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王诸侯,地主商贾,都已拉满弓弦,要箭无虚发,将他们敲骨吸髓、吞吃血肉。可是那万千百姓,就在利箭瞄准之下,却仍是一无所觉,只顾呆呆吃眼前的青草。
刘协这一箭便射不下去,双臂缓缓垂了下来。
吕布只当小皇帝怕了,期待了半天,有些失望,又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恼怒,高声叫道:“射啊!抬起你的弓箭!像个男人一样!”这等言辞,在行伍之中不算什么,甚至是激励手下将士的管用言语。
可放到朝堂之上,用在皇帝身上,那就是羞辱了。
刘协眸中闪过一抹厉色,弯弓搭箭,一气呵成,这次却是对准了吕布正张着的嘴。
吕布对上小皇帝的目光,忽然心中一惊,意识到对方手中虽然拿的轻量弓,在这三丈之内,却也能叫他血溅当场。
刘协却只一瞬便敛了厉色,手臂微微上移,一箭激|射而去,“咄”的一声,钉入了吕布身后半丈的泥地里。
这一箭若是落在吕布身前,那可能是刘协气力不够。
可是落在吕布身后,那便是刘协不欲伤人了。
吕布还在怔忪之时,就见小皇帝策马近前,同他笑道:“这兔子傻,射起来没趣。等奉先师父得胜归来,朕与你去猎场比试。”
第20章
听着小皇帝含笑的邀约,吕布不禁怀疑方才控弦对准他的另一个人。
吕布起于微时,见惯诈伪。
这等人一旦察觉危险,哪怕只是疑心,也会坐卧不安,恐怕伤及自己。作为剑客,若是忽视预警,绝对活不到吕布此刻所处的位置。
这一箭虽然落在他身后,小皇帝又同他笑语,吕布却无法短时间内消除疑心。
吕布俯身拔起扎在泥地里的天子之箭,跟骑马的小皇帝隔开几步远,没有把箭再给小皇帝,反倒是将那箭递给了一旁随侍的郎官。
刘协对人的情绪异常敏感,自然察觉了吕布的疑虑畏缩。
他仍坐在马上,笑道:“得知奉先师父要为国征战,朕也没有旁的东西能给你。”说着,他示意曹昂等人将早已备好的物事呈上来。
却是一全套的甲胄,从里面形如书片的札甲,到外面铁块锻造的玄甲。此时的铠甲上身多半形似半袖短衣,这一套却连保护臂膀的披膊都齐备了。
刘协微笑道:“此前朕问过,奉先师父要收朕什么束脩。奉先师父至今也未告诉朕。朕想奉先师父马上征战,刀枪无眼,再没有什么比一套防具更能叫朕安心了。”
吕布接过那套铠甲,双臂微微一沉。
他至今没告诉小皇帝想要什么,并非是没有想要的,而是想要的太多,分不出轻重来。他接了这套铠甲,的确感受到小皇帝是用心了,可是他心里却又有些失望,担心这便是全部了。
刘协却好似能看透他的心思一般,又道:“这不过是朕的一点小小心意。朕从前说过的话,仍旧作数。”仿佛是被吕布脸上的表情逗乐了,他又笑着追了一句,“永远作数。”
吕布这才放心,垂眸打量手上的新铠甲。
皇帝少府私库里做出来的东西,自然比外面的要精细坚实许多。
对武将而言,战场上最爱的,便是好马、好兵器与好防具。
吕布这才高兴起来,笑道:“那臣穿上试试?”
刘协亦笑道:“那就试试。”
吕布这便穿上了小皇帝所赐的新铠甲,难得的是竟然吻合他的体型,笑道:“这可真是巧了。”
曹昂在旁道:“这是此前宫里为奉先师父裁制新衣时,陛下吩咐留意了尺寸。”
显然小皇帝想送他这套铠甲,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之事了。
吕布站在那里,望着马上微笑的小皇帝,觉得身上的铠甲沉甸甸的,心里却很是高兴。他是个武将,又是剑客出身,也说不出什么感恩戴德的酸话,只拽过一旁武器架上的长矛来,反手递给曹昂,叫道:“来,刺我!”他把自己身上的铠甲拍得啪啪作响。
曹昂见皇帝点头,便接过长矛,刺向吕布身上的新铠甲。
矛尖扎在铠甲上,果然无法刺破。
“你这气力不够。”吕布却有些不过瘾,自己拿长矛反对着手臂,往墙壁顶去。
他的力气大,这次矛尖将铠甲扎出一个小坑,却仍未能穿透。
“好甲。”吕布叹了一声。他清楚自己的力气。这甲能挡得住他一击之力,那战场上说不得真能救他一命。
吕布反身走回小皇帝马前,真心实意道:“末将谢陛下!”
