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垂首坐在皇帝身侧,沉默片刻,幽幽叹了口气,低声道:“母亲原也是可怜人。”
“何以见得?”刘协铺开那三张已划满红杠的纸,两指压着,拖到伏寿面前。
“因她在我这般年纪的时候,没有遇到如陛下这般的人,也没有听过这样一番道理,枉费半生。”伏寿抬起头来,目光澄明。
女孩没有沉沦在恨意与痛苦中,明白道理后,立时便能以同理心生出悲悯之情来。
刘协赞许点头,温和道:“你比朕想的,还要聪慧。”
未央殿外的茉莉,开得如馨香的雪,那日伏寿走下殿外白玉阶时,只觉眼前的道路,是从未有过的明晰宽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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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3章
屏风后, 一直静听记录的蔡琰,心中震动比之伏寿还要强烈。
皇帝所说的道理,有许多是此时尚未嫁人的伏寿所不能深切体会的。但蔡琰不同, 她已经过嫁娶之事,又寡居数年, 还曾有过那样恐怖的梦境。皇帝的每一句话,都能与她血淋淋的记忆吻合。
待伏寿离开后, 蔡琰从屏风后转出来, 叹道:“陛下今日所讲的道理,臣都已记录下来, 若是能传诵于天下,不知能点醒多少女子。”
刘协谈兴已经淡去, 闻言垂着眼睛,翻开方才看到一半中断了的奏章,也叹了一口气, 道:“道理虽好, 可还有四个字悬在朕头顶——‘公序良俗’。” 蔡琰微微一愣,旋即意识到自己乍然听闻皇帝所讲的道理,太过激动了。
“慢慢来。”刘协平心静气道:“凡事不怕慢, 只怕做。待战乱平定了,为女子寻些生计……”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有些事情是律令无法改变的。
以伏寿、蔡琰来说, 已经算是这个时代女子中的幸运者了,因为她们是贵族之家的女子, 所以她们可以读书写字。而且汉代贵族阶级来说,女子的生存现状还没有恶化到明清时代的程度,还没有“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谬论。她们可以相对自由得嫁人, 和离,再嫁。只是社会上,始终没有她们的位置。这也不只是中国的问题,全世界是一样的,只除了少数的原始部族。
蔡琰理智回笼,见皇帝已埋首案牍之间,便告诉一声,轻轻退了出去。
建安三年深秋,阳安大长公主之女伏寿,被封为江东长公主,下嫁小吴侯孙权。江东遣使三千,资财无数,一路西进北上,至于长安亲迎。
而朝廷在益州的十八万大军,也跟随大将军苏危返回长安,只留张绣带领两万兵马在益州。
大将军并非固定的职位,而是战时所用。
因此苏危回朝,自然就解去了大将军之职,返还了皇帝御赐的尚方剑,以左将军的身份前来未央殿觐见皇帝。
刘协特意留曹昂一同见苏危。
“你这一趟立功了。”刘协笑道:“可不要忘了当初是为你求来的尚方剑,也不要忘了你在外面时,都是谁在朝中调遣粮草呐。”
苏危出兵前期,曹昂其实还在河东郡遴选良才,但粮草的先期准备,的确是曹昂经受的。
苏危会意,转向曹昂,长揖道:“曹大人提携之恩,苏危绝不敢忘,此身只愿效仿大人,为陛下分忧。”
这等话原是该私下说的,但皇帝主动提起,非但不介意,还有意要他跟着曹昂。
苏危心里明白,与尚书令杨彪等人相比,曹昂显然是皇帝的自己人,要他跟着曹昂,也就是要他跟着皇帝。
“陛下调侃,你不要当真。”曹昂忍不住一笑,又道:“陛下才是什么都为你们算到了。”
苏危又转向皇帝,有些哽咽,道:“非但臣谢陛下,臣的父亲与族人,也都感谢陛下,能让臣为叔父报仇雪恨……”他的叔父苏固,原是朝廷的汉中太守,在前些年益州乱局中,算是死在了张鲁与同僚手中。而他的父亲苏国也因为弟弟的死,深感乱世彷徨,于是带领族人在长安附近的坞堡坚守不出,如此度日数年,直到皇帝亲自踏足苏氏坞堡……
这次皇帝派他领兵,可以手刃张鲁,非但是国事,也是家事。
甚至苏危有种怀疑,皇帝之所以会要他来做这大将军,是否在所有客观条件之外,也为了让他能报家仇呢?这只是苏危的猜想,若果真如此,那皇帝非但自信,心思也缜密,更能包容底下人的一些私情,其智慧与能力,实在已超出了他所了解的任何人。
“可将苏太守安葬了?”刘协温和问道。
苏危道:“尸身已不可考,只寻到了叔父当初的官袍,这次带回长安,为他立一处衣冠冢。”
刘协点点头,便招手示意他上前来,在曹昂的陪同下,细细问他这一番出行,凉州、益州、汉中各处的情形。
与未央殿内略显凝重的氛围不同,殿外重逢的少年友人却是纯粹的欢乐。
卢毓自身后拍了赵泰肩膀,吓到对方后,笑道:“怎么样?半年不见,我动作比从前快多了吧?”
