴狠道:“派重兵把守袁府,里面的人一个也不许走出洛阳城。”又道,“凡是有消息说在招兵买马的,其亲眷城里有一个算一个,都盯死了。若要和谈,这些人便是人质。若要开打,我就杀了他们祭旗!”
部曲凛然而应,下去加派人手。
而宫中的曹昂便是这日接到了家仆传递的消息。
父亲曹操给他写了书信,要他伺机尽快离开洛阳。如今曹操阖族,只剩曹昂一人还陷在皇宫之中,旁人都已跟随曹操离开洛阳城,有的跟他在己吾招兵,有的在老家住着。
曹昂只自己一人,又有与曹家交好的子弟在,若果真要离开洛阳城,总比袁氏满门要容易许多。
那家仆从己吾而来,对父亲曹操那边的情况很清楚,对他道:“家主在陈留郡招兵很顺利,已有五千兵马。又因距离咱们老家谯县不远,咱们家里的曹洪、曹仁、夏侯淳、夏侯渊等人也都聚过来了。如今家主亲自训练这五千兵马,又叫亲戚做了司马,颇有声色。如今家主只担心大公子,催您速归。家主这次得了一员猛将,名唤典韦,如今就在城外候着大公子,只等护送您回去。”
曹昂入宫之时,便已被父亲告之背后情由,早就备着这一日,因道:“我都知道了。你且在宫外候着,我白日陪过陛下,入夜无人便出来。”
曹昂入宫已有月余,虽与淳至阳等人相处和谐,也觉小皇帝出人意料,然而毕竟隔了一层。况且在曹昂想来,如今陷落在洛阳城中,无人能与董卓抗衡,唯有出去之后起兵才有转机。是以他弃宫中诸人而去,并没有迟疑。正如他为阖族入宫之时一般,也不曾迟疑。
然而他到底还是年轻,心里装了要趁夜潜逃这样一件大事,伴驾驭马之时,难免有些走神。
往日骑马,都是淳至阳打马在前,冯玉与赵泰骑术弱些坠在后面,而曹昂则是跟随在刘协身后,始终比小皇帝落后半个马身,却始终不离左右。
可以说,四人之中只有曹昂是做到了称职的郎官。
这一日,曹昂却两次落在了赵泰之后,其中一次还是淳至阳唤他,他这才赶上来。
旁人并不在意。
这一切却都落在刘协眼睛里。
一时练完骑马,刘协下马,扶着马颈鬃毛,道:“都累了,下去歇着吧。”
赵泰欢呼一声,第一个跑走了。
冯玉与淳至阳也都退下。
曹昂是礼节做得最周全的,是以也走在最后。
刘协已取了刷子,亲自在给马梳理毛发,瞥他一眼,道:“大公子且慢。”
曹昂一惊。
从来只有曹家仆从才叫他“大公子”,如今皇帝怎得有此一唤?
他僵了一僵,回过神来,却不敢问,只躬身静候。
刘协屏退左右,仍是给那马梳理着毛发,淡声道:“朕若是你,便不会在此时离开洛阳。”
第17章
残月如勾,高高挂在夜空之中,散着清冷的光,越发显得这屋宇重重的皇宫里神秘诡谲。
刘协不必去看,也知曹昂此刻面上满是震惊。他手臂用力,专注给马梳理着毛发,仍是淡声道:“你可计算过朕身边每日服侍的人,都有多少?”