刘协始终坐在马上看着他,此时微微一笑,道:“天下人同朕都是君臣,唯有奉先与朕是师徒。言谢就见外了。朕只你这么一个师父,奉先可一定要平安归来啊!”
吕布明知小皇帝是在说好话,却还是被“自己是皇帝唯一的师父”这身份弄得心中一热,穿着小皇帝所赠的新铠甲,便带兵赶赴了对阵讨伐董卓的关东联军的南路前线。
不过吕布没想到,他刚离开洛阳,这个小皇帝唯一师父的身份就保不住了。
此前得知董卓举荐了吕布做皇帝的骑射师父,司徒王允便意识到,他们士族也要在小皇帝身边放几个人,增强对小皇帝的影响力。
趁着董卓忙于两面战事,无心旁顾,王允精挑细选了几个人,送到了小皇帝身边。
其中便有此前因反对董卓废立皇帝,而被下狱罢官的尚书卢植。后来还是蔡邕亲自往董卓府上求情,董卓才做了顺水人情,释放了卢植,却不许他再为官,只叫他在家修书。
卢植原本收拾行囊,准备隐居著书去了,谁知道又给王允请了出来。如今少帝刘辩已死,汉室正统落在刘协肩上。卢植作为文化人,对辅佐幼主有种天然的使命感,倒也没有顾忌自身安危,不曾害怕董卓可能的报复,就这么入宫给小皇帝讲学来了。
卢植身量高大,为人正直,性情如火,且的确为饱学之士。
刘协对多了个文化课的师父,没什么不满意的。
一切旁人送到他身边来的人,都会变成为他所用之人。
而此时的董卓在抵抗关东联军时,发现情况跟他想象的不一样。以兵力而论,董卓有自信能赢过这些质量参差不齐的联军。但是前线交上手之后,董卓发现,赢得并不如想象中轻松。
凉并两州军士在前线与关东联军作战,背后却还要防备白波贼与朝廷关中的部队。
这种腹背受敌的感觉很不好,洛阳城位置不好,董卓不欲久斗。
董卓想来想去,做了两手准备。一方面他要派出特使团,去笼络袁绍,进而瓦解关东联军——毕竟袁氏众人此刻还在洛阳城,是董卓的筹码。另一方面,董卓想要迁都了。
董卓想要迁都回关中,凭借山川之势,改变这种腹背受敌的局面。
刘协两辈子做皇帝,如今又要回到熟悉的关中,却不知道过了四百年,那咸阳城中的月亮依旧高悬明亮否。
第21章
这日洛阳皇宫之中,刘协正跟着卢植一对一上课。
要知道卢植乃是海内大儒,门下弟子无数,后世比较知名的便有刘备、公孙瓒等人。连曹操戎马生涯之中,都派人去给卢植扫墓,给他写诗悼念。
多年前刘备、公孙瓒等人跟随卢植学习之时,都是好多人一同听课。
像刘协这样,以九岁的年纪,能得到卢植一对一授课的,天下唯有皇帝一人了。
董卓却怒气冲冲闯了进来。
他入皇宫,就好似逛自己家后花园一样。
不过董卓不怎么逛后花园,也不怎么来皇宫找小皇帝罢了。
他若来时,必然是有事要拿这皇宫里的“小傀儡”一用。
卢植课上到一半,被人打断,极为不悦,脸色一变,眼看就要面斥董卓。
刘协跟着卢植上了两天课,早已摸清了他的脾性,此刻在案几握住了老师的手,示意他敛下情绪,这才转向董卓,笑问道:“是谁惹仲颖生气了?”
董卓怒问道:“陛下身边的郎官呢?”
这问的是曹昂与淳至阳。
刘协不慌不忙道:“朕听闻白波贼卷土重来,虽有心杀贼,无奈年幼力微,只能派遣身边郎官前去,也算代朕平乱了。”他心里清楚,这事绝不至于叫董卓如此大怒而来问责,因又问道:“仲颖为何生气,可是朝中有人行事不妥?”
董卓却仍不肯说,只掏出一份诏书,叫皇帝按章,道:“此前征召关中将军皇甫嵩,他不肯前来。如今天子亲征他来洛阳守城,他总不能再推诿。”
刘协并不多问,在诏书上用印,看他将诏书交给底下人送出去,又问道:“仲颖此来,可是为迁都一事?”
董卓被说中来意,索性在皇帝对面坐下来,浑然没把卢植看在眼里,一径怒道:“朝中重臣尽是些酸儒,难成大事!如今白波贼作乱,各地叛军不断,袁术手下的贼子孙坚都已压到了洛阳之南的大壁坞,距离皇宫不过百里。若不是臣派兵抵挡,这些叛军一两日内便能杀入宫中来!”