赵泰原本正在出神,被吓了一跳,见是卢毓,哼了一声,道:“我刚才险些把你背摔出去——你以后别这么偷摸从背后拍我,我可是上过战场的人了,到时候本能反应伤到你,不好跟陛下交待。”
“吹牛。”卢毓不信,又有些羡慕,眼睛发亮,问道:“苏大将军真让你上战场了啊?你杀人了吗?杀了几个?”
赵泰其实一个都没杀,就像卢毓所说的,苏危不会把他放到真正危险的地方去,而且朝廷这三处攻略都很顺利——凉州是以多胜少,人数优势巨大;益州也几乎没有战争,全靠声势;汉中更是靠了陛下的计谋。仔细数下来,这次朝廷出兵声势浩大,但并没有打一场硬仗,只是把二十万大军拉出去,又打着天子旗号,便不战而降人之兵了。
卢毓看出来了,笑道:“也好,下次我跟你们一同上阵,咱俩也好比较。”
赵泰微微一愣,想起自己方才出神想的事情,摇头道:“下次我恐怕不能跟你们一起去了。你就代我去吧。”
卢毓明白过来,道:“是苏双和张世平准备好了吗?你要跟他们去大秦了?”
“但愿能找到大秦吧。我看了贵霜、安息商人送来的地图,中间的确是隔着大片水域的。”
“你这差事好。”卢毓羡慕道:“可惜当初陛下选人的时候,我筋骨还没熬出来,不然我能跟你一起去。”他顿了顿,“现在跟陛下说是不是来不及了?”
哪个少年不渴望一场远行,不渴望建功立业呢?
不等赵泰回答,卢毓想到与皇帝这数年来的陪伴,一想到要远行千里,心中已生不舍。他与赵泰、淳于阳、冯玉和曹昂四人还不同,数年间有时候连起居坐卧都与皇帝一起。陛下对于他来说,不只是帝王,也是唯一的亲长。他想到皇帝自己埋首在案牍之间的模样,自己留在未央殿,偶尔还能在皇帝疲倦时代写机密信件,若是连他都走了,陛下又该用谁的?
卢毓自己否决了这个提议,“我还是不去了……我留在长安,等你回来——等你们回来。”
赵泰欣慰笑道:“小公子长大了。”因当初卢毓才入宫时,文质彬彬,见了生人说话还会脸红,赵泰便常调侃叫他小公子。
卢毓受不了得摇头,道:“就比我大两岁,这老气横秋的架势……”
“有冯玉的消息了吗?”赵泰在益州时也曾收到过曹昂的信件,要求寻访冯玉下落。
“你刚回来还不知道。”卢毓代皇帝写信时已经知晓,此事倒不必瞒赵泰,但也不能细说,便笑道:“已有他的消息了。你回头见陛下,便都知道了。”
那就要看皇帝会不会告诉赵泰了。
赵泰明白,几人之间,虽有情谊,却人人牵涉国事,也就不再深问,既然有消息,人当是无恙,便也放下心来。
建安三年,对于刘协来说是个好年景,凉州羌乱平定了,益州刘璋除掉了,帝国西部已然一统。形势如此,他又是大汉天子,连已经不臣数年的荆州刘表都送来朝贡。余下的曹操、刘备、吕布等人,此时就算不是十分忠于汉室,那至少也有六分,剩下的四分,割据与中立一半一半。伏寿嫁到了江东,孙氏兄弟看上去短期内也还是可靠的。他在汉朝接的这个烂摊子,比之秦末要好一些,好就好在汉朝四百年的教化,忠于汉室的理念已深入人心。
长安与三辅之地的疫情、旱灾与蝗灾都得到了有效控制,来年推广到整个帝国西部,未来是肉眼可见得明朗起来。
而就刘协的个人感受而言,做皇帝难免劳累,但做汉朝的皇帝,似乎比做秦朝的皇帝要稍微好一些,至少他还能抽出时间,借着送赵泰远行的机会,与亲近之人一夜畅饮。
那一夜,自未央殿后窗望出去,院落里灯笼朦胧的红光映在新落的厚雪之上,与半空中流转的皎洁月光,共同凝成了一个仿佛不在此间的世界。
温暖的殿内充盈着馥郁的果酒香气与谈笑之声。
众人围坐榻上,赌酒猜枚,刘协自左而右依次是曹昂、赵泰、淳于阳和卢毓。
他们玩的猜枚,乃是将黑白棋子握在手中,令旁人猜数目颜色,若不中,指定人饮;若猜中,则被猜的人饮酒。