曹昂被叫破计划,又不知皇帝是何用意,一愣道:“小臣不曾数过。”
刘协徐徐道:“朕继位之后,仲颖担心宫人照料不周,已送来侍中六人充作黄门之用。此前因宦官之祸,宫中人死伤许多,后来新填进来的,总有百数之上。只北宫之中,服侍上下的宫人,便达数百人。这些加加减减,总有千余人。千余人,那就是一千多双耳朵,一千多条舌头。”
曹昂隐约听懂了,额头沁汗。
就在刘协说话之时,仿佛是为了给他的话举证,墙角转出来一人,却是闵贡。
闵贡本是趁着小皇帝骑射过后歇息的空闲,才去见过王允,不想回来却见皇帝还未歇下,忙赶来上前道:“陛下怎么亲自做这等杂务?您大病初愈,更受不得风寒。这些事情还是交给底下人去做吧。”
刘协看一眼闵贡,又看向曹昂,似笑非笑。
那意思很明白。
曹昂低声道:“小臣只是一尾小鱼罢了,比捕鱼人的网眼还小些。”
他听出了皇帝的劝诫之意,却也听出了皇帝对他准备逃离洛阳一事并无不悦,所以以此回答,是说纵然董卓有这许多耳目,可是当前董卓有袁绍那些大鱼要捕捞,恐怕顾不上他这等小鱼小虾。只要陛下不声张,他趁黑摸出城外,想来问题不大。
刘协将马刷丢给闵贡,自己慢悠悠折下翻起的衣袖,轻声笑道:“大公子也太自谦了。任你是小鱼也罢,小虾也好,凡是自宫里出去的,都有人拿最密的网筛上两三遍。”
曹昂心中一惊。
的确,若他只是校尉之子,那在这洛阳城中的确不过小鱼小虾,顺着河水流向何方,都不会起波澜。
可偏偏他入了宫,做了皇帝的郎官。
皇帝身边,这四名校尉之子做的郎官,董卓岂会不放人盯着?
闵贡听得糊涂,又觉君臣对答若有深意,可惜不知前情,因笑道:“陛下与曹郎官这话,小臣可听糊涂了,又是鱼又是虾的——可是陛下想吃河鲜海味了?”
刘协微微一笑,道:“朕不喜河鲜海味,不过是不忍见生灵被害罢了。”又道,“朕前几日听宫人说,先帝时宫里流出去的污水,都有民众接取了,从中滤得金粉膏脂,可真有此事?”
闵贡道:“小臣也有所耳闻,不过未曾亲见。”
“你当然不会亲见。要以此为生的民众,那是洛阳城中最下一等的贫民了。便是寻常富户都不易见到这等贫民,更何况你有官在身之人呢?”刘协淡淡道。
闵贡一愣,抬头觑了小皇帝一眼,心中好生奇怪,这小皇帝养于妇人之手,长成于皇宫王府之中,怎得说起民间之事来,如此熟稔洞悉,就好似皇帝的眼睛能看穿皇宫那厚厚的墙壁,看见万千百姓家中景象一般。
刘协已接过宫人捧上来的手帕,擦净双手,当先往寝宫走去。
走过曹昂身边时,他停了一停,道:“朕不是姜太公,讲究愿者上钩。朕看中的鱼,死活都要落在朕手里。”
曹昂又是一惊,抬眼看时,小皇帝已走远了,只留给他两列宫人的背影。
方才皇帝说破他要离开洛阳一事之时,分明语气和缓,没有不悦之色。
可是怎得又有最后这一句?
这最末一句,分明是威胁了。
若是他曹昂执意要走,皇帝就会叫他死在洛阳。
皇帝再小,也是皇帝,要他曹昂死,何其容易。
走,即刻便死。
不走,陷落在洛阳城中,只要父亲举事,他即刻便会沦为董卓阶下囚。
曹昂一贯持重的脸色再也稳不住了,苦笑一声,只能追着皇帝赶上去。
可是也着实邪门,怎么就给小皇帝知道了呢?
皇帝入睡之时,每常都有人在寝室门外守夜。
是夜,曹昂主动请缨。
宫人见皇帝默许了,便让出了这守夜之职。原本这守夜人,当是皇帝最信重之人,往常都是宦官担任这个角色。可是因此前宫变,宦官被彻底驱逐出权力中枢,如今守夜之人,变成了郎中乱流交替。
夜色已深,曹昂抱臂坐在皇帝寝室门边,遥望天上那一钩冷月,眼看着与家仆约好的时辰越来越近,想必父亲新收的猛将典韦还在洛阳城外等候,到底不过十六岁的少年,再稳重,此刻也觉五味陈杂,孤身陷落,有些漂萍之感。
便在此时,寝室内有轻微响动,小皇帝夜半醒来,却是要喝水。
曹昂便是等着这说话的机会,忙奉茶入内。
刘协原本没打算睡的,谁知道这小孩子的身体渴睡,竟然真的睡着了。
此刻他梦中醒来,一时不知身在何方,自己又是何人。
定了定神,他才想起自己已为大汉天子,不禁有些感慨,见曹昂入内,取了他奉上的茶水,喝了一口,嫌室内太暗,看不清对方神色,道:“把那灯烛挑亮了。”
曹昂便走到烛台旁,持银剪挑亮了灯烛,背对小皇帝想了一想,回身道:“陛下,小臣有一事不明。”
刘协一笑道:“你不明白的事情,何止一件。”
曹昂一噎。
君臣二人还未及细谈,外面宫人已察觉灯烛挑亮,恐怕是皇帝醒了,在门边低声问道:“曹郎官,陛下可是醒了?可要宫人们服侍?”