刘协配合得问道:“叛军这等猖獗,朝廷该如何是好?”
董卓道:“唯今之计,自然是西迁,总不能留在洛阳挨打。偏偏杨彪、黄琬、荀爽这些酸儒跳出来阻挠。他们只会叽叽歪歪,有本事倒是去杀退那些叛军啊!还不是我的人在前线流血阻击!”
董卓想到迁都这个办法,本以为实施很容易。谁知道朝中大臣没有人支持。董卓在洛阳城中混了半年,也懂了些文化人的招数,于是叫人弄出来一本《石包谶》,说是后汉十一世的皇帝要迁都。
可是董卓万万没想到,玩这种虚的,朝中士族党人是他的祖师爷爷。董卓话一放出去,朝臣立时把他驳得站都站不稳了。
董卓真恨不能杀了杨彪等人,然而此刻腹背受敌,总不能内部再起纷乱,愤怒无奈之下,又想起皇宫里的傀儡小皇帝来。
刘协心知朝臣与董卓立场不同,想的自然不是一回事。
就算袁绍等人当真攻进洛阳来,在朝中重臣看来,那也是一伙的。董卓显然不这么想。而且西迁之后,离董卓起家的凉州更近了,补给等各方面减轻负担不必提,就是他手下将士们也会稍解思乡之情。
然而大家立场不同并不重要。
最关键的是,此刻洛阳城中董卓掌握兵权。
刘协显然不像看不清形势的朝臣,闻言平静道:“果如仲颖所言,迁都西行也是权宜之计。待到叛军平定,玉宇澄清之时,朕再率臣民东归便是。”
卢植在旁听着,满脸不赞同,对这位尊贵的学生似是也有些失望。
董卓却是大喜,道:“那陛下何不发一道诏书,叫朝中诸人闭嘴。洛阳危急,臣请陛下这便起身西行。”
刘协道:“朕发诏书容易,西行也容易。不过朕有一则要求,还望仲颖答允。”
“你说。”
“洛阳城中百万民众西迁完成之前,朕不会动。”
董卓一愣。
刘协很清楚,董卓此刻最重要的就是把他弄到关中去。一旦皇帝带着重臣离开,那么董卓既然已决定舍弃洛阳,就绝不会留下一个富足的洛阳去“资敌”。一旦他携百官西行,洛阳就会成为董卓帐下兵将放肆劫掠之地。
董卓万万没想到,小皇帝会有这样一则要求。
他现在只求将朝廷速迁入关中,闻言不悦道:“如今紧急,陛下自当先行。城中百万民众,迁徙之时,调令调整,这些多么麻烦费时,陛下在宫中哪里知道。自然该是陛下先行,民众随后。”
刘协凝视着他,平静道:“如此,便请仲颖再行废立之事。”
若是董卓不按照他说的做,不肯让洛阳百姓先行,他便要董卓再废了他,另择新君。
此言一出,左右皆惊。
董卓也没想到一向对他有求必应的小皇帝,竟有这样果敢坚毅的一面。
卢植也觉动容,案几之下,反握住学生的手,以示嘉勉鼓舞之意。
董卓怒瞪着刘协。
刘协端坐安然,脊背挺直,平静地望入董卓眸中。
殿中虽无厮杀,却仿佛响起了兵戈之声。
董卓此刻陷在洛阳,腹背受敌,又无法掌控朝中重臣,除非是疯了,才会在这紧要关头再行废立之事。他脸色扭曲了一瞬,压下怒意,换了个笑脸,道:“陛下德行无亏,臣如何敢擅自废立?”又道:“便如陛下所言,臣这就派人安排洛阳城中民众西迁一事。”
一时董卓退下,殿内又只剩了卢植与皇帝师徒二人。
卢植年高,回想方才君臣对峙那一瞬的肃杀凛冽,仍觉心惊,低叹道:“若董贼果行废立之事,陛下当何以自处?”似是后怕感叹,又似是考校学生。
就见上首小皇帝微微一笑,指尖翻过一页书,垂眸安然道:“他不敢。”
第22章
刘协岿然不动,平静得上完这一堂课,就好似中途不曾被董卓闯入一般。
卢植在旁见证了全程,不禁暗暗称奇,以为皇帝年纪虽小,却有临危不乱、处变不惊的大将之风。
一时卢植授课完毕,告辞退下。
刘协却问左右道:“那皇甫嵩将军可有亲眷在洛阳?”
皇甫嵩的儿子皇甫寿坚恰在洛阳。
皇帝要见谁,还是很迅速的。
皇甫寿坚奉召前来,心中忐忑。
刘协见了皇甫寿坚,却也没有旁的话,只观望了他两眼,笑道:“倒也并不如何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