此时刘协摊开手心,却再一次被卢毓猜中了。他无奈笑道:“毓儿当真机灵。”
待要倒酒时,壶中却已空了。
汪雨忙趋步上前,连声道:“奴去换一壶来。”
刘协已是微醺,虚点着他笑道:“玉奴不在,偏劳你了。”
待新酒呈上来,刘协自斟了一杯,待要饮时,却被曹昂轻轻伸手阻住。
“陛下已是醉了。”曹昂目露担忧之色,近十年来,他从未见皇帝醉过。
“朕今日高兴。”刘协的确醉了,脸上露出的笑容太过简单,一点都不像那个清醒时把全天下装在心里的帝王,“朕要为子龙(赵泰)送行。”
赵泰笑道:“既是为臣送行,陛下可不许赖酒。”他即将远行,虽有壮志,亦有不舍。
曹昂无奈笑叹,微一踟蹰,手指轻动,将皇帝手中的酒杯转到了自己手中,警示得扫了赵泰卢毓等人一眼,低声而不容质疑道:“既然如此,臣替陛下饮此杯。”
赵泰方才虽然起哄,但那到底是皇帝,又收到曹昂的眼刀,他也不敢过分,便笑道:“好好好,子脩兄来饮。”
刘协三世为人,两世为帝王,向来是周全天下,保护旁人的,体会到这种被别人在细节上保护的感觉,上一次大概还是在现代的孩童时期。他斜靠在引枕上,看曹昂蹙眉饮下那杯酒,嘴上不情愿嘟囔着“朕没有醉”,眼睛却慢慢笑了。
他有一刹那的恍惚,觉得建安三年的长安,会拥有一场暖冬。
可事实证明他错了,错得离谱。
这个冰冷残酷的世间,总要在他感到安逸温暖的时刻,给他致命的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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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4章
见曹昂代陛下饮了罚酒, 赵泰也知今夜闹得差不多了,岂能真的灌醉皇帝?明日,他便要跟随苏双、张世平等人一同, 踏上寻找大秦的陌生道路,此时酒气上涌, 豪情万丈,微醺中起身笑道:“臣为陛下舞剑!”
诸人入见都解了兵器。
刘协就手从瓶中抽出一根梅枝, 递给赵泰, 笑道:“子龙,请。”
卢毓笑叫道:“臣也来, 陛下且看哪个更好。”说着推开后窗,竟是捡了梅枝糅身从窗口跃出, 于赵泰双双立在飘雪的后院中,在松柏掩映下,以梅枝为剑, 且歌且舞, 当真翩翩美少年。
屋子里,刘协与曹昂、淳于阳透过窗口望去,忍不住微笑。
刘协笑了一回, 叹道:“惜乎玉奴不在此处,不能为子龙送行了。”
淳于阳也道:“过几日苏危凯旋的庆典,他也见不到了。”又哼笑了一声, 道:“他一心要立功,这些也都无所谓的。”
两人说了几句冯玉之事, 刘协觉出曹昂的安静来,下意识偏过脸去看他,却见曹昂略有些佝偻、蹙眉抿唇似是在忍痛, 不禁问道:“子脩身子不适吗?可是方才酒喝急了?”
曹昂勉强笑道:“恕臣不恭,请允臣暂退小解……”
刘协笑道:“你自去便是。”他知曹昂素来端方有礼,必然已是忍了一会儿了。
诸人原是围坐在榻上,此时淳于阳便起身为曹昂让出路来。
只这么一耽搁,待曹昂坐到榻边,伸腿要下地时,他已是面色惨白,一时竟不能起身,双手撑在榻边,腹中翻江倒海一般,头痛眩晕,止不住气息上涌,却又吐不出来。他只恐御前失仪,想着就算要吐,也要先走出去,因此勉强支撑,到底要站起来。
刘协一直注视着他,见他痛苦辗转之色,心中一惊,竟想起上一世最初所见被毒杀的那条狗。他上一世为秦二世,可是经历了太多行刺毒杀,此时近乎本能得上前按住曹昂肩头,恐怕吓到他,只道:“你大约是方才酒菜吃多了,吐出来就好。”一面说着,一面示意淳于阳扶住曹昂,他自己一手托着曹昂下巴,“张嘴。”