刘协双眼一眯,眸色转冷。从前他为秦二世,帝王威重,但有所令,宫人莫敢违逆,一语屏退左右,再没人敢啰嗦。如今他为汉献帝,年幼失权,身边宫人再多,也只是打发不得的耳目。
曹昂望向皇帝,不知为何,总觉得要等皇帝示意之后,他才好行事。
刘协慢慢饮尽杯中茶水,压着怒意,对那在门外探头探脑的宫人和煦道:“无事,朕惊梦醒了,今夜就叫曹郎官陪着朕。”
那宫人看不出蹊跷,小孩惊梦也不是稀罕事儿,便又退回殿外去守着,心里记着明日要把这事儿告诉长官闵贡。
这边,刘协以目示意,叫曹昂暗了灯烛,入床帐之中说话。
黑漆漆的床帐之中,只四角垂坠的明珠映着清寒的月光,却仍不足以叫彼此看清出面人的神色。原本蜷缩在床榻一角的小黑狗面对着陌生的入侵者,发出威胁的低吼声,又在小皇帝的抚触下安静下去。
“你大约想着,”黑暗中,小皇帝轻轻开口,“留在洛阳,日后总逃不过一个死字。”
曹昂再一次被皇帝说中心事,却仍不免一惊。
“朕告诉你,”小皇帝的声音沉稳镇定,“朕的人,大可不必有此担忧。”
曹昂不知为何,忽然想起那一日小皇帝杀了张济,董卓怒而入宫,满腔怒气冲着一只小狗发作而去。那时小皇帝沐浴之中得到消息,匆匆赶到,湿发中衣,自废旧宫室门槛缝隙间爬进爬出,哪怕自己狼狈不堪,也要将狗救出来。
其实当时,这条狗小皇帝才养了一天而已。
莫名的,曹昂相信小皇帝的这句话。
刘协顿了顿,带了些语重心长的味道,轻声道:“况且就算你要走,也不该现在走,再早一些,或是再晚一些都可以。如今各地讨伐董卓的军队刚刚兴起,他正是要抓人重罚树威之时。你此时走,定然走不出洛阳城,还会被他捉来做筏子。”
曹昂想得出了神,问道:“那以陛下看来,小臣该何去何从呢?”他虽然比皇帝大了七岁岁,此刻却是不由自主地向皇帝讨教起来。
这一刻,他忘记了小皇帝的年龄,甚至感觉自己是在与一位长者对话。
可惜长者微微一笑,恢复了少年人的顽皮,慢悠悠道:“朕早已说了。你就留在朕身边,朕自有好去处安排你。”
第18章
是夜君臣话毕,曹昂便欲下榻,仍往门外坐卧守夜。
刘协按住他,道:“你半途出去,岂不叫人起疑?”
小皇帝以惊梦为借口,才留出这样一方私下对谈的机会。
然而曹昂终觉君臣有别,虽不便出寝室,仍是下榻,坐靠在床边,就这么迷迷糊糊过了半夜。
次日闵贡得到宫人奏报,得知小皇帝夜间惊梦一事,不敢大意,忙请医官前来看诊。医官给皇帝看病,不过都是开些平安方子,煎几副安神汤剂罢了。
刘协见了那汤剂,仍搁在案几上,只专心逗狗,道:“待放凉,朕再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